第2章
“燕灰……”孟淮明喃喃。
轟隆——
雷電劈開天幕,天地在暴雨中擁吻。
孟淮明視線滾燙,落在燕灰的胸口,又狠又利,要把那一片骨肉灼出個窟窿。
卧房在明亮的天堂和漆黑的地獄間穿梭,巨大的光柱豁然而下,劈天裂地,将燕灰身後的玻璃窗炸亮。
電光映出他身體的輪廓,纖瘦,生機,雷暴澎湃的力量滋長了他的情緒。
燕灰滿足且愉悅,他翹起嘴角,粲然一笑。
同時舉起了手裏的刀——
孟淮明卻還沒從燕灰的神情中反應過來。
孟淮明是個編劇,見過演員無數,從來沒有一個演員能表演出這種如此程度的“糾結”神情。
青年的喜悅簡直要滿溢出來,與狂喜一起膨脹的,還有許許多多難以描述的情緒,高純度,高飽和,在他清瘦纖細的身軀裏來回沖突。
“徐醫生說這樣不好……”燕灰垂眼俯視床鋪上的孟淮明,自言自語,握刀的手揮下——
“燕灰!”
孟淮明側身一滾,十幾厘米長的不鏽鋼刃沒入床沿。
燕灰歪了歪頭,他在奇怪這次幻覺的特別之處。
這個“孟淮明”居然開始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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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沒有好轉……燕灰的腦子慢騰騰地轉,沒有關系,他拎着刀,哄着說:“你別躲啊,我很快的。"
孟淮明簡直要瘋了。
他讓燕灰冷靜,高聲說自己是孟淮明,燕灰聽了,居然露出嫌棄的表情:”你廢話變多了。”
說完又揮起刀。
“住手!”孟淮明躲了幾次,燕灰氣喘籲籲,但還是追着他不放。
“讓你住手!”孟淮明看住時機,單手抓住燕灰的手腕。
刀刃懸停在耳邊。
這個捉腕的動作蘊藏了太多的熟悉感。
咣當!
孟淮明吃痛,燕灰居然就這樣松開手,菜刀整個砸在他肩上,歪斜着掉落在地。
燕灰眉頭緊皺,體力終于耗盡,孟淮明半抱半扶着他,遵從重力向地上滑去。
他們都跌坐在地,眼前白光炸點混亂的一片。
心髒不堪重負,急于擺脫胸腔的束縛,想要去滿地撒歡,卻又被另一顆心髒的跳動狠狠駁回。
活着的……孟淮明的嘴唇貼着燕灰的鬓角,汗水的鹹澀味真實無比。
車禍死裏逃生,卻差點在愛人的菜刀下斃命。
孟淮明覺得滑稽,又分裂般覺得快樂。
太好了。
你還活着,這真是太好了。
燕灰醒來時感到頭痛欲裂,知道自己又發了瘋。
大晚上舉着菜刀去砍前男友,真是有意思的幻境。
喉嚨火辣辣的疼,四肢軟的像是被鐵水融了一遍,他重新合上眼,習慣性地依靠睡眠來麻痹症狀。
“你醒着嗎?”
嘿呦,還沒完沒了了。
可惜現在他已經沒力氣了,燕灰希望這個“孟淮明”不要像昨天晚上那個一樣聒噪。
暴雨在天亮前就停了,天地都被洗刷了一遍,每棟樓都在閃閃發光。
孟淮明沒有找到溫度計,體感燕灰的體溫,有低燒,好在并不嚴重。
令人擔憂的是他的精神狀況。
方才孟淮明想打個電話給助理,偶然瞥過屏幕鎖上的年月日……
緊接着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他回到了過去!
……可這個精度太不湊巧了。
在這個時間點上,他已經和燕灰分了手,蘇曜文也已經一炮而紅。
憑借多年積攢的名氣,《窗邊人》成為蘇曜文一塊彈力十足的跳板,幫助他一飛沖天,拿下了陳行旻導演十年磨一劍的電影《浮沉》的主角。
孟淮明苦戀了多年的蘇同學,将在不久後實現他的理想,捧到影帝獎杯,受萬人癡愛。
蘇曜文高興,孟淮明也就高興,可他不知道,蘇曜文真實的喜悅來自于,他終于跻身了新的階層。
出生在偏遠山區的男孩,不依靠父母的恩萌,靠自己打拼下無限光明的未來。
可蘇曜文的抱負遠不止于此。
入圈後他改名蘇野,取自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而他那被網友稱為天作之合未婚妻,就叫黃恬恬。
致星集團一把手黃威的千金,助龍飛騰的黃雲瑞氣。
蘇曜文騙了孟淮明,他不是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愛誰,而是回國後遭到了惡意雪藏。
可《親愛的窗邊人》讓他複蘇,他也就沒必要繼續和孟淮明談朋友,男性對象終究不能穩定的關系,他需要美貌的妻子和強實力的老丈。
在蘇曜文定下婚約那天,孟淮明飙車去劫他的道,賓利的門被摔得砰響,孟淮明沖入鋪天蓋地的大雨中。
那天蘇曜文穿了套昂貴的西裝,撐着把黑傘,像是在給什麽人送葬。
大明星風度翩翩,将傘向他傾斜,孟淮明質問他為什麽訂婚,為什麽不相信我?
“我等不起啊。“蘇曜文苦笑:“淮明,聽說你父母也在給你介紹對象吧,是泰寧的周小姐,還是何氏何小姐?我信你,可你要是敢公開出櫃,你爸翻翻手就能把我弄死。”
他語氣沉郁,是出色的演員:“你想當編劇,組裏就得看你的面子動劇本,你是天之驕子,天生就比我們多試水的機會。我們的路就是在走鋼絲啊,失敗了,你掉下去你還有老爹接着,我掉下去,就一定玩完。”
“淮明,求你成全我。”蘇曜文眸中含光:“我愛你,這麽多年了,我知道你的好。”
不久後蘇野黃恬恬舉行婚禮,婚禮靡費萬千,俊美的新郎熱烈擁吻嬌俏的新娘,滿場沸騰,孟淮明坐在嘉賓席,旁人給他敬酒,他一杯沒喝。
要足夠的清醒。
他編造了一個巨大的夢幻牢籠,只有他自己不願出去。
蘇曜文不會是永遠坐在他後排的小同學,有着那幼鹿般的眼睛,笑容裏揉着倔強。
孟淮明想起《親愛的窗邊人》大結局的場面,朝陽如火,太陽從雙子大樓間緩緩升起。
蘇曜文扮演的葉子清念着原書的臺詞。
“我們總會變,我們又一成不變。”
那是來自燕灰的句子。
漂亮的人,漂亮的話,多年堅持到頭來換了一個漂亮的後腦勺。
而彼時婚宴上的孟淮明絕不會想到,這個後腦勺不是僅有漂亮。
就是因為他這竹馬初戀,因為致星黃氏和孟家對壘,蘇曜文從中謀劃,導致孟家死的死,散的散。
教他他深切嘗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咳咳咳……”
孟淮明忽然從往事裏回神。
燕灰咳嗽着,同時盡力把身體躬起,孟淮明一驚,托住他的後頸,伸手去取床頭櫃上的水杯。
“呼吸,燕灰,慢一點呼吸。”孟淮明将水杯貼在他唇邊,燕灰剛要喝,卻猛地坐起,胳膊肘猛地撞向孟淮明。
杯子脫手飛出,水灑上他的褲子。
在燕灰昏睡期間,孟淮明已經定位了他們所在住宅的位置,是以前留心過的樓盤,地理位置不差,開盤價九萬八一平。
小區環境宜人,周邊設備齊全,而他們這一間裝潢更是極近奢侈,瘋狂置辦國外品牌家具,全是暴發戶的趣味。
燕灰為什麽會住在這裏?
孟淮明顧不上這些,他必須先清楚燕灰的身體狀況,但清醒的燕灰劍拔弩張,是只備戰的刺猬,他狠狠剜了孟淮明一眼,下逐客令:“出去。”
他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明明在趕人,眼圈卻迅速紅了。
這很反常。
就算他們掰了,也還勉強算是和平分手,兩人從來都沒有直接沖突。
分手那日天起轉涼,孟淮明回到家,燕灰坐在大廳沙發上看一本詩集,孟淮明就說:“我們分開吧。”
燕灰眼皮都沒顫一下,合上書,點頭:“好。”
即便是分手他都沒有情緒激動,而現在他的抵觸卻不留情面。
孟淮明沉默,轉身再倒了杯水放在他床頭。
冷漠或是排斥,原本以為前者更讓人不适,現在才知道,後者也是把鈍刀。
那種陌生感再次席卷。
燕灰看似果決,卻又在話語中透出一種“糾結”。
以前他們還讨論過這個情緒的話題。
出于職業原因,孟淮明需要保持對影視作品風格的敏銳,為了穩定對劇本脈絡控制的熟練度,他每周至少要拉四五部片,畫人物關系圖,解析劇情節奏。
燕灰搬進來後,這項活動的參與者人數由一個,變成了一雙。
家庭影院松軟的沙發上常常堆着大大小小的抱枕。
暖氣故障的冬天,雪子叮咚打在庭院,燕灰歪在沙發的一角,無框眼鏡高低歪邊,就這他也懶得去推。
投屏裏正在播放一部近期小爆的網劇。
玄幻題材,原耽改編,雙男主設定,門派內鬥師徒相殺。
孟淮明端着兩杯咖啡進來的時候,劇情正發展到師父入魔,徒弟血淚齊下不願相信。
明明是對手劇情,燕灰卻一幅昏昏欲睡的樣子。
孟淮明難得見他打不起精神,輕擱下咖啡杯,伸手去摸燕灰的額頭。
以往再爛的片燕灰都能看完,并準确寫出劇情殘缺的邏輯線,把他看困的劇,這還是頭一遭。
“沒事,就是累。”
燕灰拉開裹着他的厚毛毯。
孟淮明愛極了他這個動作,因為寓意實在迷人。
像是蝴蝶撕裂了繭,從裂口從張開單邊的翅膀,邀請同類的擁懷。
“演員你不喜歡?”孟淮明的手臂橫亘過燕灰的背部,空出來的手捉住他的腕,細碎的吻落在指間,燕灰的手指蜷着,指甲在他掌心輕輕一擦。
“演員人很漂亮,漂亮占一半,另一半的感情都靠後期配音。”
“這劇制作不錯,結果演成這樣,還不如給我看一個漂亮的後腦勺。”
這位師父的演員靠出演職場劇《蜜糖罐》的男三號名氣小爆,正式走入大衆視線,單論演技,不能說太好,但也不算太壞,臉蛋是真的經得住看,綜藝感遠勝過表演天賦。
現在誰要是硬磕演技的問題,在圈子裏就顯得過于偏執了。
但孟淮明不介意燕灰作為行外人的發言。
青年平時溫和慵懶,性情随意,而一旦觸及到領域相關,就會從涓涓細流變成波濤洶湧的海洋,他的專注和純粹正是孟淮明喜愛的地方。
“那你覺得他哪裏演的不好?”
“情緒。”燕灰說:“他不夠糾結。”
背叛了所有人的師父,在離去前回首輕笑,笑得徒弟當場嘔出口血。
按燕灰的說法,演員笑得像在影樓裏拍藝術照。
孟淮明沒有點破燕灰的天真,“糾結”的情緒要花心思揣摩。
“不過我也沒什麽資格指手畫腳,畢竟是門外漢,和你說說而已。”
孟淮明就欣慰地笑起來。
——燕灰學乖了。
燕灰曾經作為原書作者,在網上開小號批評《蜜糖罐》男一的敬業度,指出對方使用替身過多,導致應該細致刻畫的場景統統簡化,鏡頭裏就是臉的五官屬于他本人。
結果傳出人家演員是帶病出演,燕灰的號被男一的粉絲挂在微博罵了兩天。
公關工作由孟淮明完成,撕架的熱度在龐大的互聯網浪潮中不過一朵小小的水花,很快就被遺忘。
也是從那以後,燕灰就深刻領悟到,原作者更應該謹言慎行。
所有人都有權利評價,所有人都失去評價的權利。
他不是演員,充沛的情緒只能傾注文字,管不了那麽多,管不到那麽多。
沒有資格罷了。
由此,讨論無疾而終。
可孟淮明現在覺得,再他|媽沒有人比燕灰夠格評價這種情緒的表達。
他的“糾結”幾乎藏不住。
不想再驚擾他,孟淮明選擇退了出去,在小區樓底下抽煙。
路過的少女挎着價格不菲的包包輕快地走進單元樓。
孟淮明現在口袋裏的煙還很充足,他點了火慢慢呼出煙霧,那薄煙繞在結了薄冰的枝頭,轉瞬就消失不見。
手機振動,通訊請求來自他的助理姜華。
小姜語速飛快:“孟哥!初七找到了,在榮縣。”
孟淮明聽着姜華彙報離家出走的侄女的近況,随手買下報刊亭的一本雜志,他翻了兩頁,突然停住。
“孟哥?”
雜志是本小衆文刊,二版主板塊,宋體标題浮誇文藝:《新銳作家燕灰專訪——飛過湖海山川》。
這是一篇他從未見過的采訪,基本問題後,燕灰的答案突然精簡非常。
小編:阿灰,讀者都反應您的作品代入感非常好,就像真實發生過。您在寫作的過程中,是會把自己的經歷代入,增加真實感嗎?
燕灰:哈哈哈哈,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