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年前
田鏡站在酒店門口,跟門童對視了半晌也沒有進去,而是跑到旁邊的麥當勞買了個甜筒,默默站在路邊吃。
今天他是來參加高中同學聚會的,讀書那會兒他朋友不多,只有樊帆記得通知他。同學聚會本來就是再續前緣的出軌大會,和吹牛逼的顯擺大會,田鏡第一個念頭是回絕,但樊帆掐準了他的七寸,還沒等他開口,就對他說——
“盛兆良也會來。”
于是田鏡答應了。
來是來了,但是剛從公交車上下來,田鏡就被金碧輝煌的酒店門廳和門口往來的豪車給吓住了,事實上,更可能是近人情怯。
他只要一想到盛兆良有可能就在樓上,自己本來就笨重的腿,好像連邁都邁不開。
有句話叫人生沒有什麽難事兒是一頓撸串兒不能解決的,不行就兩頓。對于田鏡來說,他的鎮定劑是食物。
甜筒還沒吃完,樊帆的出租車就停在了他面前,田鏡只覺得眼前一晃,整個人就被撲得往後倒退了好幾步,要不是他的噸位在這裏,恐怕就要撲街。
“小田田想死我了!”樊帆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就算他脂肥肉厚,也能明顯感覺到樊帆的胸壓在自己身上,忙把樊帆拉開。
“樊帆,阿帆,你你你,大街上呢。”
“有什麽關系。”樊帆今晚穿了件黑色的抹胸小禮服,難得正式,然而她的舉動還是跟中學時期一樣,沒着沒調的,随手拉了一下裙子的邊緣,就揪着田鏡的衣服角往酒店裏埋頭沖。
“你是不是又緊張了?你一緊張就要吃東西,也不看看你那張臉,五官都要被肉擠得看不到了。”
田鏡順從地跟着樊帆往裏走,此時揉揉自己的臉,有點難過:“不至于吧。”
“當然至于!”樊帆回過頭來吼他,“我記得你小時候眼睛可好看了,現在倒好,只剩兩只卧蠶,上眼皮是卧蠶,下眼皮也是卧蠶,眼睛都看不見了!”
田鏡覺得這說法有意思,撓着頭笑,樊帆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揪着他去乘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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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樊帆更是個話匣子,光顧着說話,誰也沒有留意到有人朝電梯趕過來。
“诶,勞駕!”
一只手從即将關閉的電梯門中伸進來,擋開感應門,田鏡和樊帆擡起頭,看到了染了一頭銀發的高冰,
高冰當年是學校裏有名的不良少年,那時候就愛頂着染發劑招搖過市,與殺馬特僅一步之遙。因為造型出挑不知道被勸退記過了多少次,都由他爹擋下來了。現在看來,從外形到氣質,還都沒什麽變化。
“高冰。”樊帆率先打了招呼,“不好意思啊沒看到。”
“沒事兒,你們也是剛到?”高冰說着話,卻也沒有立刻進電梯,而是側身擋着門,向遠處揚了揚手,“快點兒,看我遇到誰了,樊帆和……”
高冰回頭看了一眼田鏡,顯然是忘了老同學的名字。
“田鏡。”田鏡微笑,提醒道。
高冰露出抱歉神情,立刻回頭道:“哦,還有田鏡!”
外面隐約可聞的腳步聲似乎停住了,高冰的臉上也露出了疑惑表情。
高冰:“怎麽了?快過來啊。”
田鏡和樊帆的視線被高冰的高大身形擋着,看不到外面的人到底是誰,樊帆往前走了兩步,踮腳張望,田鏡卻像是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往後縮了縮。
可惜他再如何縮,體積還是太惹眼了。
那個人終究是走了進來。
這家酒店的轎廂空間已經很大,地板和鏡面都纖塵不染,視覺上又寬闊了許多,然而當那個人走進來時,田鏡還是呼吸一窒,覺得牆角都在推擠他,要将他推到那個人的面前,避無可避。
“盛兆良……”
樊帆出聲,而後狀似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田鏡。
那種眼神讓田鏡覺得自己越發可憐,這種天氣,汗出得更厲害。
他低下頭,盯着那個人的鞋面,那是一雙whole-cut英式皮鞋,沒有拼接,沒有花紋,但是系帶卻有些微微松散,本該一絲不茍的鞋面缺失嚴謹。
就算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光是看這雙鞋,田鏡都能将人認出來,高中時候他給這個敷衍的人系過好幾次鞋帶。
“你們好。”
他聽見對方低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那麽近,比他的任何一次夢境都要近,好像田鏡伸手在空中一抓,都能抓到他一縷縷的嗓音。
田鏡終于慢慢擡起頭來,正正對上了盛兆良的雙眼。
盛兆良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
盛兆良看着田鏡,就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曾經對田鏡露出過鄙夷、嫌惡或者玩味的眼神,然而四年過去,就好像連可以追憶的線索都吝啬給予田鏡,盛兆良已經褪去青澀變得更為淩厲的臉上,什麽都沒有。
盛兆良看了一眼田鏡,轉過身去面對電梯門,不再開口。高冰在一旁覺出點氣氛尴尬,急忙按了樓層,跟樊帆攀談,岔開話去。
很快就到了頂層,電梯門打開後,音浪襲來。
樊帆和田鏡都沒想到,不過是一次高中同學聚會,陣仗看起來卻時髦得誇張,露天餐廳裏的自助餐長桌擺了滿滿三桌,吧臺裏的調酒師在一幫女生的尖叫裏把調酒罐耍得只看得見虛影,餐廳縱深處還有一個小舞臺,一支爵士樂隊正在盡興表演。
樊帆不由自主伸手揪了一下田鏡的手臂,田鏡疼地“啊”了一聲,盛兆良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眼睛就算沒有任何情緒,也像刀子一樣。
田鏡低下頭。
“這裏好棒啊,田鏡你快看!那是白字樂隊!天哪我以為他們早解散了!”
“你怎麽還是改不掉一激動就掐我啊?”
“哎喲哎喲,吹吹,不疼啊,咱們趕快過去吧,盛兆良他們都過去了。”
“我不去。”田鏡往後一縮,別說,還挺靈活。
他一出電梯就瞄到了一個非常合适的角落,直奔而去。樊帆抓不住他,在原地跺腳:“你就窩着吧,窩着你也倍兒顯眼,這麽大個!”樊帆擡手畫個大圈,扭頭奔樂隊去了。田鏡被她擠兌慣了,渾不在意。
侍應生過來給田鏡拿了一杯酒,田鏡看不出來那是什麽,嘗了嘗挺甜的,想來度數不高,就自己一個人默默坐着喝了。
他的手胖乎乎的,拿細長的杯頸也不好看。
田鏡把杯子舉高一些,透過晃動的透明酒液,就像是幻想一葉障目的愚人那樣,用酒杯和酒杯後面蕩漾的燈光,來掩飾自己尋找盛兆良的視線。
他的目光掠過很多人,男人,女人,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陌生的面孔。他們都在笑着,卻都是些像湯鍋面上那層讓人生厭的泡沫一樣的笑容,只讓人想拿湯勺抿去。
然後田鏡找到了盛兆良。
田鏡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翹,像過去無數次窺視到盛兆良的時候,他那張堆滿脂肪的平凡的臉上,就能一瞬間變得生動。
他用眼睛追逐盛兆良的身影,那個男人筆挺西服的身形和記憶中藍白校服的少年相疊,他幾乎要沉浸到追憶的幻覺中,盛兆良卻突然回過頭來。
其實很久以前,田鏡就想過,自己能夠準确無誤地在人群中找到盛兆良,可是為什麽盛兆良,也做得到?
準确無誤地找到自己。
盛兆良看向田鏡,那如芒在背的視線追了他半個場地,他不過是在忍耐,覺得好歹要在多年同窗面前給這個胖子留點顏面,可是過了那麽多年,那家夥還是改不掉在暗地裏偷窺的毛病。
哦,也不算偷窺,因為每次他都一清二楚。
盛兆良盯着田鏡,田鏡照舊沒有出息地埋下頭,有手指節揉了揉眼睛。
田鏡覺得眼睛刺痛,分神眨眼,才恍然發覺是汗水流到了眼睛裏。
他放下酒杯,額上一層薄汗,那種鹹味的液體和淚水不同,只會給人帶來尴尬。
不知道為什麽,田鏡覺得鼻子發酸。
他被盛兆良用那種鄙夷的眼神掃了七年,今天再經歷,也許應該懷念才對……
“田鏡。”
田鏡聽到盛兆良的聲音,這次那聲音在爵士樂和嬉笑聲中,飄飄忽忽的,田鏡便沒恍過神來,直到盛兆良又叫了他一遍。
“田鏡,擡起頭來。”
坐在角落裏的胖子渾身一震。
盛兆良毫無所覺。
田鏡覺得眼眶迅速濕潤,眼下讓他尴尬的終于不僅是汗水了。
十一年前,盛兆良對他說的也是這句話——
田鏡,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