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住院的第四天,樓下的媒體記者和粉絲總算散去大半。
莉莉抱着早餐,鬼鬼祟祟地從樓梯爬上二樓,再乘坐電梯到住院區樓層,進門先解開口罩吐舌頭喘氣:“這大熱天,我再這樣跑幾趟可能要折壽。”
紀之楠合上手裏的書:“要不你也一起住院休養休養?這裏條件挺好的。”
莉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誓死捍衛自由。”
一場中部山區的地震攪亂了大半個娛樂圈,《覆江山》被迫停拍,牽連演職人員無數,其中以受傷的紀之楠和寧瀾為甚,兩人的粉絲在網上鬧了一波又一波,上了無數次熱門話題,直到兩人都發微博報了平安,事情才漸漸消停。
幸而兩人都沒受重傷,寧瀾腳腕扭傷,紀之楠僅受到輕微擦傷,住院是因為大雨和傷口感染引起高燒,送到醫院的當天晚上已經意識不清,挂了一夜點滴才醒過來。
大約是許多年沒有發過燒,一場病來勢洶洶,紀之楠現在還是渾身發軟沒什麽力氣,莉莉走後,他手腳并用地爬下床,抱着早餐走樓梯上去,兜兜轉轉好半天,來到另一個病房。
秦魏宇安靜地躺在床上,頭和腿裹滿紗布,若不是旁邊的滴滴作響的檢測儀證明他還有心跳,看起來與一具沒有呼吸的人偶并無兩樣。
紀之楠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才走進去在床邊坐下。
他拿出一個包子,說:“喂,起來吃早飯了。”
床上的人沒反應。
紀之楠咬了一大口,咕哝着說:“肉包子哦……要不明天帶三明治,你喜歡三明治的吧?”
主治醫師進來查房,看見紀之楠一點都不意外,到床邊捏開秦魏宇的眼皮觀察片刻,做完記錄就要走。
紀之楠站起來拉住他:“他為什麽還不醒?”
主治醫師道:“手術很成功,可畢竟是大腦受創,再加上小腿骨裂,需要時間修複,耐心一點,很快就會醒了。”
相同的說辭紀之楠已經連續聽了三個早晨,他有點茫然,拽住醫生又問:“那,那我應該做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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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很想說你什麽都不需要做,乖乖待着就好,瞧着他焦急期待的神色,又有些于心不忍。聽前臺的護士說,躺在這裏的人是為了救他才弄成這樣的。
“可以跟他說說話。”醫生想了想,道,“保不齊他聽見你的聲音,會早些醒過來。”
醫生走後,紀之楠坐着發了好一會兒呆。讓他做別的還好,對秦魏宇說話,還是單方面的,這難度實在有點大。
他在秦魏宇面前向來沒什麽話講,起初是因為暗戀他,害羞又要面子,後來是怕說錯話讓他瞧不起,再後來希望被消磨幹淨,更加無話可說。
紀之楠喝了幾口水,搜腸刮肚糾結半天,舔舔嘴唇剛要開口,忽然陸續有人前來探病。先是秦晟,詢問了秦魏宇的狀況,坐了十分鐘便離開了。接着是魏萱、秦魏海和秦魏峰,這三人是秦魏宇住院以來第一次來看他,病人沒醒,他們連裝都懶得裝,應付任務似的打個卡就走。
紀之楠把他們扔下的花插在花瓶裏,邊整理邊吐槽床上躺着的人:“人緣真差,都沒有朋友來看你的嗎?啧,想想也是,天天板着張臭臉,除了我也沒人肯跟你說話了。”
正說着,病房的門被輕輕叩響,紀之楠轉頭一看,門口站着一個打扮樸素的中年男人,拎着果籃,模樣十分拘謹。
看完病人,兩人轉移到門外的長椅上說話。
男人先自報家門:“我叫岳松,是小宇的舅舅。”
紀之楠聞言愣住,他和秦魏宇兩輩子相識,不止沒見過,連聽都沒聽過他親生母親那邊還有什麽親戚,舉辦婚禮時也沒見有“岳”姓的親朋參與。
男人見他不說話,赧然道:“說起來慚愧,我這個做舅舅的,一直也沒有好好照顧他。”
紀之楠有些無措,不太明白男人為什麽跟他講這些。
“他還沒醒,不如……”
岳松道:“我就是趁沒人來看看他,你是小楠吧?我就幾句話,說完就走。”
畢竟是長輩,紀之楠只好正襟危坐,聽他繼續說。
男人雙手交握,有些緊張似的,醞釀半晌才說:“我對不住小宇,他媽媽,也就是我姐姐,走之前讓我好好照顧他,我沒有做到。”
紀之楠知道他說的“走”,是再也不會回來的那種。
“那時候他還不叫小宇,但性子跟現在一樣好強,認定的事情倔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憶起過去,男人目光飄遠,整個人慢慢放松下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大三那年寒假,他已經7歲了,完全不像個剛上一年級的孩子,我給他拿糖吃,他看看糖又看看我,一聲不吭地走了,戒備心比誰都重。我跟他去家裏,他放下書包就去燒水、洗衣服,那時候沒有洗衣機,他小小一個人,站在木桶裏踩被單和厚棉衣,邊踩還邊捧着書在看,外面的一切聲音都影響不到他。”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姐姐的病已經嚴重到藥物無法控制的地步,更不知道,我上大學的錢,隔壁二叔蓋屋子的錢,三叔家兒子娶媳婦的錢,全都是從這對母子身上剝削來的。”
紀之楠心裏一緊,這些事他從來沒有聽說過。
岳松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他現在樣子,确實很難和當時的落魄聯系到一起。我姐姐當年為了減輕家裏負擔去城裏打工,一去就是六年,回來的時候帶着個三四歲的兒子,所有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姐姐的精神狀态本來就不好,整日郁郁寡歡,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周圍又沒有別的人只有一個兒子,發起瘋來就拿小宇拼命,什麽話都罵,抄起家夥就打。”
“這些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大學四年我沒有回過家,畢業之後就在城裏找了工作,逢年過節才會回去,每次見到小宇,都覺得他變得更沉默了,那時候我還以為他天性如此,不知道他遭受了些什麽,他也不說,幾年如一日地照顧他媽媽,上學,其他什麽事都不放在眼裏。”
岳松的表情顯得很痛苦:“我一直以為,以為他很好。要不是姐姐……”他用雙手狠狠搓了把臉,艱難地平複呼吸,“姐姐走得突然,我趕回去連屍骨都沒見到。聽隔壁阿姨說,姐姐臨終前很安靜,一點都不瘋,到處找我,嘴裏喊着‘幫我好好照顧他’。”
“小宇在靈堂跪了整整三天,我打聽到這些年他過得不容易,已經做好打算要把他帶在身邊,他不肯,說要去城裏找他父親,我不想他掉進狼窩,把他鎖在家裏,誰知第二天屋裏已經沒了人影。他把窗戶給撬了,晚上沒有車,他走了幾十裏路去城裏,等我找上門的時候,他已經穿上幹淨漂亮的衣裳,成了秦家的小少爺。”
紀之楠手指慢慢收緊,心口像被灌進冷風,止不住地顫抖。
這故事聽起來像天方夜譚,卻和秦魏宇本人的果決狠厲的行事作風完全對得上,這就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後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他讀書,出國,回來之後跟你結婚……這些都是他自己寫信告訴我的,你別看他性子冷,其實誰真心對他好過,哪怕只有一星半點,他都記在心裏。”
“所以,就算他的母親十幾年來多數時候都對他非打即罵,他還是記着她的養育之恩,記着她曾經的願望,一個人跑回秦家争搶一席之地,哪怕他根本不想這麽做。”
“小時候是一幫大人逼他,現在是他逼自己。這孩子心事太重,又不願對別人袒露。他啊,沒過過哪怕一天的安寧日子。”
紀之楠沒等到明天,下午就叫莉莉買來三明治。
“金槍魚的怎麽樣?我記得你上次吃的就是這種?”紀之楠打開包裝,把三明治放在秦魏宇邊上晃一圈,“嗯,還挺香,我先替你嘗嘗?”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紀之楠也沒了興致,坐在床邊發呆,岳松說的話又冷不丁冒出來在腦袋裏盤旋。
“他呀,也就待你不一樣,你們結婚前他寫信給我,字裏行間都透着股高興,這些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有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他看起來成熟穩重,可這麽些年來幾乎沒有得到過什麽關愛,也就不懂該怎樣回饋別人,如果他先前做了什麽傻事,你不要跟他計較,再給他些時間,好嗎?”
紀之楠想起在影視城酒店裏同床共枕的那一晚,秦魏宇在他耳邊說:“再給我一點時間。”
身上的熱度還沒完全褪下去,紀之楠病恹恹地把手上的三明治放到桌上,埋頭趴在床邊,臉頰貼着胳膊,看秦魏宇橫在面前的手,修長的手指上有幾道傷痕交錯,不知是擡桌子的時候碰的,還是……
身上的傷更多,紀之楠不敢往下想。
他摸了摸秦魏宇無名指上的戒指,在他指尖輕輕吹了口氣,眯起眼睛渾沌地想,你要是今天醒過來,我就答應你。
迷迷糊糊中,感覺手背覆上一層溫熱,紀之楠在喧鬧聲中醒來,擡頭就對上秦魏宇深邃的瞳孔。
紀之楠眨眼好幾下,直到眼眶泛酸,看見周圍有醫生和護士在忙碌,才敢确認他是真的醒了。
秦魏宇像在雨中那樣捏了捏紀之楠的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醫生檢查完畢準備離開,秦魏宇用另一只手摘掉氧氣罩,虛弱地說:“他在發燒。”
原本低沉悅耳的聲音此時如同被砂石磨過般暗啞粗砺,紀之楠皺眉阻止他講話,給他喂了幾口水後,那邊的護士已經把吊針準備好了。
紀之楠登時垮下臉,站起來想溜,秦魏宇抓着他的手不放。
“麻煩您輕一點,他怕疼。”秦魏宇對護士說。
小護士抿嘴偷笑。
雖然知道這家私人醫院保密性極高,紀之楠還是覺得自己英明盡毀,怕打針這事要傳出去,一定會嘩啦啦掉粉。
五分鐘後,來照顧人卻反被照顧的紀大明星躺在小護士貼心弄來的折疊床上挂吊針,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
折疊床緊挨着病床,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就沒放開過,秦魏宇旁若無人,紀之楠卻害臊得不行。
他要真想掙開也不是做不到,秦魏宇如今身體大不如前,躺在床上還不是任人宰割?
可他不太想掙開。
罷了,就當日行一善,給他牽一會兒吧。
紀之楠閉眼醞釀睡意。
“你害怕嗎?”過了一會兒,旁邊床上的家夥突然說話了,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語。
紀之楠沒睜眼,正思考他是什麽意思,秦魏宇又說:“我害怕……我快怕死了。”
眼珠在眼皮底下轉了轉,紀之楠有點緊張,又有點期待,想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麽。
秦魏宇只是更加握緊了他的手。
楊珂敲門進來時,看見的就是兩個人肩并肩、頭挨頭躺在一起的一幕,都穿着病號服,像對落難鴛鴦。
紀之楠淺眠,聽見聲音就醒了,先把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
秦魏宇剛恢複意識不久,需要靜養,他小心翼翼把手抽出來,起身下床,示意楊珂去外面說話。
楊珂印象中的兒子愛笑也愛哭,喜怒哀樂都擺在臉上,最意外的便是隔了這麽多年再次相見,他面對自己時表情竟然一絲波瀾也無。
紀之楠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平靜,大概是現在有了更讓他牽挂的人和事,他的關注有限,其他東西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前幾天在S市演出,今天才回來。”楊珂先解釋道。
紀之楠點頭,主動說了秦魏宇的情況,楊珂又問他怎麽樣,邊問邊伸手拉他胳膊,紀之楠下意識往後躲,楊珂摸了個空,尴尬地把手收回去。
“我沒事,他救了我,留在這裏是為了照顧他。”紀之楠垂眼道。
他的視線剛好落在楊珂的手上,慣彈鋼琴的手修長玉嫩,指甲邊緣修得幹淨整齊,跟從前一樣。
歲月幾乎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留下痕跡,潇灑自由、不受束縛的人大抵都是這樣,不會輕易老去。
這些年他無數次設想過,如果媽媽回來了,他要問問她當年為什麽要丢下他?丢下也就罷了,為何要編一個謊言來欺騙他?
小時候的他是不懂事,是愛哭愛鬧,可他知道媽媽在那小小的四合院裏有多不快樂,像一只被圈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如果她當年坦白說——媽媽想過得開心,他未必不會答應。
他那麽愛她,怎麽舍得看她不開心。
“我看過你演的電視劇,很棒。”楊珂說。
紀之楠笑了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這番帶着讨好意味的贊賞。
“以後有什麽打算?”楊珂問。
紀之楠迷茫道:“打算?”
“嗯,繼續演戲?我認識幾個國內外知名導演,可以幫你前線搭橋。還有,聽說你不想跟他結婚,想離開他嗎,我可以幫你。”
紀之楠擡頭,驚疑地看她。
楊珂直接解答他的疑惑:“秦魏宇告訴我說,你跟他結婚并非自願,他還說……”
身後的病房裏突然傳來一陣淩亂的響動,紀之楠先是一愣,然後忙轉身拉開門。
只見剛還躺在床上睡覺的秦魏宇狼狽地跪坐在地上,上方挂着的鹽水瓶被拽得亂晃,床邊桌上的東西全都散落在地上,玻璃杯打得稀碎。
“你幹什麽?”紀之楠雙目圓睜,上前去扶他,走近了才瞧見秦魏宇把右手上的滞留針都弄掉了,血正順着手背淌進指縫,鮮紅刺目,滿地狼藉顯然也是因為他粗暴的動作造成的。
紀之楠整顆心都提到嗓子眼,慌亂責備道:“要喝水還是要方便,喊一聲不就好了?我就在外面。”
秦魏宇的傷腿被壓在下面,紀之楠察覺到他抖得厲害,以為他疼,急忙要按床頭的呼叫鈴,手剛擡起來,就被秦魏宇抓住,不由分說地死死捏在手心裏。
他剛從黑暗冰冷的噩夢中醒來,看見手裏空蕩蕩的,還以為老天在跟他開玩笑,又将他打回原形。
他真的怕極了。
紀之楠感覺手都快要被捏碎了,心想這位重傷患哪來這麽大的力氣?
秦魏宇喘着粗氣,眼眶通紅,失了魂似的盯着他看,嘴裏還在不斷地念叨什麽。
紀之楠湊過去聽。
“小星別走,別走……小星別走……”
反反複複就這一句話。
這句話仿佛一擊敲在冰山上的重錘,在之前長達數月的春暖花開中,終于抖落半山積雪,讓人得以窺見被掩藏許久的真實樣貌。
紀之楠眼裏的那潭水劇烈地翻湧,他深吸一口氣,将漫上來的淚意逼退回去。
好不容易放松表情,又有點想笑,幸好跟媽媽的對話沒讓他聽見。
誰能想到,以一己之力宣戰整個秦家,看似無所不能,連死都不怕的這個家夥,居然會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霸道又無助地抓着他不肯放手,只因為害怕他離開。
紀之楠收緊手指,反握住秦魏宇的手。
他又何嘗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