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隔天關宏宇就抱着被子摁響了他哥的門鈴。關宏峰開門看見雙明明該跟自己哪兒都一樣的奶狗眼,嘴角不由自主抽動兩下,開口便道:“關宏宇,你又鬧什麽幺蛾子?”關宏宇端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就差像小時候被爹娘揍過似的抱着他哥哭了:“哥,亞楠不要我了!”關宏峰眉頭皺了皺,撤開半步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親弟:“怎麽回事兒?”“都怪周巡那老小子,非拉着我喝酒,然後不就喝大了嘛,亞楠她一生氣就把我趕出來了……”
好歹跟着他哥學了那麽久,關宏宇總結的還算言簡意赅。“還有小饕餮,瞎跟着點什麽頭,感情我拿他當親兒砸,他拿我當幹爹!”對面半響沒有說話,關宏宇瞅着他哥表情,繼續給自己加戲,“哥,反正我現在是無家可歸了,你要不收留我,今晚我可就在你門口睡了!”這回砝碼終于足量,關宏峰理智的天平徹底在他弟死纏爛打下傾斜。
于是關宏峰開門把關宏宇讓進屋裏,轉身拿了大衣和圍脖邊披邊往外走。關宏宇急眼了:“哎呦您可真是我親哥,還搞什麽我來你就騰地方的架子,至于麽!”關宏峰腳步頓了頓,側着身子回頭道:“晚飯不夠,我買點兒菜回來。”這下關宏宇徹底放心,一扔被子仰身跌進沙發坑裏,瞅着關宏峰背影露出勝利的微笑。論沖他哥撒潑耍無賴的本事,從小到大這幾十年裏,關宏宇自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至于周巡,呵呵,不存在的。
當晚關宏宇心滿意足享用完他哥親自下廚的打鹵面,狗腿至極地收拾好廚房碗筷,便生攬着他哥去沙發上看電視消食。這兩年電視節目愈發無聊,翻來覆去地換臺,最後還是停在動物世界上。起初關宏宇還有些尴尬地偷瞄他哥臉色,怕又被嫌棄幼稚,但看關宏峰半張幹淨的左臉上毫無表情,想想也就作罷,反正本來就不是為看電視。上次哥倆這麽近距離地生活,還是2.13案他被當做嫌疑人全國通緝的時候,想起來心裏到底還是不太得勁兒。
電視屏幕忽閃忽閃地,不斷傳出主播熟悉得要命的溫吞嗓音。仍舊是講述非洲大草原的愛恨情仇,這回鏡頭追蹤一對失去母親的幼虎兄弟,記錄他們如何在險惡的自然下相依為命,又如何各自成家,守衛自己的領地。關宏宇脫口想說:嘿,你看多像咱哥倆!話到嘴邊還是打了個旋兒吞回肚裏,他怕關宏峰會多想。其實能感覺得出來,2.13案結束以來,關宏峰看似照舊八風不動,卻對他平添許多無條件的遷就,關宏宇想關宏峰到底還是在意他這個兄弟的吧,就像自己終歸沒有放棄他這個哥哥一樣,好在大風大浪都已經闖過來了。
鐘表指針慢慢轉向深夜十二點轉去,電視裏不知換了什麽廣告,只看見幾個男男女女在那兒極其誇張地喋喋不休着。關宏宇打了個哈欠,扭頭看關宏峰仍端坐着望電視機出神,忍不住伸手推推他哥,含混不清地念叨:“哥,你還不睡啊?”誰不知道關宏峰生活規律得像個老幹部,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連晚上睡覺都是雷打不動地十點鐘開始洗漱,哥倆同屋住着的那大半年裏,關宏宇沒少因熬夜挨他哥抽,最後到底是硬生生給調成相同的生物鐘。
關宏峰似乎此刻才意識到時間不早,應了聲站起身,把關宏宇扔在沙發背上的被子收拾去床上鋪好,又從卧室抱了自己的和保溫杯出來,說道:“你睡卧室,我睡沙發。”關宏宇簡直要把委屈兩個字寫到臉上:“哥,你嫌棄你親弟弟是不是?”語畢果然從對方眼角瞥見不易察覺的奈何,他哥聲音平淡,愣把句反問說成陳述語氣:“你不是開燈睡不好嗎?”
關宏宇這時候倒大方了,揚手就奪過被子,反身往卧室扔:“又不是沒一塊兒睡過,再說大冷天兩人擠擠暖和。”理由聽着還算充分,關宏峰原地站了會兒,沒再多說,只應道:“你先收拾睡吧,我待會兒再去洗洗。”直到關宏宇乖乖在床上裹成個蠶蛹,才聽見關宏峰慢吞吞從浴室出來,似乎停在客廳,拿起保溫杯擰開蓋,嘩啦啦倒了把東西,就着吞下,然後就這麽亮着大半個屋的燈走進卧室,在剩下半邊床上躺好。
“睡吧,哥。”關宏宇像過去那樣,道了句沒有晚安的晚安。然而沒過片刻,他就開始躺不住了。燈光亮在頭頂,就像夏日正午的太陽,饒是隔着沉重眼皮兒,也依然百折不撓地侵入眼底。關宏宇連翻了兩個身,心道這床頭燈好像比他在時還要亮上幾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這半年來養得□□逸了。沒等想完,身邊關宏峰便坐起身來:“我還是去客廳睡。”
到底還是關宏宇反應快些,伸手攬住他哥,趕緊伏低做小:“別介,我不動了,你快睡吧。”耳邊聽到關宏峰低嘆了聲,從抽屜裏拿了個沒拆封的眼罩給他,倒也沒再堅持。關宏峰面向臺燈側躺着,關宏宇與他同向,右手還保持方才姿勢搭着他的腰,甚至能清楚感覺到到兩人呼吸起伏的節律。寂靜中關宏峰的呼吸漸漸綿長起來,關宏宇看不見對方的臉,也無從判斷他是睡是醒,起先還胡亂猜着,不知什麽時候就跟着睡過去了。
半夜關宏宇模模糊糊醒來,只覺旁邊身軀非常急促地喘息着,卻沒有更多聲音,似乎正陷在夢魇之中。他慌忙爬起來,就着燈光探頭去看關宏峰神色,差點與彈坐起來的人撞個滿懷。燈光下關宏峰滿頭是汗,胸口劇烈起伏,連帶着白色上衣也讓汗水洇濕了大片,一張同他照鏡子般相似的臉上寫着貨真價實的恐慌,竟似比那身衣服還要白上幾分。
關宏宇扶他坐穩,連聲喚道:“哥,哥,做噩夢了?”關宏峰的目光在他臉上聚焦,短短瞬間又恢複先時波瀾不驚的模樣,若不是胸膛下那顆心髒還誠實地在這靜夜裏騰騰撞擊着,關宏宇幾乎要以為做夢的人是他自己。關宏峰深吸口氣,回答他的語氣低沉而沙啞:“沒事兒,睡吧。”關宏宇看着他哥緩過神來,打量沒有什麽不妥,也稍稍放心躺下。
然而這話沒過多久,關宏宇就再次被急喘驚醒。這下他不敢再睡了,幹脆掐表數着,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身邊的人始終在半夢半醒的狀态中徘徊,每次堪堪入睡時,都會被一個激靈驚醒,半響無法平靜。傍天亮的時候,關宏峰起身換下汗濕的上衣,悄聲去衛生間沖洗,然後就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直到天色徹底大亮。關宏宇突然意識到,事情恐怕大了。
第二日關宏宇照舊以被高亞楠趕出家門為由賴着不走,關宏峰拿他無可奈何,只能由着他住,但無論說什麽也不肯與他同睡。關宏宇沒忍心再占他哥的小床,自覺卷鋪蓋睡客廳去了,不過沒起任何作用。接連三天,關宏峰無不是數次在夢中驚醒:有時他會一聲不吭地劇烈喘息;有時他會驚呼伍玲玲、劉長永,乃至周巡的名字;有時他甚至會嘆息地喚着老虎,那條他養過的肺魚,然後陷入艱難的呼吸,仿佛他自己才是那條堅強又脆弱生命。
還有次他在夢中連續叫着“宏宇”,聲音全是抖的,像打碎溫度計撒開的顫巍巍的水銀。關宏宇看不下去,掰着那人的肩膀喚他醒來,關宏峰睜開眼,神智還沒有恢複清醒,空洞的瞳孔裏除了燈光只有與他同樣的倒影。關宏宇突然驚覺,關宏峰的神情,竟然像極了那日天臺上被他揪着領子抵在欄杆上的樣子——那時他也什麽都不解釋,就同現在一樣。
此時距離2.13案結束已經過去半年多,他們都從那場風波是非裏走了出來,連身經喪父之痛的周疏桐也不例外。可是關宏峰卻走不出來了,他整夜整夜地陷在那些支離破碎的噩夢裏,如同一腳踏進沼澤的旅人,只能在掙紮中越陷越深。但他不想打攪任何人的生活,甚至不想讓任何人知曉,無論是陪他走過十五年的周巡,還是自己這個同卵而來的親弟弟,就像那時面對陰謀,他把所有人都蒙在鼓裏。關宏宇想這可真是他親哥,自己可真是個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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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晚上,關宏峰照例在兩人躺下不久後,起身翻找藥片吃,關宏宇不聲不響地從後面握住了他的手腕。關宏峰手一松,白色藥片兒串珠似的往下掉,然後他嘆了口氣,蹲下身一粒粒緩慢地撿拾起來。關宏宇看着燈光下蜷曲的身影,只覺心裏酸得要命:高亞楠告訴過他,那是鎮靜安眠類的藥物,應避免長期使用,更不能過量服用,關宏峰拿它當吃糖豆似的,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而他這個親弟弟竟然也真能渾然不知。
關宏宇不知道他哪兒來的委屈,突然就想倒豆子似的往外吐。他蹲下來看着自己的鏡像,說:“哥,我都知道了。你聽我的,不能這樣,咱去看醫生吧。”關宏峰停下來,好像要确認剛聽到的話:“看醫生?”關宏宇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關宏峰肯定是去看過的,不然開不出這樣的處方藥,可是顯然無用。那他又還能看什麽醫生。2.13案主謀至今仍然在逃,案情尚在保密範圍內,他心裏那麽多事兒,卻哪樣都不能拿出來對任何人說。
關宏峰向來是個自持的人,哪怕到這種時候,只要還有稍許神智,就還是那個無懈可擊的存在。關宏宇不錯眼地盯着,恍惚有種将被抛棄的惶恐。于是他緊握住對方肩膀,急切地表白:“哥,我說過,我不會抛下你不管。”關宏峰也看着他,慢慢回握過去,輕聲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明白,可不代表能放得下,就好像在意,也不是都會被說出來。
那天晚上,兄弟倆面對面躺着,一夜無眠也無話。天亮的時候,關宏峰嘆口氣勸他:“宏宇,你跟我在這兒耗着有什麽意思,回去吧,亞楠和小饕餮還都在家等着你呢!”關宏宇半句話沒說,穿好衣服出門,便直奔着長豐的支隊長辦公室打上門去了。既然周巡挑起這個頭來,那麽他也該有權力知情,關宏宇不想管那麽多。他只知道關宏峰現在就像個暴雨下不斷加固卻又岌岌可危的堤壩,潰堤只會是早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