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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

“這個好辦啊,先生此時手裏的傘,便是你的了。”我指了指他手裏簡簡單單,沒有任何花紋的青綢油傘,但是他搖搖頭,“可惜我不喜這把傘。”我滿以為他會答應的,但是他這樣說也難不倒我。

“府裏的傘多得是,先生大可随意挑一把,總有喜歡的。”我假裝沉浸在喜悅中,敷衍着随口一說。說完便不再與他說話,自顧轉着手裏的傘,腳步輕快,走到了前面。

而杜君姿在後面開始纏着須塵也要收到一把傘。

一路到了後門,只見原先青蔥可愛的青苔上覆滿白雪,一絲碧色也不見。我彎下腰,掬起一捧雪來。被凍得僵的青苔露出來,綠茸茸的。我被凍得手指發冷,連忙丢了手中的雪。

轉眼便看到杜之漣已經收攏衣袖,站在梅樹下仰頭看梅。那梅花開得密密匝匝的,積着白雪,倒像胭脂色染了白霜,旁枝斜逸,小枝孤削如筆,遒勁有力。少年一襲白裘,墨發垂肩,伴着紅梅,倒像是畫像裏的光景。他繞過梅樹,彎腰從地上撿拾起一枝枯枝來。

轉身便遙遙地伸出手,要遞給我,“容妹兒,趁着好景,不如你以雪地為畫布,以枯枝為畫筆,做一副冬景來?”

我走過去,接過那冰冷的枯枝,提起看了看,只見枝頭尖利,倒是容易在雪地上塗劃。我視線往四周一看,尋了塊尚未踩上的雪地,便垂眉在雪白如畫紙的雪上開始揮動手中枯枝。

那杜之漣觀畫尤不過瘾,轉頭示意身後抱琴的侍女上前,他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須塵,“學生作畫,你這做先生的不如在一旁以琴為伴。”

須塵垂下衣袖,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的用意,淡淡地說道:“這恐怕不妥。”

“又何妨,雪天彈琴,豈不快哉!”杜之漣笑得意味不明,手裏的琴已經一把塞到須塵懷裏。須塵盛情難卻,只好席地而坐,坐在梅花樹下,将琴擱在膝蓋上,幽深的眼睛望着雪地,“那你可要聽好了。”

雪天清寒,我低頭作畫,他低頭彈琴,誰也不看誰,那琴音卻總是繞在我耳邊,枯枝劃雪的簌簌聲也落在他耳邊,起初尚能神智清明,彈得清清幽幽,無情無感。到了後來,便如入了琴境,指尖輕挑,眉毛漸凝,琴音卻越發溫柔似水,含情脈脈,明明是陽春白雪,那股清冷勁偏偏蕩然無存。

我握着枯枝,手心漸漸發熱,那雪上線條陡然一變,似乎随着他的琴音而動,若是琴弦撥動得急了,我手中枯枝斜斜一劃,線條淩厲起來,若是緩了,我也畫得柔情綿綿起來,虛筆居多。我身處其中卻毫不知情,只是随心而畫。他指尖頓住,琴音陡然凝固,随即又輕輕響起,空曠而渺遠,似乎從這怪異的氣場裏蘇醒過來了。

我連忙擡頭,卻猛地看到須塵正一臉癡迷地望着杜之漣。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我又馬上低下頭去,假裝什麽也沒有看到。

一陣風吹來,吹落了梅樹枝頭的積雪,夾雜着嫣紅的梅花瓣紛紛落下,恰都落在了須塵衣襟上,琴上。他低着頭,正仔細撥弄琴弦,冷不防被雪與花瓣遮住,擡手拂去,琴音滑出一片,猶如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我提起那沾滿雪痕的枯枝,收好最後一筆,然後重新擡起頭,“雪過于松軟,倒也難畫得很。”卻見那梅樹下少年正拂袖彈去琴上的花瓣,眼眸專注,面容溫柔。

我手中樹枝微微一動,下意識描畫了幾筆,卻全都落在空氣裏,誰也看不出我方才描的是什麽。

杜之漣慢悠悠地走過來,低頭看了看雪地上的畫,只見一處閑亭,坐着幾人,一壺好茶,幾盞茶杯。畫得極其簡單而分明。“容妹兒的畫,倒是越發素淨了。”

我将手中的樹枝擱在雪地上,一時不知他這是誇自己還是貶自己,我回頭看了看自己的畫,忽然發現那線條有幾處不太一樣。我不知哪裏出了差錯,怎麽看怎麽覺得怪。

這時須塵也擱琴起身,走過來,他瞄了地上的雪畫一眼,不置一詞。我已經重新拿起枯枝來,然後朝畫上胡亂一塗,“真是畫得糟糕之極,我将它塗去。”我一邊說,一邊撥弄積雪,眨眼間那副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惜,可惜……”杜之漣搖頭嘆息,“好端端的,毀了做什麽。”

須塵及時地開口:“現在不塗去,等天晴日暖,積雪融化,畫也會消失,何來可惜。”

杜之漣側頭看他一眼,嘴角含笑,“須塵說得倒也在理。”

君容不解地看着他們兩個,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麽機鋒。只覺得話裏有話,玄虛得很。我只是單純地發覺自己的畫出了差錯才動手毀了。須塵站在一旁,表情淡淡的,我已經越發看不透這個人了……

***

大雪之後,便是節前了。大林寺廟派人來接須塵上山,聽聞夫人喜歡這位小先生,答應節後再下山繼續教習。杜夫人這才放心地讓須塵暫時回去,她親自準備了一大堆東西,堆上馬車,讓小厮一路趕着運到寺廟須塵居住的廂房。

須塵知道之後,要想推拒根本來不及。他搖搖頭,至今還沒有明白這郡守府的人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只有心存感激,越發将教習的任務當成極其重要的事情來看待,對自己這兩位女學生也就越發嚴厲起來,他知道自己脾氣不太好,惱起來又不能直言,杜君姿卻極會察言觀色,一旦察覺到他生氣了,便馬上乖乖作答,即使不會也要硬着頭皮回答。

離別前夕,他照例坐在房裏靜坐,手裏褪色的佛珠垂在手腕上。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視線落在桌上的黑色畫匣。他拿起畫匣,準備把它也帶到山上去。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站起來推開門。

我提着食盒站在門口,身旁還站着叽叽呱呱說話不停的木加危。原來木加危跟着潘嬸兒學會了做糕點,興沖沖地要送到這裏給須塵嘗。我剛好征得母親的同意,要來這裏給他送行。原本君姿也應該來的,但是她很不幸地在雪地裏摔了一跤,不能起床。我只好自己過來,空手而來不像話,便提着木加危的糕點過來了。

木加危開始還很不高興,他想要自己一個人去找須塵,偏偏後面跟了個水靈靈的姑娘。但是我一點都不怕他,走在路上的時候不斷問他關于做糕點的事情,他聽懂了我問的話,高興起來便恨不得把自己這些天學的菜式都告訴我。

我認真地聽着,一路走到這東廂房,三句話裏倒有兩句話聽不懂。

須塵推開門,讓我們進來。我先把食盒擱在桌上,然後轉頭對他說道:“先生,這是母親給你準備的糕點,你回到山上之後可以帶上它。對了,這糕點還是木加危跟着潘嬸兒一起做的,你可不能嫌棄它。”須塵在一旁看着,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怎麽會。”

木加危說的十句話還不如我這幾句話來得清楚明白,他見須塵不看自己,跑過去抱着食盒,就要打開給他看裏面的糕點,須塵擡手攔住他,“不用了,我知道,這是你做的。”木加危這才作罷。

“簡直像個孩子,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開竅。”我看着他誇張的行為,故作懊惱道。

須塵搖搖頭,“不急,慢慢來,時間久了,他自然就能明白很多事。”這就像養孩子一樣,總得一步一步教,急不得。

等木加危安靜下來,須塵才對着他慢慢說道:“你不用跟我一起上山,留在這裏。”木加危眨眨眼睛,懵懂地看着他。自從上次須塵沒有告訴他下山的事情,結果他下山來尋自己,須塵決定以後都告訴他接下來的安排。“等節過完後,我會回來找你。”

原本以為木加危會拒絕,沒想到他點點頭,竟然很快就接受了這個安排。我見須塵面露不解,悄悄地說道:“木加危跟潘嬸兒可投緣了,他要跟着潘嬸兒一起過節,好像把她當成了娘親。”

須塵訝然,一半是為這事一半是我怎麽知道這麽清楚。我連忙解釋道: “方才潘嬸兒親自送來糕點,聽說我要來見先生,她讓我轉告給你的,說既然是先生的師弟,她要收他當養子,自然要跟你打個招呼。”

原來如此,須塵點點頭,這樣他也就放心了。木加危說是他的師弟,不如說是他的朋友,畢竟木加危并沒有真正地入了佛門。

料理好東西後,須塵臨走前去見郡守大人和夫人告別。他們見他越發清俊秀氣,心裏其實不舍得他離去,只是那長老派人催促,廟中有廟中的規矩,他們想強留也不行,只好放行。夫人看着他,就像看着漪兒,“你回去後照顧好自己,有什麽事情盡管派人告訴我們。等到了十五上元節,若是長老還不肯放你下山,府裏會派人上山接你。”

須塵點頭應了。

夫人身子不便,沒有出門。杜守言卻起身,親自送了他到大門口。這般的禮遇,須塵也是大感奇怪。但終究沒有多問,站在門口辭別郡守。

作者有話要說:

☆、二

府裏上下都在忙着過節,張燈結彩,又是打掃又是貼紅聯的。杜守言素來交情好的好友文人紛紛往來,府裏漸漸熱鬧起來,多了許多生面孔。而我和杜君姿一律待在室內,不準随便走動。

這樣乏味的日子一直熬到除夕過後,門口依稀傳來爆竹的聲音,想必大街上早已熱熱鬧鬧,爆竹聲不斷。聽說城裏有耍花燈的,極其好玩,我坐在屋子裏,聽去過外面的丫鬟們竊竊私語,說些外面的風景。我悶了好幾天,走到窗前靜靜聽了一會兒,心生向往,但想想出去的希望,幾乎是沒有。也就不再聽下去,又悶悶地坐回去。

這幾天也來了幾位女眷,大家穿得簇新漂亮,團團坐在一起閑聊吃瓜果糕點。夫人跟她們唠嗑,聊些大人們的事情,又互相誇誇各自的兒女。我依偎在母親身邊,聽得乏味,來來去去也就這樣。

我的日子過得正乏善可陳,門前噠噠的馬蹄聲卻送來了一封遲遲才來的書信。

邢蘭從春暖閣回來,手裏捧着信,腳步匆匆地走在長廊上。她知道杜君容等着這封信已經許久,夫人拆開來看過之後便讓她送來。繞過回廊,卻看到方才還在夫人屋子裏的二姑娘已經守在那裏了。

“二姑娘,怎麽站在這風口裏?受涼可不好。”邢蘭将手背在後面,悄悄地将信收到袖子裏。

君姿披着石榴紅花紋錦長衣,慢條斯理地伸出自己的手,“拿來。”

邢蘭裝着一臉糊塗,“二姑娘,過年夫人長輩豈不是給了你許多壓歲錢、荷包金銀锞,您不賞小婢一二,怎麽反倒向我讨要來了。”

“誰向你讨這些來了,将你手中的東西拿出來。”君姿不與她插科打诨,直奔目的。她方才眼尖,見了信是用澄心堂紙所寫,堅潔如玉,并非尋常人家用得起的。夫人沒說信的內容,她琢磨一下,無外乎是京都來的。因此早早地候在這裏,想要把信奪走了。

邢蘭不知道她奪信的目的,但這信是君容一心等着的,她若半途弄丢了信,恐怕也不好交代。因此不肯輕易将信交出來。君姿見她立在那裏不動,眼露兇意,“誰是主子,誰是下人,邢蘭你還要我提醒你麽!”

邢蘭大驚,不知道小小年紀的君姿怎麽會說出這番話來,再見她俏麗的模樣,正露出一些戾氣來。這些天君姿到底是受了誰指點,竟變成了這副乖張的模樣?往常她也驕縱,卻從沒有說出這般陰森森的話來過。她年紀稍長,将府裏三位姑娘都看得透徹,自從到了君容身旁照顧,便很少關注君姿了。多日不見,今天一遇上,君姿似乎變了很多……

“二姑娘,您說什麽呢。自然您是主子,邢蘭不過是個下人。”邢蘭連忙伏低做小,順從地回道。君姿這才稍稍收斂了怒氣,“那把信交給我啊!”

邢蘭環顧四周,這裏樹木掩映,旁人極少看到這邊來,她溫吞着,想拖延時間,但是君姿已經不想等下去,她直接走過來,伸手就要從她手裏奪過信來。

“二姑娘,您可別失了分寸!”邢蘭将信捏得緊,君姿已經攥住信的一角,兩個人不禁拉扯起來,若是被外人看到又何成體統!邢蘭不肯松手,只是因為仗着自己有個姐姐服侍夫人得力,到時就算鬧到夫人那裏也有人幫自己說得上話,因為打定主意要跟君姿扛到底了。

君姿見她竟然膽大包天,敢公然違抗自己,心裏怒氣大盛,也顧不得大過年的,踮起腳尖伸出手便要朝着邢蘭掴掌。邢蘭仗着自己個高,将頭一仰,躲過了。君姿撲上來還要打,這次她雙手一推,将君姿推到了地上。

君姿個小,在這點上吃了大虧,現在被推倒在地,若是夫人在這裏,她定是要大哭了。現在無人看着,她知道哭了也沒用,她慢慢站起來,斜長的眉眼此時正恨恨地瞪着邢蘭,看得邢蘭心裏發毛,她連忙上前彎下腰來,“二姑娘,我方才是不小心的。”

但是她要打自己,卻是不能讓她得逞的。

君姿臉上又露出古怪的戾氣來,“你給我等着!”她轉身離去,那樣子哪裏有昔日二姑娘的風姿。

邢蘭後知後覺,終于意識到自己冒犯了這位。

邢蘭将信交到了我手裏,她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趕緊将方才在長廊上的事情統統告訴了我。話裏透露着到時我可要站出來給她做主的意思。我拿到信,一看落款竟然是君顏,原本欣喜異常,信尚未看完,那邢蘭拉着我喋喋不休,偏要我聽完不可。

我一時不知是該先看完信,還是先安慰邢蘭才好。邢蘭講完了,見我表情淡淡的,沒有什麽表示,眼圈一紅,假哭道:“枉費我替容姐兒掏心掏肺地護着,如今受了委屈,容姐兒竟然什麽也沒有表示,我……我倒不如一頭撞死罷了,免得到時受了二姑娘折羞!”說罷裝腔作勢便要朝着門柱撞去,我不知真假,吓得連忙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大過年的,邢蘭姐姐何必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到時母親責問起來,我給你做主便是!”

邢蘭這才吃下定心丸,立馬不鬧了,然後指了指擱在桌上的信,“容姐兒,快看信吧。”

我這才明白她是在試探自己,穩了穩心神,然後展開信看下去。

信的口吻是君顏的,但那字一看便知曉不是君顏寫的,看來是她口述,有人代筆給她寫了。只見那字剛勁有力,筆鋒氣勢淩然,倒像是男子所寫。我不加多想,一字不落地看完後,才舒了一口氣。“三妹妹果然吉人有天相,小公主雖然蠻不講理,她性子嬌憨不與人争奪,倒也相安無事。過節後被舅母接了出來,想不到戚郡王也到了京都過節,因是郡王妃親自引薦,倒也無人小瞧了三妹妹……”

邢蘭是不關心這些事的,只當我在自言自語。我對着空氣說着話,終于轉過頭朝邢蘭笑了笑,“邢蘭你做得真是好極,若沒有了你,我恐怕都讀不到這信了。”

“謝天謝地,容姐兒你總算想起我來了,肯替我說幾句話了。”邢蘭雙手合掌,誇張地發出驚嘆聲來。我無語地看着她,又低下頭重新讀了一遍信,可惜裏面提到霧兒極少,不知她如今是過得如何了。

直到入夜,春暖閣也沒有傳來什麽消息。邢蘭惴惴不安了一個下午,我只好安慰了她一句,“沒事,若是真的鬧到母親那裏,理也是站在我們這邊。”

外面的西風足足吹了一夜,倒也沒有落雪,只是枯枝被吹斷不少,風聲凄厲有勁。我伴着這風聲,睡得并不安慰,心裏對府外的世界很是向往。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悄悄地穿戴好然後一個人出了房間,繞過小道,推開後院的小門,偷偷地跑到了大街上。

早晨的大街已經有些許人在了,或是趕個大早去城郊寺廟上香的,或是幾個孩子跑出來嬉笑打鬧。我許久未曾在街上走動,以前也是以一抹魂魄游蕩,這樣的感覺新鮮而惬意。在出門前我還抓了一把銀锞,準備在小城裏走一圈便回去,免得邢蘭又皺眉。

轉過街角,一個粉衣少女忽然不小心地撞了我一下,我捂着袖口側開身子。她戴着一頂白紗帷帽,遮住面容看不清,長長的袖子幾乎遮住了整只手。我等着她道歉,但是她僅僅鞠了一個躬,然後飛快地就要離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總覺得她在哪裏見過。又覺得荒唐,杜君容足不出戶,若是杜府裏的人斷然不會帷帽遮面不示人,那杜府之外的人又怎麽會認識?除非是我那十年游蕩裏偶然遇過這個人,留下了些許印象。我本來已經有些釋然,但是那少女忽然頓足,然後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發現我也在看着她,她像是吓了一大跳,轉回去就加快了腳步。

她若是不轉身看我還好,這一轉,分明她也是認識我的。我心裏疑雲頓生,忽然想到父親風流,在外還養着外室,看這少女身形十一二歲,算算日子,呀,若是父親養在外面的私生女倒也有可能!

我一下子腦補了杜君容一個強有力的勁敵,養在外面的女兒,每逢杜府女眷出府便暗暗躲在角落觀察着,伺機露面與嫡母相認,好讓自己和娘親得到認可光明正大地入駐杜府裏……越想越可怕,我緊緊地跟了上去,眼看着她就是往杜府方向走去的,我心裏咯噔一下,不會是真的吧!

她似乎察覺到身後有人跟着,腳步開始慢了下來,好像在思慮什麽。我看着她的側影,越發覺得眼熟,這個人我絕對是在哪裏見過的,而且還不止見過一兩面。

少女垂下帷帽的面紗,俏生生地立在小攤面前,低頭假裝挑選上面的一些小泥偶。清晨的風輕輕吹來,幾乎要吹起她面紗下的一角,不知怎麽的,我想起來那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三

她終于擡起腳繼續走下去,這次卻沒有繼續朝着杜府走去,而是拐入了去往城郊的路。我猶豫再三,還是跟了上去,想要攔住她。開始尚有些覺得不妥,忽然想到現在我是杜君容的身份,兩個女孩走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妥,便光明正大地一路跟随了。

“你要去哪裏?”我小跑起來,趕上了她的步伐。她似乎想要逃離,但還是隐忍下來了,隔着面紗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說話。

我心裏納悶,難道她是個啞巴?

她轉身又要離去,看來沒有想要與我交談的打算。我拿不準她的真實身份,不好貿貿然地相認,卻又不甘心就這樣讓她離去,環顧左右,很好,四周沒有人在,我飛快地擡起手一把撩開她的面紗,想要看清她的臉,她終于惱了,起初尚未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就一把格擋開我的手,“放肆!”

清脆含怒的聲音,無比熟悉。我一下子處于震驚中,完全不能消化這個事實。她立馬不說話了,轉身再次逃離。我豈能就這樣讓她離去,又追了上去,她仗着自己腿長,漸漸地就拉開了距離。可嘆杜君容的腿短,我只能咬牙跑起來去追她,她見我不舍不棄的,只好也跑起來,風吹得面紗往後揚,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而看不到她的臉,但是這樣的背影,這樣的聲音,我要是再判斷不出她是誰,簡直是耳聾眼瞎了!

啧,“她”這是女孩子還是男孩子?我竟然一時雌雄莫辨。

眼看她跑得越來越遠,我只好氣喘籲籲地彎下腰,将手扶在膝蓋上,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小和尚!須塵!”

她的背影明顯地抖了一抖,然後又飛快地往前跑去,打定主意不讓我确認到底是不是。我抹了抹額角的汗,反正等到了上元節你就得回到杜府,到那時我再來問問你這到底是這麽回事。

不過,須塵是個女孩子?我覺得這比我穿到杜君容身上還要來得離譜不可思議!難怪看着他覺得他怎麽長得這麽清秀,說話聲音也溫柔得要命,還有看那個杜之漣的眼神這樣不對勁,如果她真是個女孩子,這些就都顯得正常了。

我一邊處于震撼中一邊匆匆忙忙回到杜府,後院卻立着白袍青年杜之漣。他似乎也沒有料到我會出現在這裏,籠在袖子裏的手終于慢慢垂下。我好像明白了什麽……

杜之漣站在梅花樹下笑了笑,“容妹兒,你怎麽一個人跑出去了?這樣可不好。”

我說道:“方才在街上,我好像看到了先生的身影,你與她約在此處相見嗎?”我以為他會否認,沒想到他倒是很坦然,“須塵先生說有事情要與我交代,我便在這裏等着,左等右等卻不見他人,他既然已經下山,為何此刻還不出現?”

有事情要與他說?還是那樣的裝扮!我忽然很慶幸自己事先遇見了她,不然被杜之漣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等等,如此說來,是須塵想要以女兒身份來與杜之漣相見了,這其中的含義自然不言而喻。

她一定是鼓足了勇氣才想要這樣做的。難怪遇到我會這麽慌亂地逃離,越多的人知道她的真實性別,對于她來說越不利吧。也不知她到底是為了什麽才選擇以男兒身份示人的。

“她方才囑托我跟堂兄說一聲,她有事要回去了,來不了這裏。堂兄還是不要繼續等下去了。”既然他們的相見被我打攪了,我只好幫她圓場。直覺裏我不想讓杜之漣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杜之漣沒有多說什麽,轉身獨自離開了這裏。

……

我專心等着上元節須塵的回府。

滾着水花的鍋裏煮着幾只白胖胖的湯圓,木加危湊過去,細細地聞了聞,只聞得空氣裏飄着花生、芝麻、紅棗等香氣,夾雜着糯米的甜香軟糯,他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好吃,好吃……”

一只亮锃锃的大鍋勺伸過來,從鍋裏舀起一碗湯圓來,端到他的面前,“快嘗嘗,味道怎麽樣?”潘嬸兒個高,也胖,這樣一看還有些魁梧,再加上平時殺雞殺魚沒少幹,手勁也有力。木加危拿起勺子,動作笨拙地舀起一只湯圓來,狠狠地一咬,顧不得燙,也細細品了其中的味道,唔,是花生餡的。他滿臉欣喜地點點頭,還是只有兩個字:“好吃,好吃……”

“別誇了,快去再做幾個湯圓來,”潘嬸兒轉過身,又開始忙碌起來,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她今天只負責做湯圓。而木加危在一旁給她打下手,手裏都是白白的糯米粉。

他看了看手裏的糯米粉,忽然起了玩心,悄悄地湊到潘嬸兒身邊,手一揚,将糯米粉撲到了她臉上,潘嬸兒正忙着舀起鍋裏的湯圓,見他這樣鬧騰,也不在意,顯然已經習慣了。她熟練地手一推,讓他別礙事,“淘氣!”木加危自得其樂地笑,手裏舉着糯米粉跑開準備向其他人下手。

頓時廚房尖叫聲哀嚎聲四起,“潘廚娘,你也不管管他!”有人抗議,然後不甘示弱,抓起身邊的胡椒粉就散到木加危臉上。胡椒粉的威力比糯米粉強大得多,木加危眼淚被熏出來,還嘻嘻哈哈地笑着,要回擊回去。邢蘭來到這裏,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她呆立在原地,随即反應過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裏面立馬靜下來不鬧騰了。木加危好奇地立在原地,一邊擦眼淚一邊看着門口的少女。只見她模樣俏麗,穿着墨綠襦裙,手裏卻提着竹木編的蓮花型花燈,花燈裏還沒有燃起火燭,看上去也是紅彤彤,喜氣洋洋。

潘嬸兒擦了擦手,然後走出來,看清了她的臉後,笑道:“原來是邢二姑娘,這裏煙熏,您怎麽來這裏了?”

邢蘭臉上帶着笑,說道:“聽說小先生的師弟在這裏,先生這次回來,從山上帶了幾盞花燈下來。容姐兒特意吩咐我将花燈送到這位小師弟手裏。”元宵節挂花燈,也是圖個喜慶。潘嬸兒連忙接了過來,“這位小先生真是有心了,我替阿危謝謝他了。”這是把木加危當成自己人的架勢了。

花梨大理石案上擺着一盞紅彤彤的蓮花燈。我将它輕輕地拿起來,一邊旋轉着一邊看上面描的蓮花圖案。

邢蘭送完花燈回來,她走過來,“容姐兒,我替你研墨?”我點點頭,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這花燈做工精巧,比我們府裏做的還要好看,可惜過完節便要收起來,我現在便将它畫下來。”

說完我就展開宣紙,開始細細描起這盞花燈來。偌大的畫紙上只有孤零零的一盞花燈,我看了看,腦海裏忽然浮現須塵提着花燈回來的場面。他是提着三五盞花燈回來的,給府裏的兩位姑娘和一位堂少爺各送了一盞,又留下一盞送給木加危。花燈紅彤彤,喜氣洋洋,他依舊是青衫僧帽,置身在華燈之中,飄然不染塵埃。

我凝視着自己的畫紙,看着那空白的地方,一個青衫少年好像躍然紙上,手裏提着蓮燈,笑得溫柔淡然……我眨了眨眼,畫紙上還是只有孤零零的一盞蓮燈,那個戴着白紗帷帽的粉衣少女忽然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漸漸地想象出須塵蓄起長發,穿起女裝的樣子,心裏卻總感覺有種怪異。

這麽幾個月相處來,原本是小和尚,現在竟然是女兒家,這個違和感真是太強烈了。我還想拉攏他成為杜君容的未來夫婿,如今想來真是太荒唐了!

府裏長廊石欄上懸着各色花燈,點得如天上銀河璀璨繁多。梧桐樹上都挂滿紅色綢絲黏在枝頭,懸燈千盞。侍女們盛裝打扮,端着菜肴或提着花燈,穿梭其中,人影憧憧,雖比不得侯門貴府的琉璃世界,這裏也是天上人間了。

各方好友親朋齊聚郡守府,院子裏鬧騰騰的都是人,佳肴的氣味混着燭火爆竹的硝煙味,煙氣缭繞,喧嘩不斷。須塵站在花影下,看着這繁華熱鬧的場景,這樣的場合倒是久違了。她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着,等着宴席結束,看完煙火後就可以回去。

這裏偏靜,她以為不會有人尋來,細細的腳步聲忽然從小道上傳來。她剛要起身離開,那腳步聲忽然又停了,似乎來的是兩個人。女子頭鬓上的珠釵忽然發出晃動的細碎聲響,須塵坐在花影下的石頭上,一動不動,生怕被那兩個人驚覺。

兩道人影斜倚着一株梧桐樹,女子頭鬓的珠釵晃動得更加厲害,夾雜着細細的喘息聲。衣衫婆娑解下,男子原本清潤的嗓音此時帶上了絲絲沙啞,“你真美……”

“別……”女子半推半拒,氣喘籲籲地歪倒在對方懷裏。

須塵這才明白這兩個人在做什麽,她僵在原地,離開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再聽那男子的聲音,竟然耳熟得很,堂少爺?

她頓時心裏一驚,後背已經沁出冷汗來。

還好他們沒有繼續下去,開始輕聲說起話來。她偷聽他們那些竊竊私語,越聽越覺得難受。但驀然聽到那女子的身份,她才知道自己不小心窺探到了這郡守府的秘密。

杜之漣說話和風細雨,卻帶着莫名的陰鸷,“辛姨娘,你這麽美,老爺不疼惜你真是可惜了。”那被叫成辛姨娘的女子聲音妩媚嬌氣,“這不就便宜了你麽……“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戳他痛處,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堂少爺也到了娶妻的年紀,不知相中哪家小姐?”

“不急。”男子低低地說道,“要娶,自然要娶個上等人家女兒。”

“恐怕上等人家女兒看不上你。”辛姨娘吃吃地笑起來,“夫人也未必會替你這事上了心,不知會給你安排什麽婚事呢……”她忽然低低地哎喲了一聲,似乎被握疼了手,“這般生氣做什麽?又不是我耽誤了你!”

對方再也沒有開口說話。溫存了一會兒,兩個人終于走了。

須塵坐在石塊上,怔立了一會兒,然後撩開樹枝,去看那漸漸隐在燈影裏的兩個人。她不知道這辛姨娘是怎樣的一個人,但這杜之漣,她一直覺得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想不到也有這樣放蕩陰鸷的一面。她處在震撼中,然後垂下手,又看向來時的長廊。

花燈懸挂枝頭,光暈迷人朦胧,只見那花燈深處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道身影從燈光裏漸漸顯露出來。裙裾垂踝,步履輕盈。女孩手裏還提着一盞蓮燈,一路走過長廊,似乎已經料到他坐在這裏,直接走到了他面前,原來是杜君容。

幸好她來得不早,不然被她看到方才的畫面……

“原來先生躲在這裏了,前頭要放煙花了,母親派人尋先生來着,要請你一起去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自然不會就這樣卻要她馬上走,我一邊說着話,慢慢地走到樹蔭下,然後将手裏的花燈輕輕擱在了地上。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側頭看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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