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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

院子裏的長老也帶着幾位弟子做完一場法事,重新收拾起器具。因為天色已經不早,收拾好的客房派上了用場。年輕的僧人忙活了一天,須塵真切地體會到和尚做法賺錢不容易,對這些人看法倒不像以前那樣偏激了。那些師兄弟到了客房倒頭便睡,須塵卻忍耐不了一身的汗,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等着大家都入睡了,才悄悄地爬起來。

他脫了僧鞋,打着赤腳走出廂房,手裏抱着換洗的衣服,照着白天觀察好的小道,心情歡暢地朝着湖邊走去。

他早已觊觎那片湖水許久。

初冬的月光淡淡的,照在湖水上,波光粼粼。

須塵将換洗的衣服擱在草叢裏,然後環顧了一下,确定無人之後才慢條斯理地脫下青衫。白天處在做法中間,青色僧衣上沾染着香火的氣味,他嫌棄地拎起衣衫,可惜現在不是夏天,也不能将它洗了再換上。他赤着足走到湖邊,彎下腰拂了拂湖水,冰涼徹骨。還好他不介意來次冬泳。

月光下,只見湖邊一角發出“咚”的聲音,水花濺起,一圈圈的漣漪漾開,将完整的月影打得破碎,驚起湖邊樹梢一只眠鴉。須塵仰着臉,夜空茫茫,只見一輪明月寧靜懸挂。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紮進湖底,又很快冒出光溜溜的頭來,這湖可真是夠大,可以游得暢快了。

湖水裏的月影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破,他不知游了多久。

我偷偷地溜出廂房,來到湖邊小碼頭上,解開船的纜繩,木槳碎了滿江的月影殘光,偶爾一兩條小魚跳出水面,啪地一聲打破夜的寂靜。後來我才看清這打破寂靜的不是小魚,我一邊舉高手中的燈籠,一邊朝着湖心看去,只見一道身影魚般地游着,我一邊擔心是誰會三更半夜地在湖裏凫水,一邊又擔心湖裏那些被人放入的水蛇。 手裏緊緊握着木漿,如果對方先出手,我就先用木漿打暈他的頭。

打定注意後,我擱下手中的燈籠,劃着槳朝那人劃船過去。因為湖心幽黑,一盞燃着燭火的燈籠穿透漫漫夜色,如鬼船般行駛在湖面之上,那人似乎被驚吓住了,非但不往岸邊游,反而一頭鑽進了水裏,半天沒有出來。

縱然他潛水厲害,這潛入湖底時間也未免太長了。我正準備挑起燈籠往湖底照去,後面忽然傳來水花濺起的嘩啦身,一轉身,只見手中的燈籠被打翻了,濕漉漉的身體就坐在窗尾。

沒有了燈籠的光芒,只有淡淡的初冬月光,我只能看清他光溜溜的頭頂。

原來是個和尚……

他坐在窗尾,也不說話,只是一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按住已經熄滅的燈籠。水滴滴答答地從他白色內衫滴下,落在船尾上。我靠近他,剛想看個清楚,清清淡淡的聲音忽然響起:“不準靠近我。”

我被吓了一跳,随即反應過來,這個聲音不是那個小和尚須塵的麽……确定對方的身份後,我反而不怕了,“這條船可是我的,這湖也是我杜家的,你憑什麽坐在那裏?!”

他半天沒有說話,似乎被我威懾住了。

我趁機拿過那盞燈籠,“好端端的,滅什麽燈!”一邊說着一邊拿出火折子,拿開燈籠的罩子,就點燃了燭火。燭火映在他清秀的臉龐上,微微泛紅。不知是被燈光照的,還是他本來就臉紅了。我看着他一個男孩子竟然臉紅,覺得很滑稽,他的手還按在自己濕漉漉的胸膛上,蹲坐在窗尾一動不動。手腕的佛珠也已經濕漉漉。

我正看得出神,他忽然說道:“你身為女孩子,怎麽能這樣看一個男人。”

“你是男人麽……”我原本是想說你不過是個小屁孩罷了,沒想到他瞪了我一眼,反應激烈,“我當然是男人!”

好吧,我知道質疑一個男人不是男人,是一件很無禮很傷自尊的事情,即使是和尚也不行。問題是我也不是女孩子啊,一時有苦難言。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于激烈了,臉上又恢複淡定的表情,“小檀越,既然無事,把船劃到岸邊吧。小僧的衣服還在岸邊。”最後一句低低的,到底是害羞了。

我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白色內衫,忽然想到這是妹妹的眼睛在看,我又飛快地錯開視線,心道真是罪過,罪過,妹妹,哥哥不是故意的……

他坐在那裏越發局促,始終不肯移到小船中央裏坐着,我只好将燈籠擱在他身邊,靠近他的時候,他又防備地看了我一眼,我沒好氣地說道:“現在天氣冷,你先用這燭火将就着取暖吧。”

他眼睛濕漉漉地看着我,意味不明。我就當他這是感動得熱淚盈眶了。想想,還真覺得自己真是太善良了!

月光灑在湖面,一片澄淨。木漿劃破鏡子般的水面,月影蕩漾在水波裏。“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我忽然想到那些年游蕩人間,經過巫楚之地偶然間聽到的歌謠,見到眼前景色,一時哼唱了起來。到最後,興致越發高揚,反正我大字不識幾個,也不知這首歌謠表達什麽意思,只管展開喉嚨唱了起來。杜君容的嗓音還是很美的,響在月空之下,婉轉清亮。

坐在窗尾的小和尚手指扣在船舷上,依舊用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只見月光下他那雙眼睛澄淨明亮,烏黑的眼眸上蒙着一層朦胧的水汽,顯得有些女氣。我正看得入神,清清淡淡的聲音響在耳畔,“別唱太響了,驚動了旁人就不好了。“

我環顧四周,只見周圍除了月光就是水,離岸也越來越近,岸邊的樹影隐在黑暗裏,若隐若現。終究還是不再唱了。“你真大膽,一點也不像閨房裏的女孩。”他輕輕地說道,我竟然在他的語氣裏聽到了一絲佩服,當然更多的還是驚嘆。

我總不能直接跟他說因為我不是女孩子啊,當然不像。顧及到妹妹的形象,我連忙低頭繼續劃船,不再出聲。

到了岸上,他去找自己的外衣,我牽着缰繩,将小舟系起。

“嗚嗚……”我正埋頭專心系纜繩,耳畔忽然傳來一個小女孩嘤嘤哭泣聲。我後背一僵,幾乎要沁出冷汗。三更半夜的,誰在湖邊哭得這麽凄慘?我不敢回頭看,過了一會兒。那哭泣聲好像漸漸小了,四周重新陷入一片寂靜。

我悄悄躲在樹後面,只見須塵正朝着方才發出哭聲的地方走去。越過草叢,那通往廂房的小道口卻正蹲着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雙手抱着膝蓋,借着月光還可以看到她臉上晶瑩的淚水。

須塵驚得立在原地,然後環顧四周,她應該看不見自己吧,不對,不對,應該是自己看不見她才對……正驚疑不定,那小女孩擡頭也看到了他,目光凄慘驚懼。

“啊……”尖叫聲喊出一半,一半被她自己的手捂住了,小女孩連滾帶爬地起來,“你……你……”她個子矮小,滾在地上倒像是雪團一樣。須塵見她比自己還要害怕,才确定大家都是正常人。

須塵彎下腰,雙手扶住膝蓋,做了個噤音的動作,“不要驚慌,我是和尚。”

小女孩不驚慌了,從地上膝行過來就磕頭,“小佛陀,好心的小佛陀,你幫幫雪兒吧。”須塵看得目瞪口呆,難不成這個小女孩是把自己當成活佛來看?他艱難地扶起她,小女孩又要跪下來磕頭,一次兩次他只好退開一步,打斷她的念叨,“我不是佛陀,不過你遇到什麽難事,倒是可以說一說。”

“小佛陀,夫人最喜歡佛了,你幫幫我,在夫人面前說說話,不要送雪兒走好不好。雪兒不要離開這裏,嗚嗚……”小女孩語無倫次地說着,又哭了起來。

原來是內宅打發小丫鬟的事情,須塵有些尴尬地搖搖頭,“這可幫不了你。深夜天寒,你還是回到房間裏,不要在這裏哭了。”他說完就要越過她離去,衣擺卻被她一把攥住。須塵無奈,半蹲下來,“我真的幫不了你。”

雪兒抹了抹眼淚,漸漸松開了手。須塵嘆了一口氣,還轉頭來看看我還在不在。我連忙躲在樹後面,不讓他看到自己。

被小丫鬟知道我半夜偷溜出來,豈不是很糟糕。還好他也沒有傻乎乎地來叫我出來,而是擡起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

第二天,君姿來看我。

我大病一場,面色蒼白,獨自坐在床邊不準任何侍女靠近。君姿跨進去房間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畫面。她是一個人來的,我不理會她,她自己搬來軟凳坐在床邊,坐得端端正正,“大姐姐,我知道你心裏有氣,但是三妹妹已經出發去京都了,我也很舍不得她。”

“不要說了。”我冷冷地打斷她,戲還是要做足的,不然前面所做的努力就功虧一篑了。

君姿偏偏要說下去,“若不是大姐姐忽然病了,一連昏迷幾天,三妹妹怎麽會被送走?說起來都怪你!”她說得理直氣壯,好像一開始不肯去京都的人不是她。

“郡王妃舉薦的人是你,大家心知肚明,不過沒有點破而已。我尚未說你,你倒責怪起我來了。君姿,我以前還當你是我的妹妹,凡事讓你三分,受了罰也不肯說一句你的壞話。誰知你從不把妹……我當姐姐看,以前有顏兒在便算了,如今她被我們這兩個好姐姐排擠走,府裏只有你我二人在,我若是還由着你來,那可就真犯蠢了。”我對着前面一團空氣陳訴事情,語氣淡淡的。“以後你也別叫我一聲大姐姐,我受不起。”

“我是來跟你好好說話的。”君姿惱了,“你平白無故說這些做什麽!”

我側過頭,表情依舊淡淡的,“我也是在好好與你說話,我說了什麽讓你這麽惱?”

“你……”君姿被我盯得有些心虛,只好說道,“大姐姐,你不是不知道,那京都遙遠,公主驕橫,我伺候不來人,去了只會惹事。”

我冷冷地看着她,君姿不說了,站起來踢了一下軟凳,“你這樣盯着我做什麽!算了,算了,我走了。真是自讨沒趣。”她氣呼呼地轉身離開了。

我低下頭看着那軟凳,事情還沒有結束呢。

作者有話要說:

☆、二

我坐在床沿,習慣性地叫道:“霧兒,我們去見母親。”回應我的是一片沉寂。我擡起頭,這才驚覺霧兒已經出府了,其他侍女又被我趕出房門不準進來。我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呆,終于接受這個事實。自己站起來,打開衣櫃換上衣裳。

推開門,門外正坐着三三兩兩的小丫鬟們,我一一掃過她們,一大半是不熟悉的丫鬟。原先的早已被夫人遷怒打發出院子了。我站住,那幾個丫鬟紛紛站起來等着我吩咐。

我什麽也沒有說,擡腳便朝着春暖閣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後面跟上來一個模樣俏麗的少女,“容姐兒,您要去哪裏?”我知道這是母親派來跟着自己的,“你叫什麽?”

“邢蘭。”少女低眉順眼,不卑不亢。

我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與邢昙有幾分相似,“你是邢昙的妹妹?”

“正是。”刑蘭利落地應道。

一路無話,轉到回廊,牆外卻傳來小女孩嘤嘤的哭泣聲。還有些嘈雜的聲音。我頓住腳步,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這哭聲很耳熟,不就是昨天那個雪團一樣的小女孩麽,“好像是三妹妹身邊的雪兒。”

邢蘭是知道的,當初有三個丫鬟,霧兒、霜兒、雪兒來貼身照顧三位姑娘。如今霧兒跟着三姑娘去了京都,年紀小的雪兒沒了小主子,簡姨娘又不需要這麽小的丫鬟照顧,夫人便要将雪兒發配到潘嬸兒那裏當燒火丫頭,雪兒年紀小,外頭的娘又不要她,府裏沒人保她,已經哭哭啼啼求人好幾天了。

“容姐兒,我們走吧。”邢蘭見怪不怪,不想多管閑事。

我見她漠不關心的樣子,頓了一下,“這般啼哭總歸不好,似乎在向誰求情。我們去看看吧。”邢蘭擡起頭看了看我,默然不語,但到底還是認命地跟着我走去了。

轉到牆外,只見雪兒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正向一群僧人求情。那群僧人整理好行李準備離開郡守府上山,半途被攔住,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送他們離去的家丁們惱怒,沖上去就要架走這個鬧事的小丫頭。

雪兒年紀太小,不知道僧人對這種內宅事情處境是尴尬的,根本說不上話。她單純以為夫人信佛,只要拜托這些和尚說些好話就可以幫自己了。

須塵站在中間,見昨夜那個小女孩又沖出來求助,忍不住想要幫她說幾句話,旁邊的師兄忽然又踢了他一腳,須塵轉過頭看他,幹嘛老是踢他。師兄低着頭,呶了呶嘴,示意他朝牆門那邊看。

須塵順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煙青色長裙的女孩正靜靜地站在一邊,面容沉靜,有着大病初愈的蒼白和虛弱。她站得筆直,身旁比她高了個頭的侍女氣勢也沒有她強。看清她的臉後,須塵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人家大小姐出面,哪裏需要我們說話。”師兄拉回他的神思,“僧人不管紅塵事,切莫動了凡心。”

家丁将雪兒拉到了我面前,那群僧人得以放行,紛紛離開。我垂着眉眼,看淚流滿面的雪兒,“雪兒,跟我來。不準哭了。”因為雪兒是跟着君顏一起長大的,兩個小女孩有些神似,我打算将她當自己的侍女。邢蘭似乎意識到我的打算,上前一步,“容姐兒,這種小事就讓我來處理吧。”

我不喜歡邢蘭的擅自做主,“不用,我會向母親讨了她到院子裏。”

邢蘭垂下頭不說話了。

雪兒終于不哭了,又要跪下感謝。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以後可不要見了誰都下跪,知道了嗎?”雪兒懵懵懂懂地看着我,然後點點頭。一路來到春暖閣,夫人正在安慰哭鼻子的君姿。

我踏進去,冷眼看着她們。在夫人看過來的時候,我臉上又什麽表情也沒有了。

夫人見我病剛好就下床,連忙讓邢昙給我拿來軟墊,等我坐穩後,夫人一臉含笑,“容姐兒來得正好,母親今日給你們物色了個小先生。以後你們每天還是到秋硯軒學規矩。”

我微微一愣,然後連忙乖順地低頭應了。君姿見我服從了,只好也點頭表示接受。夫人見我們好學的模樣,心裏感覺寬慰。她見戚優戚雅這兩位小郡主氣質淩然,也不想自己兩位女兒輸了架勢,君顏已經去了京都,若是能平安回來,受到幾年宮廷禮儀的熏陶,夫人唯恐這兩位姐姐被比了過去,因此早就在物色适合的人選。

她原本是打算請來老嬷嬷來教的,奈何找來找去,不是年紀大了到不了這遠地方,就是脾氣古怪性子陰骘的。她有什麽煩心事都會向大林寺廟的長老訴說,希望得到佛祖指點。

那大林寺廟的長老沉吟一會兒,本着肥水不外流的原則,就推薦了自己寺廟裏的一個小僧人。夫人聽說這小和尚出身侯門,教養極好,又會念經又會打禪語,正對了胃口,歡喜之下出了厚厚的賞金,要聘這個小僧當府中小先生。長老拿了銀子,心裏也十分歡喜。

回到大林寺廟,須塵還沒有休息,長老便叫了他去。

這幾天在這座廟裏,須塵或是冷眼旁觀,或是親身參與,漸漸知曉了寺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高尚無塵。偌大的寺廟要養活這麽多的僧人,僅僅依靠香火錢是不夠的。艱難的時候,他們甚至還要去和道觀的道人搶生意,下山給大戶人家做法驅邪。這次長老來找自己,須塵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他換上幹淨的僧衣,推開門就要沿着石階去大堂。門外忽然蹿出來一道身影,叽裏呱啦地說了一大通。須塵站定,看清來者亂糟糟的臉後,有些頭疼地撫了撫額頭,“木加危,你又做了什麽好事?”

這叫“木加危”的就是那日被須塵帶上山的野人了。這幾日他受了和尚們的照拂,學了簡單的詞語,但是還不會說完整的話。成天跟着須塵起居,須塵打魚木,他也跟着打,雖然打得魔音亂舞。須塵念經,他也跟着念,雖然念得糊裏糊塗。後來見周圍的人都沒有頭發,他也鬧着要剃光自己的頭發。

須塵默默地打量了一下他那成天不洗亂糟糟的頭發,點頭答應,親自幫他剃了頭發,又給他取名“木加危”,很多年後木加危終于有了正常人水平,為了這個毫無意義的名字與須塵大打了一架,當然這是後話了。

最近他在須塵的指點下,乖乖地去學煮飯做菜。一開始自然手忙腳亂,不時燒焦了鍋,就是燒了爐竈,須塵下山幾天,木加危也沒有閑着,苦心鑽研廚藝,終于在他們上山的時候成功做出一道菜來,卻把自己的臉熏得花貓一樣。

就像個孩子,木加危忍不住獻寶,他力氣大,個子也比須塵高很多,須塵只好被他拉着,一路來到小廚房。木加危指了指桌上一道黑乎乎的菜,臉上帶着笑,“吃,給……你……吃的。”

須塵看了一眼,不忍再看,“木加危,你嘗過了嗎?”他做了個吃飯的動作。

木加危搖搖頭。殷勤地捧起菜盤子湊到須塵面前,“吃……吃……”須塵拿起一雙筷子,挑起一根菜葉,原來是一盤炒青菜。他默默地凝視着菜葉一會兒,然後擱下筷子,搖搖頭,“我還沒餓。”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木加危失望地垂下頭,然後站起來,拿起那碟青菜轉身就倒在了泔水桶裏。

須塵知道他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轉身木加危又是笑得陽光燦爛,然後跑到爐竈前面,擡起蓋子,裏面熱氣騰騰,他端出來一碗香氣濃郁的蘑菇湯。

須塵的眼睛睜大,“這個,是你煮的?”木加危臉上帶着得色,點點頭。

這蘑菇湯煮得火候恰到好處,須塵拿起湯勺舀了一口,剛喝下去眉頭便皺起來。這簡直就是鹽湯。看着木加危黑幽幽的眼睛,他不忍心再打擊他,只好點頭稱好。

木加危下定決心要學好廚藝。

須塵去見了長老,聽聞要派他下山到郡守府做小先生。他走出來,站在長廊上望着遠方的連綿群山。越過這片山,有一座城。城裏有座百年大院,門匾上挂着當年先帝親筆書寫的“安留侯府”。他的先祖才情高妙,運籌帷幄,輔佐帝王,百年之後的子孫卻逐漸庸碌無為,安留侯府已經不像當年那般風光盛榮,如同步入暮年的老人,死氣沉沉。

偏生內宅不安,鬥得烏煙瘴氣。須塵成為犧牲品,被嫡母以避禍的名義送上大林寺廟出家,他曾經被算卦測出活不到十八歲,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送到寺廟修行避禍。他身不由己,從此成了法號須塵的小和尚。

因為出身侯門,廟中弟子不敢對他有所冒犯。但終究已經不再是侯門小公子,長老讓他下山做事,須塵也不得不從。他心裏有抵觸,長老氣勢淩然,隐隐透露出“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可以呼風喚雨的侯門公子”的意思,是啊,他現在不過是大林寺廟小小的和尚,就如一粒塵埃,微不足道,只能任人驅使。

須塵苦笑了一聲,然後擡起腳走下石階,手腕上挂着的佛串在初冬的微風裏搖晃,搖晃……

一如他的命運,搖擺不定,漂泊他鄉。

他回到廂房準備行李,木加危不知道他要下山,這一去可能便是很久。須塵也沒有打算告訴他,不然他要是鬧着一起去就不好辦了。只是他心智尚未完全開化,從今往後可就沒人會有他這個耐心教他。須塵自顧不暇,現下也只能看他自己造化。他将一本教小兒識字的書冊遞給他,又将自己用的木魚送給了他,木加危心思敏銳,感覺到他心情不好,便沒有多鬧騰,守在門外自己玩地上的螞蟻。

須塵打開窗戶,見他孩子般的樣子,忽然有種同病相憐之感,都是可憐人,被父母抛棄了。一直到入夜,須塵靜坐在榻邊沒有入睡,淡淡的冬月挂在夜空上,月光照在空蕩蕩的榻上,他想着自己的心思,一坐便是直到天蒙蒙亮。西月正沉,天空染着藍紫色顏料般濃郁。

他穿戴好青衫僧衣,又戴上僧帽,手腕挂着深紅色佛珠。一只手拿起準備好的包袱,悄悄地跨出廂房。木加危好夢正香,不知道自己的小師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寺廟門外早已有郡守府的家丁候着,或許為了表示誠意,擡了一門轎子來接小先生。須塵在長老的護送下到了門外,長老雙手合掌,對自己這位小弟子還是很放心的。“須塵,你到了那裏,盡力而為即可,心境自然,不可惹事。”

須塵合手彎腰,沒有說話,只當是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三

轎子擡得穩當,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到了郡守府。這裏他來過一次,已經不陌生了。跟着随從一路進去,包袱未放下,郡守大人和夫人便派了人來請他見面。大戶人家規矩就是多,須塵只好讓身旁一個小厮幫自己拿了行禮。那小厮接了過來,轉身卻将包袱随便一放,等要找到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

杜夫人對佛極其推崇,見須塵年紀不大,身量微長,面容還是有孩子氣的。原本不滿長老給自己找了年紀這麽小的僧人,經過一番交談後,卻見須塵談吐不凡,才情高妙。她對安留侯府的事情還是有些了解的,那個百年之後至今還被人誇贊不止的第一位安留候風采不減,郡守大人在一旁看了,暗暗想到:這小公子倒是有他祖父的才氣,難怪那當家嫡母急火火地要将他打發到大林寺廟去,繼續留着只怕會壓了他嫡長兄的風光。

所以有時人還是要懂得藏愚守拙,才氣太外露,反而招了嫉恨。

杜夫人忍不住問他幾歲了,須塵低下頭,恭順地回道:“小僧丙申年生。”

“丙申年,那是十一年前了……”杜守言猛然想起什麽,與自己夫人對視了一眼,杜夫人忍不住感嘆道:“真是有緣,”說着竟隐約有淚光閃動,須塵不解,尴尬地立在原地。夫人原本想上前好好看看他,杜守言一把按住她的手,然後說道:“小公子先回去休息吧,這次邀你來教讀小女,真是麻煩你了。”

須塵垂了手,露出手腕的紅佛珠,“小僧法號須塵,早已不是那侯門小公子。”

杜守言意識到自己戳到了他的痛處,面色有些尴尬,“正是,正是。”

須塵轉身便走了。後面兩道目光還流連在他青色背影上。

杜夫人終于按捺不住,伏在丈夫肩頭淚水盈盈,“若是漪兒還活着,也是這般大,我見了與漪兒同歲的男孩子,心裏總覺得那便是我們的漪兒……”

“夫人,他是侯門小公子,切莫搞錯了。”杜守言心裏也悲痛,別人家的孩子都順順利利長大,偏生自己的孩子半途夭折,如今見了須塵,心想若是他的漪兒這般大,風采也絕不會遜上一分。但是想再多,人早已沒了,只不過徒生遺憾。

“他被家中嫡母嫌棄,不能如他兄弟那般讀書求功名,如今有緣到了我們郡守府做事,守言,我們便将他當孩子對待吧。之漣懂事,最近正在苦讀,倒是可以幫幫他。”杜夫人越說越糊塗,竟是要将須塵當成杜之漪來看待。

杜守言打斷她,“憐娘,你越發糊塗了,人家是侯門出身,考取功名之事哪裏會看上眼。更何況,如今他已入佛門,是佛中弟子,不理紅塵瑣事。富貴虛名不過是浮雲,他定然是看不上眼的。就算有心,也不能了。”

“都是苦命的人,我……我真是疼惜他……”杜夫人又低頭垂淚,不知說的是自己孩子,還是在說須塵。

杜守言嘆息,“夫人可不要把自己心思露出,吓走了這孩子。”

須塵回去後,心裏感覺莫名其妙,但又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既來之則安之,他心裏稍稍寬慰了些。來到府中給他安排的廂房,因為他來府中主要的任務便是教習,他住的地方便在秋硯軒附近,靠着大湖。他推開窗,外面便是湖水粼粼,山清水秀,他心裏滿意之極。

全府上下,唯獨這大湖最深得他心。

夜晚的時候,忽然又有人搬來了家具布置他原本簡陋的廂房。須塵站在一邊,只見黃花梨木衣櫃、紅檀木書桌等上好木材制作的家具一一搬來,又在桌上安放了白瓷花瓶,筆墨紙硯選的也是精品,就差那張床也要換了。他震撼地站在一邊,招待一個小先生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吧。

白天将他包袱弄丢的小厮滿臉賠笑,“小先生,請見諒,那包袱小的再給您找找,一定幫您找到。”須塵看了他一眼,白天他的态度可沒這麽恭敬。

緊接着又有侍女抱着軟被、幔帳進來,幫他挂上床簾,又鋪好床,燃了熏香,“夫人說了,這廂房許久未用,恐怕染上黴味,因此特意送來熏香,給您祛除潮氣。”須塵端坐在書桌邊,目不斜視,聽她們在一旁解釋,忍不住望過去,卻見她們低頭竊笑。他心裏疑雲重重,怎麽見了他一面,這夫人的态度變得如此周到了?

那杜守言聞言夫人大費周章布置小先生的廂房,忍不住跌足。

這事情可是麻煩了。

***

我提着裙擺急急地走上石階,梧桐葉子落光了,黃昏下站着一道青影。我垂下手,裙擺落下,遮住雙足。十分熟悉的場景,我慢慢走過去,湖面上波光粼粼,偶爾從青山那邊飛來一只白鳥,點水而過,夕陽的光芒将鳥雪白的翅膀染得緋紅,惬意而安寧。

我站在他身邊,但是他完全沒有反應,好像沒有看見我這個人。

我側過臉看他,他正在眺望湖的那邊,眼睛裏有思念與期待。“你在看什麽?”

但是沒有人回答我,我擡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依舊沒有反應,我幹脆站在他面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視線直接越過我,望着湖水。

這種感覺,實在太詭異了……

“呼……”我驚坐起來,被子滑下來,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原來是一場夢。這樣的夢這幾天我老是夢見,不同以往那樣兇險,這個夢安靜平和,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屈起膝蓋,臉上忽然露出懊惱的神色,怎麽總是夢見這個人……

邢蘭踏進屋子, “容姐兒,起來吧。”我從遐思裏回過神,擡頭看見一個俏麗的少女正站在自己床頭,我一見來的不是霧兒,心裏還是有些不習慣。

邢蘭拿出幹淨的衣裳要給我換上,以前霧兒從來不會主動上前給自己穿衣,我有些不太适應,“我自己可以的。”然後用眼神示意她退出去幾步,邢蘭見這麽多天了我還不親近自己,心裏也有些無力,只好将衣裳遞給我,退開幾步。

銅鏡裏映出女孩的身影,碧玉色齊胸雲錦襦裙,簡單的發式上只戴了一支镂金菱花簪。雙手疊在腹前,廣袖流裙,飄飄秀逸。我見慣了君姿那種張揚豔麗的姿色,再細看君容,含而不露,才氣自華。若君姿是一朵三月桃花,桃之夭夭,那這君容便是潭裏一朵深秋睡蓮,詩意無邊。看久了妹妹的容顏,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擡腳,腰間垂下的淡紫流蘇輕輕拂過,一如清風飄過。邢蘭不動聲色地跟在後面。到了門外,我忽然見到雪兒小小的身影坐在長廊上,我頓足,“邢蘭,這次便讓雪兒跟着吧,你留在這裏。”

“什麽……”邢蘭反應過來後,面色一變,“這怎麽可以……”不知情的雪兒聽到我的聲音,一臉欣喜地跑過來,雪團一樣。邢蘭知道杜君容雖然年紀小,卻已經極有主見,她只好松手,将手裏的書冊遞給雪兒,“雪兒,你要照顧好大姑娘。”

雪兒接了過來,猛地點點頭。

我起了個大早,到了秋硯軒小書室裏,裏面還沒有人到。我整理好棋盤,又整好書桌上的文房四寶,然後坐在窗邊的榻上開始看杜之漣送給杜君容的一本畫冊。畫冊上都是簡單的水墨畫,筆法卻老練,乃是當世大家閑暇之時所畫,杜之漣費了很大周章才一幅幅收集起來,然後自己編成一本,在君容八歲生日那天送給她的。

這是君容長這麽大收到最喜歡的禮物了。就跟妹妹一樣,我也喜歡作畫,但到底還是沒有她畫得好。

不一會兒,君姿帶着霜兒進來了,霜兒手裏提着一盒點心,我擱下手裏的書冊,表情淡淡地看着她。那點心是府裏廚娘潘嬸兒常做的,不稀奇。稀奇的是那裝點心的盒子,上面镂刻着藤蔓花紋,做得精巧別致。我見了眼熟,半天才想起來這盒子可不就是當初郡王妃送給她們的。

盒子洗了個幹淨,又在裏面鋪上新摘的芭蕉葉子,溫溫熱熱的點心就擺在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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