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失蹤
轎子走到半山腰停了下來,我撩開簾子,問外面的霧兒,“怎麽了?”
霧兒湊過來,輕聲說道:“二姑娘喊肚子疼,要下了轎子歇歇。”我有些幸災樂禍,放下簾子,坐了一會兒。還不見出發,我只好也下來走走。一下了轎子就看到大家坐在涼亭裏歇息着。
我走過去,不見君姿和霜兒,夫人面色有些郁悶地坐在涼亭裏,邢昙也是似笑非笑的模樣。
“容姐兒怎麽也下來了?”邢昙迎上來,讓我坐在鋪着藏青色軟墊的石凳上。我微微仰起臉問她:“二妹妹去哪裏了?”夫人聞言看過來,卻沒有說話。
一旁站着的君顏俏生生地說道:“二姐姐肚子疼,跑到草叢裏去了。”眼眸眨啊眨的,一本正經地看着我。
滿亭的寂靜,兒童無忌,簡姨娘一把拉過自己的女兒,示意她不要大聲說話。姑娘在外如廁,總是不太體面。雖有侍女幫着圍了簾幕,這留下的人也是有些坐立難安。偏偏君姿不知是吃壞東西還是受寒了,去了許久還沒有好。
我知道了事情始末,面色很平靜,內心卻跟君顏一樣,已經笑翻了。
我們本來就是收了信加快回府,如今半途耽擱一會兒時間,夫人也隐隐開始着急起來。這座山離城鎮有點距離,算算時辰,到了府裏也是黃昏時分了。我們趕回去就是要參加晚宴的。
府上晚宴少了女主人,那客人心裏大概會不舒服。
我微微偏過頭,朝着樹林深處望去,只能隐約見到侍女的身影,“母親,我去看看吧。”邢昙連忙上前,“容姐兒怎麽好去,還是讓下人們去吧。”
“二妹妹素來好面子,若是讓旁人去見了,恐怕更會生惱意。”我站起來,朝夫人示意。夫人看了看我,見我一派穩重的樣子,便點點頭。這樣看好戲的機會怎麽能錯過。
“容姐兒果然是做姐姐的人,想得比旁人就是周到。”辛姨娘吹吹自己新染的指甲,擡起頭笑道。夫人最看不慣她這副妖妖嬈嬈的模樣,厲目掃過她。辛姨娘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權當沒有聽到,擡起腳慢條斯理地朝着樹林走去。
或許是真的害羞了,君姿跑的地方有些遠。我走了一會兒,才走到那小小的簾幕前面。幾個侍女站在幾步開外,只有霜兒準許在一旁。空氣裏不可避免地飄蕩着銷魂的氣息。
我繞過一株樹,剛要問她們怎麽樣了,那些侍女還沒有注意到我走過來,等有人擡起頭來,面前已經沒有杜君容了。原來我方才被一根樹枝絆倒在地上,就在我剛要爬起來之時,一只大手忽然捂住我的嘴巴,我手腳掙紮,但是來者力氣很大,輕而易舉地就一把扛起我,然後繞過樹林,跑到了林子深處。
“你剛才有聽到腳步聲沒有?”侍女甲轉過頭小聲地問旁邊的人。
侍女乙皺皺眉,示意她注意蹲在裏面的二姑娘,“你可別吓唬二姑娘。”
“唔……”侍女甲按捺住笑意,等哪天沒人的時候,她一定要把這件事當成笑話跟自家妹妹們講講。別看府裏的小姐們漂亮高貴,照樣敵不過三急。
君姿終于好受了一點,她站起來,面皮漲紅,用絲帕擦了擦手後。跺跺腳,然後一陣風一樣沖到涼亭裏去。霜兒在後面緊緊跟着,“二姑娘,你慢一點!”君姿沖到涼亭裏,一頭紮到夫人懷裏,頭埋着不肯擡起來了。
“好了,姿兒,沒人會笑話你的。”夫人拍拍她的後背,然後往後面看去,面露疑惑,“容姐兒呢?”幾位回來的侍女垂手立在一邊,“大姑娘并沒有過來。”
夫人終于将君姿的臉擡起來,然後站起來,往樹林方向走了幾步,“容姐兒方才去找你們了,你們一個人也沒有看到嗎?”
小君顏已經拔腿跑向樹林深處,一邊大喊着:“大姐姐……”簡姨娘連忙在後面跟着,“顏兒,你就別添亂了。”
下人們在樹林裏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君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大姐姐不見了!”
君姿原本想巴着夫人的手臂,她也是被吓壞了。這裏可不比城鎮,是山上樹林,什麽怪物都有的。夫人再喜歡她,親生女兒畢竟也不是她。她滿臉急色地朝外面走去,也不管君姿了。君姿被丢在涼亭裏,獨自站着還瑟瑟發抖。
辛姨娘讪讪地看着她,倚着深紅色木柱,卻也沒有上前去攬住她安慰。
外面找人亂成一團,君顏掙脫開簡姨娘的手,沖到涼亭裏,“都怪二姐姐!你快去找大姐姐啊!”君顏小小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還含着眼淚,就這樣義憤填膺地瞪着君姿。霜兒捂着自己的食盒,坐在一邊惴惴不安地看着。
君姿忽然有些手足無措,但是在妹妹面前,她挺直脊背,提高聲音道:“大姐姐失蹤了,又不是我幹的。你沖着我瞎喊什麽呢,要找,你自己去找。”君顏握起拳頭,像一只被激怒的小松鼠,準備沖上去咬她。
但是身後的簡姨娘已經一把拉住她,“顏兒,你少說幾句。”然後蹲下身就緊緊抱着她,不準她再鬧騰。君顏垂着淚,還是憤憤地瞪着君姿。
“什麽嘛!”君姿惱火地坐在圓凳上,肚子好像又在翻江倒海了。
又找了一圈,擴大了範圍,自然還是沒有找到人。夫人站在涼亭外,越等越着急,邢昙擡起手幫她擦額頭上的冷汗,被夫人一把推開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樹林深處,希望君容的身影就大大方方地出現了。
涼亭裏,君姿捂着肚子趴在石桌上,臉色終于越來越蒼白,她蜷縮起手,眼角沁出痛淚來。一只塗着鮮紅蔻丹的手忽然慢慢地伸過來,握住了她擱在桌上的手。君姿擡起眼,冷汗裏就看到辛姨娘妖嬈的眉眼。
她頓了一下,因為實在太不舒服了,竟然沒有馬上推開她。辛姨娘受到鼓勵,又慢慢地坐在了她身邊,給她拍拍後背。“辛姨娘……”
辛姨娘的手僵在半空中,君姿擡起與她極其相似的臉,看着她,“你能先送我回府嗎?”
“二……二姑娘先忍着吧,我……我這就去叫人。”辛姨娘幾乎是落荒而逃。
涼亭外正亂成一團,辛姨娘慢吞吞地走到夫人面前,“夫人,二姑娘身體不舒服,不如先讓她跟侍女們回府吧。”夫人沒有理會她,邢昙走上前一步,皺着眉,“容姐兒不見了,大家都在找人,你先讓二姑娘忍着。”
“夫人,你就讓二姑娘先回府吧……”辛姨娘忽然提起裙擺,跪了下來,仰着臉看着夫人。
邢昙也被驚了一下,退步不再說什麽。夫人朝着樹林望了一眼,然後好像才注意到面前跪着一個人,她轉過身看了看涼亭裏趴在桌上的君姿,才慢慢點了點頭,“邢昙,你跟着她們一起回去。”
“夫人……”
眼看夫人要留下來繼續找大姑娘,府裏送信的小厮連忙走上前,面有難色地說道:“夫人,老爺說了,今晚來的客人非同尋常,現在已經耽擱了時間,不能再等下去了。”
夫人厲目掃過他,“是客人重要,還是大姑娘重要?!”
涼亭裏,君姿已經痛得從圓凳上滾下來了。一旁的霜兒終于松開自己的食盒,上前幾步,一把扶住自家姑娘。辛姨娘遠遠地看着君姿蒼白落汗的臉頰,再也顧不得什麽,“夫人,大姑娘重要,二姑娘也重要。您就讓我們先走吧。”
“起來!”夫人不耐煩地別過身子,“跪在地上像什麽樣子!還嫌不夠亂嗎!”她決定快刀斬亂麻,“邢昙,你快帶着兩位姑娘回去。其他人留下繼續找大姑娘。”
“夫人,您還是回到府裏等消息吧。這樣找下去也不是辦法,回到府裏還可以多派幾個人,若是,若是有人綁了大姑娘,或許派了音信到府裏去了。”一旁的小厮還在極力勸着,“老爺遲遲不見您回去,發了大怒,恐怕事情更加不好辦。”
夫人見他如此執着地勸自己回去,終于想起問他:“今晚府上來了什麽客人?”
“小的也不清楚,聽說是從京都來的。”
從京都來的?夫人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他……
天邊的殘陽漸漸要被山頭吞沒了,樹林裏下人們還在四處尋着。入了夜,這裏就更加不安全了,并且沒有準備火折子,要在黑夜裏找人确實不容易。夫人靜了靜心,然後吩咐道:“阿福,你先回到大林寺廟,讓他們幫忙找找。這些僧人常年居住此山,比我們都了解,你現在就去。”小厮應着去了。
她又轉向其他人,“留下一部分人守在這裏,若是大姑娘回來了也好有人接應。其他人跟我先回府。”見她松口要先回府,那送信的小厮才松了口氣,額頭上都是冷汗。
君姿早已軟癱在轎子裏,渾身都被汗濕透了。隐約只聽到有人說:“二姑娘好像病得不輕,莫非是受了山上的寒氣?”又有人說:“許是吃壞了肚子,回去先讓大夫看看吧。”一張毛毯披在她身上,她迷糊着就入睡了。
轎子晃晃蕩蕩地出發,夫人擱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着,怎麽什麽事情都趕在一起了!
霧兒不肯離去,便繼續跟留下找人的一起守在涼亭裏。若是君容回來也有人照顧。雖然這個希望已經很渺茫。她踮起腳尖,望着漸漸變得深不可測的深林,心裏忽然湧現一股恐懼感。
容姐兒,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二
我被人抗在肩頭上,暈暈沉沉,心裏又驚駭到極點,掙紮了幾下無果,只好閉上眼睛聽着風聲從耳邊掠過。
這個人不知道跑了多久,終于停了下來,卻是在一條河邊。我被他放在河邊一塊岩石上,我慢慢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就要爬起來,驚疑不定地看着對方。
只見他衣衫褴褛,逢頭垢面,臉上有着陳年污跡,一雙腳上的鞋子也是破破爛爛的。河水明明就在旁邊,他卻像幾個月沒有洗過臉了。說他是山間野人也不過分了。
他将我放下後,也沒有做什麽,只是坐在河邊像盯着獵物一樣看着我。
天色漸漸要黑了,我不敢動一下,只好轉着眼睛東瞧瞧西看看,尋找逃跑的出路。對面的人每動一下,我就要害怕上好一陣,還好我沒有上前的意思,只是盯着我,好像在思慮怎麽處理自己偷來的獵物。
叢林裏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立馬跳了起來,我驚駭得連連往後退去,但是他一個箭步上前就扣住了我的手腕,然後又将我抗在肩頭開始朝着無人的地方狂奔而去。我被颠得睜開眼,越過他的肩頭,便看到草叢裏走出來一道青色身影。
他手裏提着一只木桶,好像是下山打水來的。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過來。
“救我!”我好像看到了希望,拼命地喊了一聲,下一秒我就被捂住了嘴巴。最後一眼,我只見那道青色身影一動不動地立在草叢前面,好像他也吓傻了。
這次又是狂奔了一陣,他終于跑累了,丢下我在地上,氣喘籲籲地也坐了下來。我瑟縮了一下,連忙爬起來往後退去。我的腳踝卻被對方一把握住,然後微微用力一拉,我整個人趴在地上,天旋地轉,身上發間都沾染了灰塵。從小到大,我都是錦衣玉食,溫文爾雅地活着,何曾如此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
望着手心摩擦出來的傷痕,要不是妹妹這副身子骨太柔弱,我早就一拳打過去了!雖然我可能不敢……
一只大手将我扳過來,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眶裏的淚水,我也直直地盯着他。兩個人都不說話,他慢慢地伸過手,我下意識地偏過頭,但是手指還是落在了我的眼角,一滴淚沾染在他的指尖。
這個人,他在幫妹妹擦淚?
怔忪間,亂發覆額的野人忽然裂開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我何曾見過這樣畫面,一陣血氣上湧,脫口而出:“別!”
他似乎聽懂了,停下了湊近的動作,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餓了?”
民間傳聞森林裏有喜歡吃小孩的怪物,我當初聽到了只感覺好笑,今天看這架勢,這野人好像真的是把妹妹當成食物搶來了。他竟然也聽懂了,結結巴巴地說道:“吃……吃……你………”
我兩眼一花,怪只怪妹妹長得太秀色可餐了!
野人低下頭嗅了嗅我身上的味道,很香很甜。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拉開我衣襟上的扣子,露出白皙的脖子。就像黃鼠狼吃雞,先要咬住脖子。他準備也從脖子開始。剛要低下頭咬一口,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很輕。但是他在叢林生活許久,耳朵跟動物一樣靈敏。
迅速地轉過身,他低吼着看向來者。
來者一襲青色僧袍,身高微長,臉龐卻顯得有幾分稚氣。他的表情還算平靜,墨染般的眼睛正慈悲憐憫地看着他。須塵雙手合掌,恭敬地向他行了個禮。野人認得這種人,是住在山上的家夥,沒有任何攻擊力與殺傷力。
故意從喉嚨間發出低沉的嘶吼聲,野人想要吓跑這個人。
須塵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然後和風細雨般地說道:“小檀越看上去雖然美味,就這般生吃卻很不好。你,你難得抓到獵物,”見他一副懵懂的樣子,須塵只好低下身拾起幾根木柴,然後示意點起火的樣子,“你……你應該先生火,煮熟了才好吃……”
一番話說得他大汗淋漓,不知道野人能不能聽懂。
或許是見他做的動作新奇又沒有敵意,野人竟然安靜地坐了下來,将我放在一邊,一副認真聽教的模樣。若不是情況危急,須塵倒是忍不住贊揚他一句“孺子可教也”。畢竟是同類,接下來的溝通交流漸漸順利起來。
為了拖延時間,須塵又指了指不遠處的溪水,“煮熟食物之前,還需要先洗幹淨……”他又做了洗東西的動作,野人的眼睛裏漸漸放出光來,好像聽懂了,他興高采烈地跳起來,又一把扛起我,跑向溪邊去。
須塵連忙提着自己的空木桶,緊随其後。
野人站在溪邊上蹿下跳的,指了指溪水,又轉過頭期待地看着跟過來的須塵。
須塵放下手裏的木桶,看了看被放在岩石上的我,只好走過去,示意野人過來,然後蹲在溪水邊,撩起水,擦了擦自己的臉,“這就是洗。”野人學着他撩起水,讓自己臉上澆去。他很快就學以致用,轉過身一把抱起我,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将我直接扔到溪水裏去了。須塵看得目瞪口呆,看來教學的效果适得其反了。
深秋的溪水已經冰涼刺骨了,我瑟縮了一下,被冷水給凍到了。睜開眼就看到一只大手撲過來要扯自己的衣裳。我連忙掙紮起來,卻往溪水深處滑去。野人不管不顧地追過來,伸手要撈回我,流水沖刷過來,很快将我沖走了。
身後傳來一陣“撲通”聲,野人怔怔地立在水中,只看見那道青影如魚般跳入溪水裏,追着他的獵物去了。
“啊……”他忽然爆發出一聲憤怒的聲音,邁開長腿也想追過去。他卻忘了自己不會游泳。
我手腳并用,拼命地掙紮着。更多的水卻湧向我。水流急速,沖到岩石上都能濺出白色水花來。今夜無雨,天邊已經升起彎彎的月亮,冷月如霜。我仰着臉,慌忙之中竟也看到了天上的明月。一只手突然伸過來,還沒有攬住我的腰,只來得及扯到我的腰帶,先前我的衣襟扣子已經被野人扯開了,現在腰帶又被扯走,真真的欲哭無淚。
須塵丢下手中的腰帶,又游向我。身後忽然傳來激烈的水花聲,須塵無暇顧及,先抓住了我亂舞的手,“別亂動!”剛開口,一股水便進了他口內,他一邊抱着我,一邊往岸邊游去,卻因為被嗆到,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任憑他抱着,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忽然又躁動不安起來,“快抓住他的手!”
此時我們正游向水中的一塊大岩石,我半個身子已經被他挪到岩石上,而他還在水裏,我趴在岩石上,轉眼便看到之前那個野人也被水流沖到這邊來了,他的一只手正緊緊抓着岩石一角,眼看就支撐不住了。
須塵沒有想那麽多,聞言伸手便拉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我連忙爬上岩石,爬到另外一邊,抓住了他抓着岩石的手。“我們把他拉上來。”
但是我想清楚之後,很快就後悔自己這個決定了。我也想不通自己方才怎麽就一心想救這個要吃自己的野人。三個人都被冷水凍得瑟瑟發抖,須塵剛才用了很多力氣,臉頰有些潮紅,不小心看到衣衫不整的女孩,他的臉更加紅了,坐在一邊好像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辦。
最先恢複過來的是野人,他跳起來,握着拳頭,看着須塵,然後一陣叽裏呱啦,誰都沒有聽懂他在講什麽。但是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就是指責須塵耍了他。
我害怕地往須塵那邊移過去,看來只有他能救自己了。
須塵坐在岩石上,用了打坐的姿勢,然後他雙手合掌,繼續和風細雨地說道:“先別生氣,我們先生火。”我默默地想,生氣都已經這副模樣了,若是生起火來,豈不是更加可怕。
後來才明白這個生火,是指堆起火柴生一把火。
野人眼睛又發光地看着我,絲毫沒有因為我方才救了他而感到慚愧。我挨得須塵更加近了,小心翼翼地問他,“我們還是不要生火了吧,我怕我妹妹被他煮了。”
須塵轉過頭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小檀越既然如此害怕,方才為何又一心想要救人?”
“你……你們出家人不是一向慈悲為懷,不主張殺生麽……”我被凍得牙齒打顫,說話也利索起來,“現……現在還是……先想想怎麽逃出去吧……”
野人古裏古怪地看着他們,然後他終于明白了,這兩個家夥是一起的!
☆、三
“在那裏,快追!”
一直在跑,風聲從我耳邊掠過。他好像也跑累了,氣喘得越來越大聲,一滴汗水還落在了我的後頸,溫溫熱熱的。身後是手執武器的官兵和郡守府的家丁,是父親母親派人來救自己了!
因為我被扛在肩上,官兵不敢射箭攻擊,只能采取圍攻的方式。這片樹林野人是最熟悉的,但是有大林寺廟的僧人指引,官兵也毫不遜色,很快就将範圍圍攻得越來越小。
一直到山崖頂上,不能退更不能進。我膽戰心驚地看着山崖下的深淵,又看看滿臉憤怒的野人,他結結巴巴地喊出兩個字:“騙……騙……我……”我拼命地搖頭否認:“沒有!沒有!”
到底發生了什麽,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場景突如其來就出現了。
“死……死……都……去……死……”狂怒地喊出這句話後,野人忽然轉過身,瘋了一般沖向那群官兵。我怔坐在地上,眼前都是厮殺的場面。他越戰越猛,身上受的傷也越來越多,最後官兵手中的長槍直直地捅入他的胸口,血濺一地。
“不!”一聲驚叫,我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場夢。
但是我的夢往往成真。我連忙轉過頭,卻看到須塵和野人相安無事地坐在河邊。也不知道須塵用了什麽辦法穩住了野人,他們也沒有生火,當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野人握着石頭,瞪着地上的木頭,原來須塵在教他鑽木取火。兩個人折騰了好久,誰也沒有成功生起火。
須塵自然是一派悠閑的樣子,不急不躁。聽到我那聲驚叫後,他也沒有多大反應。想必是做惡夢了。我壓住內心的驚疑,慢慢走過去,坐到他們身邊。野人擡起頭,示意我也來生火。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樣子,這個人很快就要死了呢。
這種先知的感覺很痛苦。要不要救,好像就在我的一念之間。
這樣一折騰,天邊已經隐隐有光芒透出。“快天亮了呢。”我輕輕地說道,原來我睡了有一會兒。這麽長的時間須塵一個人穩住他,确實不容易,“謝謝你。”
年少的僧人垂着眉眼,“小僧也只是為了救自己。”野人察覺到他們是一夥的後,就撲上來想先吃了他。還好他還沒把煮人的步驟教完,野人又乖乖地當了一回學生。
“他沒有受過管教,若是要馴化他也不難。只是現在情況危急,我們還是盡快脫身才好。”須塵忽然低聲說,“他心智未開,出家人不打诳語,只能讓小檀越幫忙了。”
我像是被驚了一下,“你……你是說騙他走……”
我的反應有些過度,須塵偏過頭不再說話了。這個辦法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野人見我們又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手裏的石頭忽然就砸了過來,砸在我們中間,我受了驚,連忙往旁邊移去。而須塵保持打坐的模樣一動不動。我坐到一邊後,偷偷地去看他的側臉。
這個少年看上去明明那麽無害,最後将野人逼到那個絕境是他做的嗎?頓時有些不寒而栗。夢境裏野人慘死的場面太恐怖了,我又去看坐在對方專心地研究鑽木取火的野人,他快要死了呢……
“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小檀越,你可想好了?”
須塵清透的聲音忽然響起,我渾身一僵。是啊,如果不想辦法脫身,最後他們兩個人可能都會被他拆骨入腹。而且這個野人看起來對細皮嫩肉的小女孩更加感興趣……
我挺直脊背,天快亮了,看野人的情形他似乎是晝伏夜出,附近一定有他安身的樹洞或者洞穴。現在我們必須将他引開,最好引到有人的地方。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緊張,野人擡起頭兇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這才驚覺自己方才一直盯着他看。
我身上的衣衫不整,方才在寒冷中昏睡了一覺,冷氣襲來,凍得我嘴唇都發白了。我坐得遠些,然後低下頭仔細地整理自己的衣飾,我是無所謂的,但是妹妹的形象還是要維護好的。
見我遲遲不動,須塵垂眉想了一下,還好,他還留了一招,沒有教給野人。
“煮東西呢,除了洗幹淨、生火,”須塵對着野人做了“洗”和“生火”的動作,然後繼續說,“還要一些東西撒在上面,鹽、醬油、醋……懂嗎?”野人眨巴着迷惑的眼睛看着須塵,然後搖搖頭。
我在一旁聽着,像被雷劈到一樣。
須塵低下頭,揚起地上的一些灰塵,“鹽就像是這樣的一粒一粒,你要去準備這些東西。”野人好像明白了一點,激動地站起來叽裏呱啦一番,可惜這次輪到須塵聽不懂了。
野人一把跳出來,拉住我在身邊,然後指了指須塵,“去……去……”原來是讓他去準備這些東西。他倒是不傻。我被他拉着,也漸漸看明白了。看他出了什麽馊主意,要是逃不出,我妹妹的身體真的會被煮熟吃掉的!
須塵倒也不慌,站起來,然後做了個雙手綁住的動作,我看得額頭上都滴汗了,難道他還要教野人綁住自己不成?!須塵不慌不忙地指了指自己,然後又指了指我,“讓她去,我留下。”最後将雙手伸出來,讓野人綁住自己。
我怔住,他這是在給自己機會嗎?但是野人沒有松手,幾乎是暴躁地跳起來,指着須塵,“去……去……”看來他還比較挑食,只中意小女孩。我朝着須塵無奈地一笑,經歷了一晚,我對他的好感度不禁上升幾分。
須塵雙手合掌,行了個禮,“怎能讓小檀越獨自留在此處。”他擡起頭看着野人,“她去,我不去。”
野人看着他目光中的堅定,漸漸松開了手。
“煮東西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還有些你不懂,我再教教你。”須塵耐心地跟他解釋道,也不管他聽不聽懂,“除了洗幹淨、生火、準備鹽,你還要有一口鍋。”野人傻傻地看着他。須塵依舊一臉淡定,“哦,你不懂什麽是鍋。鍋呢,就是一種圓圓的東西,”他雙手合成一個圓給他看。
野人好像想起來了什麽,又激動地跳起來,然後蹲在地上,竟然做了個炒菜的動作。
果然孺子可教也!
趁着這番忙亂,我悄悄地往後退去,然後開始狂奔向草叢。活了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這樣不顧形象地狂跑。幾乎是發揮了我所有的力氣,跑啊,跑啊,終于遠離了溪邊,我看着面前一株株幾乎一模一樣的樹,傻眼了。我竟然迷路了!
我彎腰扶着膝蓋,先喘了一口氣。不能慌,不能慌。往裏走總不會錯的,還有不能往下面方向走去,這裏能找到人的地方估計就是山上的大林寺廟了。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忽然想到現在天蒙蒙亮,山上那些僧人應該會下山提水。或許半途就遇到了。因此我專門挑有人走動的路走,往上小跑去。
溪邊,須塵說得口幹舌燥,然後指了指溪水,“我先去喝口水。”他做了個喝水的動作,野人點點頭,表示他聽懂了。但是須塵走一步,他也跟來一步。倒像是亦步亦趨的小孩子離不開母親。
須塵慢慢地彎下腰,掬起一捧溪水,将它湊到嘴巴喝了。他剛要彎腰再掬一把,一片大葉子遞在他的面前。大手大腳的野人竟然也心細如此,他見須塵不接,以為他不懂,連忙坐在地上,然後用自己的大手靈巧地折疊葉子,做了個湯勺的模樣,朝溪裏舀起水,遞到須塵的嘴邊,“喝……喝……”
須塵擡起頭看了看他,清晨的陽光淡淡地灑在他的臉上,昨夜因為落水,流水沖走了他臉頰上的污泥,須塵這才認真地看他,看他模樣還是弱冠少年,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雖然臉上還是髒污不堪,露出的眉眼還算清秀,如果洗幹淨再換上幹淨整潔的衣衫,這個人應該長得也不賴吧。須塵一邊喝着葉子裏的水,一邊默默地想着。
旁邊的人忽然低吼了一聲,須塵擱下手中的葉子,只見他嘩啦嘩啦地跑進溪水邊上,然後像只大野熊一樣紮到淺水裏去,須塵莫名地看着他的動作。
他彎下腰,在淺水裏摸了一陣,然後激動地舉起自己的手,“魚!魚!”
一條無辜的魚正在他手裏掙紮着,水花四濺。
原來他還會說“魚”,他會說簡單的詞語,還懂得炒菜的動作,看來他在人居住的地方生活過一段時間,只是不知道後來怎麽野居在這深山老林裏,還學會了吃人。
須塵心裏一動,“你以前吃過人嗎?”野人迷茫地看着他,他舉起自己的手臂,然後做了個“咬”的動作,“就是吃人……”野人忽然一把撲上來,将須塵壓在溪邊,他張開大嘴,露出自己白森森的牙齒,須塵吓得說不出話來了。半響卻沒有動靜了,擡眼卻看到他正面色得意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說:“你說的是這個吧?”
“呵,你吓死我了。”須塵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的僧人身份,兒時跟玩伴嬉鬧的口頭語脫口而出。活到十二歲,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逼上寺廟出家。之前那股老僧入定般的淡然從容一下蕩然無存。
方才被野人捉起的魚啪嗒一聲落在他們身上,須塵還沒有從方才的驚吓裏緩過神來,只見野人一把拎起魚尾巴,直接就将它放到了嘴巴裏,一時魚腥味彌漫。
須塵看着他從容不迫地生吃魚,嘴邊都是閃着光的魚鱗,後背又出了一層冷汗。魚尾巴還露在他的大嘴外邊,撲騰着搖擺。須塵猛地回過神來,現在他不傷害自己不過是因為手邊有了更方便的食物,繼續留在這裏,危險便會加深一分。但是方才他細心地折葉子湯勺一幕,已經讓須塵少了許多戒心。
他只是少了管教而已,如果以後有人教教他,想必他也會重新融合到人群生活裏。須塵連忙雙手合掌,讓自己心靜下來,要馴化這個人,長路漫漫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