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這天晚上, 梁霁辰十分反常, 幾乎整整一晚,最後累到幾乎力竭, 易佳夕閉着眼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好像他是要用一些确定的東西, 來彌補那些不确定。
那晚的親密過後,接下來整整一周, 他們見面的時間寥寥無幾。
梁霁辰忙着籌備新年音樂會與濱音大的大師班課程,期間還要到Z市出差一次, 易佳夕則忙着店裏的年終盤點, 跟進網店的籌備工作,兩人都是早出晚歸,只有夜裏能擁抱而眠。
很快就到了農歷臘月二十九,小除夕。
這天, 易家所有人都要回家報道, 無論如何,總得應個卯。
說起來, 老太太其實并不愛熱鬧, 易家的人似乎天生都有些冷情, 但她的規矩大, 年老了, 越發的講究,哪怕大家面不和心也不和,也要湊一塊兒。
俗稱,“團圓”。
只是不知為什麽, 這樣的日子,徐明華也要湊熱鬧。
吃飯的時候,易文姍坐在易佳夕的左手邊,低聲嘲道,“他不如改姓易,名正言順領遺産。”
易佳夕敷衍地笑笑,沒接話。
只怕不用改姓,遺産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同樣讓她感到驚奇的是,易文珊平日無論對姚金玲和徐明華有多不滿,只在私底下抱怨,今天小年夜,“阖家團圓”,她卻随意地說出遺産這麽晦氣的話。
不僅如此,就連素來跳脫不羁的易嘉澤,今天也格外的安靜。
事出反常必有妖。
姚金玲一頭黑得不自然的頭發挽成發髻,面目莊嚴,她稱贊易嘉澤近來掌管公司辛苦,人也沉穩了,易嘉澤沒應聲,默默擱下筷子,冷淡地看向姚金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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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易佳夕的角度來看,她覺得他看的并不是老太太。
而是她旁邊的徐明華。
在這類家庭飯局上,易佳夕的存在感向來是很低的,她與集團事務無關,更不關心家庭內部的利益鬥争,當飯桌上開始讨論到集團近來在城東拍到的一塊新地皮時,這頓飯更加索然無味了。
她低頭品嘗碗中的棗妃響螺雞湯,習慣性屏蔽周遭的聲音。
要不是易文珊忽然激動地大聲起來,她不會去聽。
“憑什麽把這個爛攤子甩給我們?志添一直兢兢業業為家裏做事,媽,不要太偏心行不行?”
邱志添拉了拉妻子的袖子,卻并未出聲勸阻。
姚金玲不冷不熱地睨着易文珊,“我是老了,可還不糊塗,志添管理那幾家酒店時,財報有多難看,集團上下有目共睹,偏心二字,我擔不起。”
易文珊是姚金玲領養的孩子,這在易家上下不是秘密。
她顧忌自己身份特殊,一向在養母面前謹小慎微。
今天這一出,雖然是利益之争,易佳夕卻不免高看這位姑媽一眼。
一個有脾氣的人,總好過唯唯諾諾的應聲蟲。
但她沒興趣參與這場戰鬥。
易佳夕放下筷子,“我吃完了,上樓休息。”
她站起來,挪開椅子,姚金玲出聲叫住她,“還沒問你,最近和梁先生交往得如何?”
“還行。”
“有空帶梁先生來家裏吃飯,不要怠慢了。”
這位祖母,連她的生日都不曾送上祝福,倒是十分關心她的情感生活。
易佳夕來到二樓的臨時客房。
白色床單,深藍色窗簾,幾何圖案的地毯,和酒店房間別無二致。
她甩掉鞋子,倒在床上,準備給她的梁先生打電話。
今天,他的家人都在國內,回到南方老家的祖屋迎接農歷新年,現在應該也是圍坐一桌,熱熱鬧鬧的吃晚飯。
他的外祖母是德國人,受丈夫影響,深深地熱愛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的美食。
梁霁辰說,外祖母最愛的一道江南醉蟹,鮮美無比,但因腸胃不好不能多食,後來外祖父學到了改良版的熟醉蟹,用地道的花雕酒,肥美的大閘蟹,味道不輸。
正想着酒,有人敲門來給她送酒。
易嘉澤手插在褲袋裏,斜靠在門框上,沖她晃了晃手裏拿瓶酒,語氣懶洋洋地,“我新買的酒莊送來的,味道馬馬虎虎,要嘗嘗嗎?”
他結束了下面的戰場,又來這裏挑事。
易佳夕正要關上門,忽然想到宋叢筠。
那天在烤肉店不歡而散後,宋叢筠沒有聯系過她,或許她感到很不自在。
易佳夕的情緒從來都是來得快散得快,她現在并不生氣,這幾天反而一直反複在想,宋叢筠到底為什麽這樣。
她不認為宋叢筠是那種膚淺到只看外表的人。
她不知道宋叢筠那樣循規蹈矩的性格,怎麽會選擇和易嘉澤在一起,怎麽敢在高中的時候,一意孤行地選擇跟在他身後。
這些疑問擾得易佳夕幾乎失眠。
她沒說什麽,松開手朝房間裏走,坐在飄窗旁邊的小沙發上。
易嘉澤卻沒跟進來。
他像是并未料到的舉動,原本做好了被易佳夕甩門的準備,卻沒想到她會讓他進去。
這反而讓易嘉澤開始遲疑。
“不進來就把門關上。”易佳夕不耐煩地開口。
易嘉澤想了想,走進房間把門關上,徑直到飄窗上坐下,把那瓶酒和兩只紅酒杯也放上去,倒上些酒,端起來遞給易佳夕。
酒精在燈光下泛着淡淡的香槟色,易佳夕淺淺地啜了一口,是長相思。
她最喜歡喝的就是長相思。
透過酒杯模糊的影像,她發現易嘉澤正在看着她。
易佳夕一向反感他這樣旁若無人的舉止,正要發火,卻忽然看清易嘉澤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同。
少了些乖戾,反而有些小心翼翼,當易佳夕瞪着他的時候,他竟然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今天真是個奇怪的日子。
難得能和易嘉澤這樣和平的相處,雖然只是彼此默默喝酒,一言不發,要是讓其他人看見,只怕會以為自己活見鬼。
易佳夕喝完最後一口,主動開口,“這酒不錯。”
她打破沉默,随口稱贊一句,沒想到易嘉澤卻忽然冷冷開口,“這才半杯,你就喝多了?”
“誰喝多了?”易佳夕皺着眉,起身打算倒酒。
易嘉澤把她的杯子搶過來,“這點酒量就別喝了。”
果然,和平是不存在的。
對待易嘉澤這種狗脾氣,對他笑是浪費表情,易佳夕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将杯子搶回來,重重地擱在飄窗上,“我自己心裏有數!”
易嘉澤看她一眼,語氣生硬,“喝多了算你自己的。”
他只給易佳夕倒了三分之一。
小氣吧啦的。
易佳夕懶得計較,又喝了幾口,漸漸感覺意識有些飄忽,她才放下酒杯。
“你和宋,什麽時候開始的?”
易嘉澤忽然擡起頭,“開始什麽?”
“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在一起很久了,”易佳夕看着他,“不用再瞞着我。”
易嘉澤笑着晃了晃酒杯,又恢複了幾分素日的神情,“我說今天怎麽态度這麽好呢……”
“我問的是,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不要講些無關的話。
“什麽叫在一起?”易嘉澤反問,“你和梁霁辰那種?”
易佳夕并不想從他口中聽到梁霁辰的名字,她冷着臉,“不要明知故問。”
易嘉澤放下酒杯,“你非要追究的話,應該是你出國的第三年?”
“怎麽回事?”
“那天我在酒店,死活睡不着,就給她發了條短信,問她要不要來陪我,她就來了……”易嘉澤一臉的無所謂。
這種極不尊重,散漫放任的語氣,讓易佳夕很是惱火。
她制止他繼續往下說,“行了,不用再說。”
易嘉澤扯嘴笑了笑,好像終于找到了往日和易佳夕鬥氣的快樂,他站起來,坐到床沿,和易佳夕面對面,“不是吧姐姐,你連聽這都覺得尴尬嗎?”
易佳夕煩得扭過臉,易嘉澤卻來了勁,纏着她問個不停,“我聽說你和梁霁辰同居了,你們到哪一步了?不會還沒牽過手吧?”
易佳夕忽然後悔。
怎麽會忽然心軟,試圖跟這個人溝通。
根本無法溝通。
“你走吧,我要睡了。”她起身坐到飄窗上,剛才易嘉澤坐過的位置,望着窗外,并不看他。
易嘉澤沉默地望着她,良久,才輕聲說,“她很可憐。”
“什麽?”易佳夕一開始并沒聽清。
等到她意會出來,又覺得自己聽錯了。
“她總是跟着我,又不說想要什麽,警告威脅都沒用,”易嘉澤忽然搖了搖頭,“我有一天看着她,忽然覺得她好可憐,或許我該對她好一點。”
易佳夕聽得頭疼腦漲,下意識地說了句,“別說別人,你自己才有病。”
“是,我有病,你說得真對,”易嘉澤聽得笑起來,“我跟她同病相憐。”
他臉上的表情帶着戲谑,卻不像是在開玩笑。
易佳夕飲下一口酒,忽然感覺微微發澀,像是單寧的味道,複雜難名。
她突然覺得意識輕飄飄的,是喝酒後自然的微醺感,有點困,又有點亢奮,所有感官都變得豐富。
手機在小沙發,忽然震動起來,易佳夕看不清是誰,正要去拿,易嘉澤忽然伸手,直接給她挂斷了。
“手機給我。”
易嘉澤卻嬉皮笑臉的,“他好粘人啊,原來你喜歡這一款,連紹以前也挺粘你啊,幹嘛不選他?”
“手機給我。”易佳夕重複着,雙腳落地,預備搶回來。
“給你給你,急什麽啊,我能給你扔了?”易嘉澤低頭笑了,走到飄窗邊把手機塞易佳夕手裏,蹲下來,握着她的腳踝,重新放回飄窗上。
易佳夕不耐煩地蹬開他的手。
他立刻松開,聳了聳肩,一副全然無辜的樣子,然後坐到飄窗另一頭,又給各自倒了一杯。
他晃了晃酒瓶,“沒了。”
易佳夕沒搭理他,她翻開通話記錄,那個未接來電果然是梁霁辰打來的。
現在八點多。
這個時候,梁家應該吃完晚飯了。
易佳夕正要撥回去,卻聽見易嘉澤冷不丁開口,“你們會結婚嗎?”
她愣了一下,習慣性地反駁,“與你有關?”
“如果你們結婚了,是不是就真的再也不回來了?”他的語氣聽上去,似乎非常失望。
這讓易佳夕覺得熟悉又陌生。
他們一向帶着刺互相攻擊,今天這刺忽然柔和了,她反而無所适從。
她有些茫然地開口,“易嘉澤,你到底想幹嘛?”
一直以來。
那些莫名其妙的行為,傷害她,傷害她的朋友,還有她最重視的人,他這麽抵死糾纏,互不放過,到底是因為什麽。
或許是酒意讓人放松,也變得柔和,易佳夕忽然想知道為什麽。
易嘉澤忽然嗤笑了聲,“易佳夕,你終于舍得問我了?”
“什麽?”
“我說,過了這麽多年,你終于舍得纡尊降貴,心平氣和地來問我到底想做什麽,我還以為這輩子都等不到你這句話。”
易佳夕感覺他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她警惕地盯着他,把手機死死握在手裏。
“我七歲進易家,所有人都不喜歡我,你父親冷淡我,你母親仇視我,就連家裏的傭人背地裏都敢對我呼喝,但這些都不算什麽,”易嘉澤的眼神仿佛一片寒潭,“我最痛恨的是你,易大小姐。”
“我?”易佳夕氣息不勻,“願聞其詳。”
易嘉澤眼神複雜,“你易大小姐多高高在上啊,家裏的小公主,漂亮的洋娃娃,所有人都寵着你,我得看你臉色,處處小心,可你呢?你從來都不屑一顧。”
易佳夕緩緩地點頭,“所以你恨我。”
“不應該嗎?後來你母親讓我搬出去住,我很開心,終于可以離開,可你呢?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要留下我?”
易佳夕默然片刻,“我以為你并不想走。”
不然小時候,為什麽總要跟着她出去玩?
在不知道易嘉澤的身世之前,她是有真心拿他當弟弟看待的。
易嘉澤噙着一抹冷笑,“想不想,反正我都被你留下來了,既然這樣,後來又憑什麽随便把我扔下?”
“我,扔下你?”易佳夕覺得荒謬又好笑。
偏偏對面那人,說得那麽認真。
易嘉澤将杯中剩餘的酒一口飲下,重重地将酒杯扔到地上,幸好地上鋪了地毯。
“是你要我留下來陪你玩的,憑什麽說出國就出國,憑什麽拿我當陌生人,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鬼地方?”
他情緒激動,微微喘着氣,像是一只負傷的獸類。
易佳夕皺起眉,“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
“你都不要的東西,當我很稀罕?”
“你不稀罕,為什麽要害死我父母?”易佳夕也跟着激動,“就算他不是你親生父親,總歸養了你一場吧?”
她沒想過要跟易嘉澤挑明。
但話到嘴邊,怎麽也咽不下去。
易嘉澤沉默了接近一分鐘,才緩緩開口,“如果我說不是我,你會信嗎?”
面對易佳夕的指證,他既不承認,也沒否認。
“證據呢?我親眼看見你在車庫裏待了兩個多小時!”
“證據你自己去找啊,誰主張誰舉證,別欺負我不懂法啊。”易嘉澤微微眯起眼睛,頭靠在牆上,顯得有些疲倦。
或者他根本就是醉了。
易佳夕說,“既然不稀罕,你可以離開。”
大把的人等着接盤。
易嘉澤輕蔑地笑了,“那可不行,現在鄭家倒了,萬金也別想全身而退,我這個時候撂挑子,指望邱志添那個廢物,還不如直接宣布破産,何況——”
“該死的還沒死,我還不能走。”
酒意不斷上湧,易佳夕開始覺得眼皮墩得發沉,她想把易嘉澤趕出去,想叫他閉嘴別再啰嗦。
可她心中卻有個直覺,似乎快要接近某個真相。
她逼迫自己強打精神,“誰該死?”
易嘉澤舔了舔嘴唇,眼神殘忍到直白,“當然是你親愛的奶奶,尊敬的姚董事長啊。”
話音剛落,易佳夕手裏震動起來,屏幕上,“梁霁辰”三個字亮到讓人雙目刺痛。
她驀地睜開眼,直接将電話挂斷。
想要弄清真相的念頭占據了她的所有,“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我說,咱們道貌岸然的姚董事長,人老心不老,做慈禧不夠,還想當趙姬,你說,可不可笑?”
易佳夕立刻開口訓斥,“不要胡說八道!”
開玩笑也得有個底線。
易嘉澤坐直身子,忽然拽住易佳夕的手臂,“你走的那年,有天晚上我躲在書房衣櫃裏睡着了,等我醒來,發現姚金玲和徐明華在房間裏,你猜他們在幹什麽?”
他的手那麽用力地锢着易佳夕,目眦欲裂,易佳夕聽得頭皮都要炸開,胃裏一陣翻湧。
“滾開!”她用力掙脫開,走了沒兩步又被拽住。
易佳夕步伐不穩,與易嘉澤一同摔在地上,發出響聲。
“你只是聽聽就受不了,我呢?”易嘉澤摁住易佳夕的肩膀,聲音近乎嗚咽,“你把我丢在這裏,有可憐過我嗎,有嗎!”
外頭的傭人聽到動靜,輕輕叩門詢問。
易嘉澤此刻瀕臨理智崩潰的狀态,他抓起桌上的一只花瓶,奮力砸到門上,“都他媽給我滾!”
無人再敢來敲門。
奇怪的是,就連家裏其他人都仿佛人間蒸發。
或許他們本身聽見了,只是對易嘉澤多有忌憚,反正不關他們的事,與其趟渾水,不如裝聾作啞。
荒謬嗎?
但這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人,一個一個都是這樣。
剛才鬧了一陣,易佳夕幾乎精疲力盡,她躺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久才喘過氣來。
易嘉澤雙目緊閉,像是也累得不行。
随便吧。
易佳夕心力交瘁地閉着眼睛,胃裏灼燒的感覺好了些,她很困,頭也暈,耳朵有細小的嗡鳴。
模糊間,她聽見旁邊有人說話,像是夢呓般。
“姐姐,我要是死了,你會傷心嗎。”
“你能心疼心疼我嗎?”
她說不出話來,喉嚨燒得疼。
就連什麽時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棠芯城城整理: 關于弟弟,還有一些情節會在番外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