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間正是魍魉叢生,危機四伏之時,蘇忏和謝長臨卻在扶桑的引領下來到了兩界相交之處。
準确來說,蘇忏是自願的,謝長臨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因泰山府在六界當中最是危險,故而這連通之處看管嚴實,大部分時候都是扶桑自己加強的封印,她雖然幹什麽都有點不情不願的意思,任性還驕縱,但至少未曾有任何失職之處。
而此時,封印已經被撞破了,當中一個巨大的窟窿,兩面透風,進出完全不需要耗費力氣。
“……”饒是蘇忏的人生裏樂觀占據了一大部分,仍是免不了一陣絕望。
此處寸草不生的荒蕪,群魔肆虐之後簡直犁地三尺,更何況此時連距離極遠的大楚都遭了無妄之災,這一門之隔的泰山府內可想而知。
妖霧在察覺到生人時瞬間糾纏成一個巨大的怪物,甚至滿含着對扶桑的怨恨,乍一成形就是洶湧澎湃之勢,謝長臨轉眼又遭了無妄之災。
像這些沒有皮囊之物,眼中所見不是樣貌而是魂魄或氣息,此時已經劈頭蓋臉的全竄了過來,除了當中的龐然大物,另外還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個水洩不通。
蘇忏與謝長臨抵着背,兩個小娃娃也在腳下嚴陣以待。
蘇忏自以為這輩子見過的大場面夠多了,從漫天雷網骨肉盡銷,到十來歲獨對魔獸饕餮……卻從未見這般興師動衆。
方才還迫不及待欲往人間去的魂魄全聚攏在他們周遭,甚至還有壯大之勢,只怕再等一會兒,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都能沸反盈天的熱鬧起來。
“……”扶桑的眉微微一蹙,狀似不經意的嘆道,“不曾想這門竟破損到這般地步,倘若要補,恐怕得耗些功夫了。”
要知道,這些一界之主個個高傲不服輸,能讓扶桑說出這般話,恐怕不是單純“耗些功夫”這麽簡單。
蘇忏将朱砂筆架在符紙上,黃符中現出兩條交頸的巨龍,一者為火,一者為木,落地則生根,憑空虬結出無數藤蘿,一時眼前魂魄皆被捕獲。其上更是沐浴熊熊烈火,兩者互為奧援,轉眼間奔騰而去,死傷無數。
修行之人的魂魄與尋常凡人不同,他們縱使受創乃至消散,下一世仍可投胎為凡人,天賦依然不過要從頭再來。
恐怕這一點,也是姬人與主動和扶桑合作的原因,他想壯大自己的力量,必須要讓鬼界繁榮,而人世魂靈有限且下等,還不如趁火打劫,既能利用扶桑,又能擡高自己的身價。
“府君可能有件事并不知道,”蘇忏手忙腳亂的同時,還不忘思考着姬人與這一大段的陰謀,他道,“中元節阿恒之所以未能完成祭典,是因為鬼市的一樣東西——鎏金尺八。好巧不巧,此物剛被人竊取,便直接送到了我的面前,讓我帶回了大楚。”
扶桑未置一詞,但心頭也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聽蘇忏又道,“而年節時分,又是姬人與使得國師卓月門重傷,綏州大亂,阿恒微服離宮,祭天大典在天下之勢面前不得不延後處理……這樣看來,姬人與打從一開始就算計上了府君你。”
所以扶桑找上姬人與各取所需時,他才答應的如此爽快。
“好一個姬人與!”扶桑怒極反笑,“此門破損至此,恐怕也是他推波助瀾,到而今地步我定要拿他補門不可!”
伴随話音,鋪天蓋地的魂魄又沖撞而來,雖是一次次的手下留情,但幾輪下來,仍是有不少魂魄受損,而殘留下來者則如大浪淘沙,生前皆是一時翹楚,死後也可稱霸一方——越發難以對付了。
“長臨!”蘇忏喊了一聲,周遭嘈雜且紛擾,幾乎連對方的身影都快看不見了,但謝長臨卻似将耳朵寄存在了蘇忏的身上,他一喊,便立即回應道,“我在……何事?”
“防人之心不可無,府君方才那句話頗有殺氣……若非我戳穿,這門她一開始打算拿什麽來補?”
蘇忏已然脫胎換骨,但卻受身體所累,眼前之物又前仆後繼,渾然不知退縮,久而久之便也現出了破綻,被一只鳥身蛇首的怪物咬出了一道傷口。
“……”謝長臨聽得見,扶桑自然也聽得見,她有些心虛的沒做聲,卻也拿出來了幾分厚顏無恥,既沒同蘇忏掰扯,更沒打算離開謝長臨的身軀。
“我明白,”謝長臨接了茬,他了解蘇忏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自然也能察覺這話裏的其他意思,便又道,“阿忏,你有想法就盡管去做吧,我無妨。”
蘇忏有時候真是沉迷這般心有靈犀,話不必多說,情不必太露,恰似金風玉露,不僅舒服,還能省事。
“玉衡!”蘇忏以筆為刀,逼退左右的同時将手抵在玉衡的額頭上,小娃娃作為媒介,載上了蘇忏的意識,在一道黃符的指引下順勢往大楚方向而去。
留在原地的蘇忏則如行屍傀儡一般,也不知疲累和傷痛,目中無光的行殺戮之事。
玉衡本是式神,載着蘇忏的神志猛地拔高幾尺,虛構出一個青年男子的樣貌,與原先的蘇忏十分相似。
“玉衡,事出緊急,我只得出此下策,委屈你了。”蘇忏道。
他腳下生風,眼中之景倒退的過快,以至于什麽都看不清,皆是一道道的殘影。
蘇忏渡魂魄于他處,若沒受傷倒還好,可他方才剛剛經歷一場惡戰,全身上下雖未傷及要害,但擦傷、撞傷、咬傷無數,還落了一個腰酸背疼。
此刻全讓玉衡承受了一番——小式神何曾受過這般苦,就算咬着牙,眼淚還是在眼眶裏打轉。
“沒事的主人,”玉衡道,“我撐得住。”
蘇忏此刻要找的是姬人與,但姬人與狡猾成性,絕不可能大模大樣的前來送死,以他的手段,恐怕正埋伏暗處等着将所有人一網打盡,而這裏頭最緊要的肯定是卓月門。
找到卓月門就能找到姬人與,至于卓月門……他必定在蘇恒的身邊。
鳳凰只願意栖于灼木梧桐,不然倔起來千裏不落腳。
卓月門面前雖沒有千軍萬馬,但情勢也并不樂觀,方寸大的金色囚籠中塞着這麽多人,連轉寰的空間都沒富餘,真打起來,恐怕得誤傷。
“陛下你且退開,這裏交給我便好。”卓月門可能天生不知道怎麽好好穿衣服,這種時候還半耷拉着外面的長袍,他将寬袖一卷,氣定神閑道,“我想瞧瞧,這天底下有些什麽人既不長眼睛,又不長腦子。”
“……”蘇恒并未依言退開,她将手上短匕一轉,挑眉笑道,“有人鬧上家門口了,朕作為一國之君,雖理當惜命,卻不該無底線的惜命……共赴國難之時,倘若連我都折了氣節,那國師也不必傷筋動骨打這一架了,恐怕舉國淪喪也不過眨眼之間。”
“好,”卓月門将肩一擡,将他那件紅白相間的袍子攬了攬,“你要留下我不勸,反正這麽多年輪回,我不是謝長臨,你也不是蘇忏,我總是能找到你。”
“什麽?”蘇恒沒明白。
“無事……”卓月門道,“要勞陛下,頗有些過意不去。”
這廂正絮叨的起勁兒,可旁邊這些礙眼的人可管不了這許多,那手心裏還冒着青煙的魂靈又忽的突襲向蘇恒。
他已經恢複了七/八成,并且警覺性已經提到了極致,這次斷不會在蘇恒手下吃虧。
蘇恒手中這只匕首也是卓月門送的,她剛登位那年才十來歲,身邊又少輔佐之人,很多事難以插手,也會偶爾鎮不住場面。
便是那一年年末,卓月門忽然來到皇城,先是祈雨後算國運,受鑒天署推崇得以面聖,而這第一面,他便送給蘇恒一柄短劍。
木雕的柄和鞘,劍刃卻有些蹊跷,乃是骨制,還不似人骨,看上去像是什麽巨鷹枭鳥的脊骨,輕若無物。
此短劍上附着極為強悍的力量,卻非常聽從蘇恒的話,随心而動,無往不利。
蘇恒故技重施,這一次的角度更是刁鑽,從卓月門的耳邊斜插過去,繼而劍尖順勢向上一挑,避開了他的掌緣,直掏心窩。
本就是兩相對峙的情況,牽一發而動全身,當劍光閃耀的瞬間,四方身形湧動,俱都撲向了卓月門。
鳳凰的羽翼沖破交疊的人群,伸展開其上淡金色的光芒,連天空都似被橫劈開一道,溽暑炎陽溫和成了望舒銀白的馬車,通天徹地的祥瑞中是卓月門那張欠揍的臉。
那是李如海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鳳凰,奪目之處遠非一紙一筆人間顏色所能描繪,而蘇恒則屈身站在翅膀的邊緣上,忽如離弦之箭而出,魂魄散如金雨,一瞬間迷了這位老人的眼。
光影在蘇恒的身前交織,她手中之劍穩而迅疾,鳳凰的羽翼是庇護她扶搖萬裏的長風,只可做一時之助,身下江山才是高築的長梯,是蘇恒的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