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阿彌陀佛,蘇施主,你先行一步,貧僧随後趕上。”慚愧大師幹淨而平整的僧袖一揮,閉塞的甬道中忽然起了股風,和煦綿柔,卻生生将襲向蘇忏的蜘蛛腿給擋住了,随即往左右一扯,蜘蛛腿斷成兩節,那為首的人面蜘蛛随即往蘇忏面前一栽,竟是個俯首稱臣的姿勢。
動了殺機的慚愧大師仍舊低眉垂目,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蘇忏曾經有一堆雜七雜八的老師,對佛經雖不算研讀,也多少耳熟能詳,從和尚口中的只字片語中聽出,似乎是念着梵文的“大悲咒”。
“大師保重。”蘇忏也不再耽擱,踩着慚愧大師為自己辟開的路,馬不停蹄的繼續往前趕——他有重任在身,不管背後是枯骨亦或魂靈,都得抛下。
甬道迂回,雖不算長,但其中确實錯綜複雜,幸好蘇忏小時候曾經穿行無數遍,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若是蘇忏的方向感沒有問題,他所行方向若是從地底翻上臺面,應當是正對着大殿皇座——這也能夠說明,為何那日他留在巨型蜘蛛身上的印記,居然會在大殿上有所反應。
慚愧大師看起來挺慈眉善目一個人,居然還很能打,蘇忏背後追上來的人面蜘蛛越來越少,他離擺放自家祖宗牌位的洞穴只差幾步之遙,幾乎能看見一片蜘蛛網中那幾個孤零零的漆木。
自蘇恒登位後,此處就甚少有人進來,更何況未曾點化的凡人肉眼瞧不見異常,這些人面蜘蛛又被慚愧大師封印着,所以竟無意間發展到了而今這般難以根除的地步。
蘇忏腳步忽然一停,他面前的洞穴裏有個模糊不清的人影,黑漆漆的,似一團薄霧,實在看不太清,但此人身上卻有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不同于謝長臨或蘇恒,這種壓迫感的來源是死氣……就像是一具千年不腐的屍體。
“是你?”蘇忏的眉頭皺了起來,手中拂塵一晃戒備的端在身前,禿毛朱砂筆尖凝着藍白色的清光,随時準備遞出殺招。
蘇忏很少有不計後果的行為,哪怕是身受重傷對着那些人面蜘蛛,他也有所留手,但對着此人,蘇忏臉上的笑意完全褪了下去,冷冷地又道,“這裏可是大楚地界,神荼不要自讨苦吃。”
“多年不見,小公子會咬人了。”那稀薄的身影轉了過來,手中一上一下的似乎在搖一柄扇子,面目看不清楚,但觀身形體态與言行舉止,确實不像個好人。
他似乎盯着蘇忏看了一會兒,又道,“早知當年那髒兮兮的小子能長的這般蒹葭玉樹,興許我便不放你回來了。”
“呵……”蘇忏冷笑一聲,“你放我回來,不過是看在我災星體質,想借此給大楚帶來點麻煩罷了。”
那人影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有何不可……你那時慘遭抛棄,滿心怨恨,我也不過幫你一把而已。”
“不勞神荼費心,我這怨恨裏頭有九分針對的是巴渎。”蘇忏嘴裏說着話,手上卻忽然發難,禿毛朱砂筆甚至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力量,在他指尖一寸寸化為血紅色的齑粉,那人影不閃不避,倒是蘇忏在他眉心留下一道血痕時,忽然殺機散盡,淵渟岳峙。
蘇忏的胸膛因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朱砂筆最後一點磕碜的灰燼随着血一起滲入泥土中,人影手中拿着扇子,有恃無恐的将蘇忏的右臂推開,又道,“小公子還算明智,知道龍穴中不能與我動手。”
Advertisement
“同樣的,龍穴威力巨大,神荼也不會愚蠢到在這裏殺我……”蘇忏的臉色終于緩和下來,眼神冷冷的望向他,又道,“所以,你到底有何目的?”
“我就不能單純來看看老朋友?”人影低低笑了兩聲,又忽地止住了,陰陰恻恻的傾身向前,在蘇忏耳邊道,“我想讓大楚亡國。”
話一說完,人影向後退開兩步,摸着先帝的牌位,又道,“小公子,你要知道,生老病死,烽煙四起才是人間常情,而大楚礙到我的事了。”
“巧了,”蘇忏道,“神荼要滅,在下要保,各憑本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影說話間已然稀薄了不少,這時候只剩下一點淡灰色的痕跡,不知收斂的狂笑道,“好!我們各憑本事。”
灰色的陰影散盡了,從中飄下一枚純黑色的鳥羽,上頭閃現過金色的印記,似乎是有人借此符千裏之外造出個幻影,只為了膈應蘇忏。
“……”蘇忏彎腰,将鳥羽撿了起來,其形長而豔麗,非同一般之物,素來以樂觀著稱的蘇忏心裏像是壓了一座大山,短時間的怔仲起來。
“阿忏,阿忏……”玉雕的螢火蟲自他袖中振翅而出,謝長臨的聲音自其中傳達出來,難免有點失真,卻将蘇忏從晃神中喚醒,“阿忏,方才我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死氣,你沒事吧?”
“我沒事。”蘇忏舒出一口氣,“我已經到了龍穴,你們也做好準備。”
“嗯。”
螢火蟲背上的圖騰閃了閃,在蘇忏的臉頰上飛快的啄了一下,又立馬飛回他袖中藏了起來,蘇忏搖了搖頭,瞬間有點哭笑不得。
他的袖子雖不比瑤光般能納乾坤,但空間卻也不小,除了那技藝精巧的玉雕,還藏有一個小瓷瓶,三十幾張符以及卓月門給他的火種,這時候一并掏了出來。
甬道中傳來的回響回來越大越來越近,人面蜘蛛倘若不毀其魂魄,那東拼西湊的身體就算打碎多少次都無濟于事,而慚愧大師怎麽看,都不是那種心狠手辣之人。
蘇忏将火種一燎,整個洞穴的蛛網瞬間清掃一空,而朱砂筆已毀,他不得已,将瓷瓶中的東西倒一點在指尖,另一只手盤結出個複雜的印結,空氣驟然一散,蘇忏的指尖鬼畫符似的寫出個字,随即祖先牌位受到牽引,逐漸湧現出兩道身形。
在蘇忏的記憶裏,蘇衍之一直是個嚴厲的有點不近人情的父親,對蘇恒尤甚,但偶爾于人後,也會露出點溫柔。
一個王朝的祖靈直到亡國那日,才有機會重入輪回,在此漫長的歲月中,幾乎大部分的時間都會附着在漆木的牌位上沉眠,倘若外界不妄加驚動,一年也就七月十六那日閉眼受個香火。
蘇忏失蹤那年還是個孩子,現而今已經脫了幼稚的模樣,長成個溫潤君子,可惜蘇衍之活着的時候并沒有等到他還朝那一日……
但現在卻由不得他們抒發什麽重聚之情,蘇忏甚至連句客套話都沒說,直切主題道,“不肖子孫蘇忏有事相求。”
雖說蘇恒只是大楚王朝第三個皇帝,但皇家向來注重形式,宏昌帝造反推翻前朝後,将親戚朋友全封了個遍,其父更是無緣無故的被人撬起屍骨,重葬皇陵,還沒來得及投胎,就忽然從個鄉下糟老頭子,一躍變成了英靈,此時正哀聲嘆氣的揉一身老骨頭。
“何事,說。”宏昌帝聲如洪鐘,他死時正逢壯年,還頗有點專橫不講道理。
“一者濫殺無辜,一者栽贓嫁禍……而今受害者盤踞家門,等兩位一句‘抱歉’,給或不給?”蘇忏沒有閑工夫看他們耍威風,直接道,“倘若不給,蘇忏只能以下犯上,還清諸位見諒。”
“什麽?”宏昌帝一生戎馬,殺傷無數,沒反應過來蘇忏所說何事。
“□□後宮,株連無數……祖皇帝當時只當家醜,一心為了顏面遮掩此事,導致後宮雞犬不寧,井下屍骨達數十具,焉能不恨?”蘇忏又道,“大楚盛世之下,還有此濫殺無辜之舉,視生民性命如草芥,焉能不心有戚戚?”
宏昌帝懸空浮在蘇忏面前,目光悵然若失,良久不發一語,倒是先帝蘇衍之先嘆了口氣,将自己的牌位底朝上一颠倒,裏面是镂空的,塞着卷黃帛。
“登基那年,我便備下了罪己诏,終此一生勤勤懇懇,恪守為君本分,未敢有絲毫懈怠,因我知道,這皇權高位下積着累累白骨,不能辜負。”
蘇衍之說完,那牌位中的黃帛落入蘇忏手中,上書“罪己诏”三個大字,墨跡的顏色經年未損,只是黃帛邊角摸得有些脫線,“拿去吧。”
蘇忏未敢怠慢,将罪己诏抄入袖中,又同宏昌帝道,“尚缺一份……”
慚愧大師就算有十世修行,到這裏也只剩下浮萍一魂而已,時間一久便節節敗退,靠符咒方才聚攏的實體又逐漸稀薄,眼看四處不着落,人面蜘蛛直接自他身體中穿過。
慚愧大師雙手合十,拼着這一身修為甚至魂飛魄散,都要在蘇忏返回前,将這些人面蜘蛛擋在龍穴之前。
他生前沒能阻止這些無辜之人慘死,死後不能再守不住更多無辜……慚愧大師自認一生庸碌平凡,可多多少少走這一趟,總要有做成的事,才好阖眼前道一聲,“我佛慈悲”。
“諸位留步,我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蘇忏的聲音透過慚愧大師的身體傳了過來,雖然對人面蜘蛛的影響不大,但至少和尚心裏一安,眉眼松懈下來,“阿彌陀佛,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