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面目
受罰的小厮叫聲越來越弱,鮮血浸透了他的衣物,随後順着長凳滴落到地上,或許是自知命不久矣,他突然抛開所有顧忌,怨憤的瞪向不遠處,正吃酥餅吃的飄飄然的林王,扯着沙啞的嗓子尖叫道,“祝思源!我恨你!我要詛咒你!我詛咒你不得好死!還有玉悠!他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妓院管帳的嗎!誰知道被多少人用過了!你寧願要個破鞋當寶貝也不要我!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一定會遭報應的——!”
他裂帛般的粗粝聲色在空曠的天井中無比刺耳,當他叫完這一通狂妄之言後,便被驟然加重的棍杖打的再也說不出話,每一口氣都尚未吐完便生生哽住,如數化作慘痛的氣音。
林王小心翼翼捏着酥餅的手突然頓住,道了聲,“停。”
兩個侍衛聞言立刻收住即将落下的板子,筆直地站到了一邊。
林王将手中的酥餅放回盤中,不緊不慢的将指尖的碎屑吃掉,随後轉過臉來,目光沉沉的望向那茍延殘喘的小厮,驀地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語氣同之前一般溫柔可親,“我改主意了。”
小厮渾不在意的冷笑道,“來啊!盡管來!不管是什麽死法,我一定詛咒着你們去死!等我死後化成厲鬼,再來找你們不遲!”
林王卻沒應和他,只是站起身,迎着頭上耀眼刺目的陽光,仔細的打量着自己的雙手。這雙手生來便是享福的,掌寬指細,戴着一枚禦賜的親王扳指,白皙細嫩,沒有一點髒污,就連一點執筆的繭都沒有留下。
這是雙世上最幹淨的手,亦是雙世上最肮髒的手。
這雙手堆砌了巍巍皇權下的屍骸山,這雙手擦淨了沉沉玉玺上的污跡點。
而有個人,無視這雙手上的濃厚血污,無視這雙手上的深重罪孽,緊緊的抓住了他。
他待自己如此,哪裏容得旁人多說他只字片語?
林王用指腹摩挲着翡色的扳指,唇邊笑意不減,走下臺階,踱步到那小厮兩步遠的位置,低頭看他,“我怎麽會讓你死呢?傻孩子,你的人生還那麽長,還有許多事情沒有體會過呢。放心,就算他日我死了,也一定讓你活的好好的,相信我,我從來不說假話。”
他明明是笑着的,小厮卻覺得連照在身上的陽光都變冷了,那黑眸中仿佛刮着數九寒天的凄厲北風,每一口艱難的呼吸都冷到骨子裏,他幾乎以為此刻他置身的不是池州妓館的後院,而是陰間閻王的面前。
嘴角的笑意仍舊好似四月的春風,眼睛裏厚重的陰暗卻像化不開的墨跡,林王聲線溫柔,語氣極有耐性,就像在勸解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原來他竟是這樣的人。
小厮木愣愣的望着他,像一只蝼蟻在仰望一座高聳雲間的山巒。所有的野心,狂妄,欲念,在這瞬間歸于平靜,只留下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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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剛才被活活杖斃,才是他此生最好的結果。
命運像一只從陰間來的讨債鬼,正在他耳邊嘶啞的笑。
林王卻不管他感受到了什麽,只簡單做了個手勢,原本執杖的兩個侍衛神情一凜,将那小厮堵上嘴,架着胳膊拖走了。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鮮紅的血痕,在鋪地的青色石磚上很是刺眼。
林王垂頭漫不經心的打量那殷紅的血跡,輕輕哼了一聲,“血竟然還是紅的。”
随後朝管家老頭吩咐道,“納選仆役的和統管仆役的全部杖責五十,扛不住的就扔去亂葬崗。還有,你今年的月錢減半。”
老頭對這種事似是習以為常,拱手彎腰冷靜的應了,只聽到最後一句時,面部明顯抽搐了一下。周圍的一衆小厮都面色如常,眼神半分不動,絲毫沒有被剛才的殘酷情景影響。
“發生什麽事了?地上怎麽有血?”音色清亮,好似晨起時,從葉尖上墜落在地的露珠。
林王聞聲神情一亮,眸中先前的壓抑厚重的烏雲一掃而空,轉而露出被月光照亮的夜幕。他略顯驚訝的回頭去看,就見一位面帶紗巾的錦衣少年大步朝他走來。
遮面的紗巾潔白如洗,用青線繡着小朵玉蘭花,面紗上露出的一對眼睛黑亮,眼睫微垂,稍顯疲憊,眉尖稍稍蹙着,似乎有點奇怪這死寂的氣氛。
“悠兒!”林王三步并作兩步,跑着迎過去,長臂一伸便将少年攬進懷中,語氣中滿是眷戀和關心,“你怎麽來了?是睡醒了嗎?還是被吵醒了?怎麽不呆在房裏,讓小厮來喚我?餓了嗎?想吃點什麽?”
他一邊說一邊不自覺的揉弄懷裏的心肝,摸摸他的頭發,親親他的臉,捏捏他的腰,舔舔他的嘴,一解二人分開半個時辰的相思之苦。
林王本身并不多高,但他體态勻暢,故而顯得挺拔,那位少年卻有些矮小,只勉強及他胸口,被他按在懷裏揉搓,竟沒有還手之力。
真名玉悠的少年,如今的林王妃不言不語的任他輕薄,待林王盡了興,才從他胸口艱難的擡起頭,嚴肅的捏了把他的俊臉,“別岔開話題。”
林王摟着他的手緊了緊,卻沒應聲,只笑眯眯的又親了他幾口,轉而垂頭埋在他頸間,狠狠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呼吸都浸染上愛人的味道。
玉悠十分厭煩那些膩味人的熏香與脂粉,他喜歡照顧花草,近幾年還開始喜歡下廚,故而身上只有淡淡的青草香氣,偶爾會沾染一點糕點的甜味。
對早年縱情聲色,浸在脂粉中的林王來說,玉悠的味道就像一把拂塵,将他心口上的塵埃全部掃除,還他一片清明舒暢。
而眼下他卻愣了愣,不可置信的又猛嗅幾下,随即驚喜道,“悠兒,你身上是我的味道哎……”末了故作暧昧的朝心肝眨巴他的桃花眼,“肯定是因為我昨晚特別賣力的緣故……”
玉悠原本想好好說話的心思瞬間歇了,他一把推開這個大白天就開黃腔的老色鬼,朝身邊的小厮攤開手掌,冷酷道,“鞭子!”
林王:“……”
小厮顧不上觀摩林王的臉色,不知從哪摸出一卷蛇皮軟鞭來,恭恭敬敬的送進玉悠手中。
只見林王妃握住鞭柄,臨空一抽,鞭尾在地上“啪”的打出一道白痕,他雖因個頭的緣故,要仰視林王,可氣勢卻不落下乘,“能好好說話了嗎?”
林王環顧四周,發現所有的下人都埋着頭,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入定模樣,他揉揉鼻子,“嗯”了一聲,不怕死的朝自家王妃嘀咕道,“可能是因為我昨晚故意沒幫你清理,所以你今天身上都是我的味……”
蛇皮鞭乍動,一鞭抽在林王小腿上,林王吃痛“嗷”的一聲,一蹦三尺高。
“等會兒!等會兒!悠兒!寶貝!心肝!有話好好說!嗷——!別,別動手成不?!”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別打了!別打了嗷——!”
幸而早在那小厮嘶喊狂言之前,沈安然就因為看不下去那血腥的場面而早早離開,跟着小厮回到了林王為他定下的廂房中,故而也錯過了與那林王妃的初次見面。
小少爺本以為他在此處住上三四天,怎麽說也能和林王妃碰上一兩次,一睹他的真容,誰料竟然一直都沒有遇見。不僅如此,他做為客人,本應受到主人邀請共用一餐,最後卻只有管家老頭用“林王妃玉體有恙,林王親自照料”當作理由前來告罪,免了這一頓飯。
沈安然才不相信這個毫無誠意的理由,若真是那林王妃生了病,這後院早就翻了天,哪裏還能這般安靜。
想來也只能是林王愛妻心切,不想讓他看見自家心肝的模樣。可愈是如此,沈安然愈加好奇,整日裏撓心撓肺的,恨不得冒着被林王打屁股的風險溜進去瞧瞧。
期間倒是又見了茱萸一面,那女人被打手蒙着眼,押到了後院裏。衣服換了,頭發也變了,隐約能看見臉上的脂粉,不過走路還是那般雄赳赳氣昂昂,即使看不見路,也高昂着頭顱,瞧這精氣神,應該是沒遭太大的罪。
沈安然站在門口看着她被推進後院深處,琢磨着是林王得了空,想親自整整這個仇人。這一想,就不免發散到當日那小厮被杖刑的慘烈,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暗自叮囑自已,以後千萬不要嘴賤,誰知道會得罪什麽大人物。
林王在王妃的事情上很小氣,但在別的事情上卻很大方,小少爺住了不過三日,竟然就被喂胖了一些,期間甚至沾了林王妃的光,吃到了夏天才有的荔枝,明明現在已經是十月份了!
沈安然在心裏腹诽,你這日子過得比皇帝還潇灑啊!皇宮裏現在都未必能吃到顆粒大,水分足的荔枝,你簡直不是皇帝,勝似皇帝啊!也幸好你沒做皇帝,不然這“一騎紅塵妃子笑”,妥妥的昏君!昏君!
他忿忿的想着,又往嘴裏塞了顆荔枝,嗯,真甜。
因着早上看見了有些私仇的茱萸,沈安然十分好奇她的下場,從中午開始就一直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可直等到他就寝了,也沒一點消息。
他心下奇怪,暗自決定明天就去問問情況,卻沒料到當天夜裏,在他正呼呼大睡的時候,竟然有人摸進了林王的後院,在重兵把守之下,将他連人帶被扛走了。
那人輕功了得,扛着一個人也完全不費力,在夜幕的遮掩下,于陰影中自在游走。眼看着只差一堵牆就能逃出生天,他肩上被子裏的人動了動,突然喊出一句,“師父!他們都欺負我!”
午夜寂靜,連巡邏的侍衛們都屏聲斂息,院子裏一片靜悄悄,只有風吹樹葉沙沙作響。此時這一聲不算響亮的夢話算得上是“神來之筆”,瞬間點亮了整個後院守衛的兵馬。
彼時那夜行之人剛剛躍上牆頭,侍衛們聞聲望去,他瞬間就成為無比紮眼的活靶子。後院裏的燈火尚未點亮,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月光,好似夜空中的繁星,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隐隐有照亮後院的趨勢。
手持刀槍的侍衛們流水般從四處湧出,明明人數不少,腳步聲卻少的可怕,那人萬萬沒料到對方的實力這般驚人,啐了一口,發狠般狂奔起來,一邊跑一邊不忘騰出一只手來,狠狠地抽肩上之人的屁股!
“臭小子!被你害死了!淨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