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醫院,葉以疏忙得腳不沾地, 她不久前剛下手術, 飯還沒顧得上吃幾口又被其他科室的人叫來會診, 眼看着天色越來越晚, 葉以疏心想今天晚上恐怕又要睡辦公室了。
不過也好, 不回家就不會想起何似。
想念是種煎熬,有苦有甜。
苦的是刀山, 甜的是火海,哪一處她都想去, 哪一處都困難重重。
掙紮到最後, 她只剩下站在原處和想念的人遙遙相望的力氣。
原先她們之間相隔萬裏,葉以疏出不去, 何似不回來,因為沒人會發現,她的想念才可以肆無忌憚, 也因為清楚沒有任何偶遇的可能,她的想念和平淡生活才能相安無事。
如今何似回來了, 葉以疏忽然害怕回家。
家裏沒有何似。
葉以疏瘋了一樣想有她。
想和她回到從前, 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葉主任?”一旁的同事撞撞葉以疏的胳膊叫她。
葉以疏回神,側過頭, “怎麽了?”
同事取笑,“哈哈,葉主任竟然也會走神?難得,難得!”
葉以疏笑了下沒說話。
共事這麽久, 她還是不太喜歡和他們寒暄無關緊要的話題。
同事笑夠了,進入正題,“剛才讨論的方案您還有有什麽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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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以疏沒有馬上回答,用鋼筆一頭上下輕點着筆記本,回憶方才讨論的結果。
過了一會兒,葉以疏停下動作,“沒問題,不過我要全程參與。”
沒等同事說話,坐在對面的劉钊率先開口,“葉主任這是怕我們搶了你的功勞?”
劉钊,附屬院長副院長,處事圓滑,城府極深。
劉钊剛才那些話說得随意,大家都當玩笑對待,只有葉以疏能聽出其中深意。
她不怕,怕的是劉钊。
怕葉以疏不給他功勞。
葉以疏不着痕跡地握緊筆,視線越過劉钊落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玻璃窗上,“功勞是大家的,無所謂搶不搶。”
劉钊,“不愧是葉主任,工作這麽多年還是不喜歡追名逐利,我們大家可得跟你好好學習,看看怎麽才能做到和你一樣無欲無求。”
葉以疏牽動嘴角,笑意官方、疏離,“名利是身外物,您哪天想開了自然就看透了,可惜......”
“可惜什麽?”
葉以疏笑着,随手撩了下耳後的發絲,“可惜您的眼界太局限,只能看到眼前的東西。”
劉钊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同事從來沒見過葉以疏和誰這麽針尖對麥芒過,一見劉钊臉色驟變急忙替葉以疏打圓場,“葉主任的意思是您一心為醫院的發展着想,難免有顧及不到其他的事的時候,是不是啊,葉主任?”
同事使勁兒朝葉以疏使眼色,後者像沒看到一樣調轉視線,絲毫不避諱地回答,“不是。”
同事內心崩潰。
劉钊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地說:“那這次就辛苦葉主任全程跟着了。”
葉以疏泰然自若,“應該的。”
臺階遞過來,葉以疏下了,緊張氣氛暫時告一段落。
劉钊繼續安排下面的事情,同事則借機湊到葉以疏身邊,悄悄摸摸地問,“葉主任,我知道你對這個病例的重視,可你這幾天都是連續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後面一個月也都排滿了,這樣下去身體吃得消嗎?”
葉以疏拔開筆帽,低下頭寫字,“沒事,和雜志社約的時間在明天,可以趁機休息一下。”
同事恍然大悟,“對了,我差點把這事忘記了,不過葉主任,你怎麽突然願意接受雜志采訪了?我記得你以前很讨厭這種形式主義的啊。”
葉以疏正在寫字的動作頓住,墨水順着筆尖緩緩流下,在白淨的紙上暈染開來。
葉以疏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個黑色的圓點,腦子裏浮現出何似愛笑的臉。
從一幅幅清晰的畫面裏葉以疏聞到了墨水的淡淡香味。
葉以疏喜歡墨香,不是為了附庸風雅,只因為何似‘喜歡’。
小時候,何似用墨水把自己畫成了小花貓。
為了逗她開心。
長大了,何似再次用墨水把自己化成了小花貓。
為了逼她承認喜歡。
她們都喜歡墨水,她們的‘喜歡’不同,可本質都是為了一個人。
墨水滲透紙張在下一頁留下痕跡的時候,葉以疏擡起筆尖,慢慢開口,“沒什麽。”
平淡的聲音裏沒有絲毫異樣,衣衫下的心髒跳如擂鼓。
過去,因為知道即便自己出現在最主流的新聞媒體上何似也不會看到,所以總是想方設法的拒絕,現在……
她不該讓何似看到的。
可潛意識究竟在什麽時候打敗了理智?
葉以疏微擡眼眸,視線擦過對面侃侃而談的劉钊。
這次采訪是劉钊親自通知她去的,按照劉钊以往的為人,應該緊緊抓住這種能名利雙收的機會才對,怎麽會輕而易舉地推給她?
想不明白。
不過她剛才沒忍住駁了劉钊的面子,下次,他肯定會連本帶利的從她這裏讨回去。
會診又持續了大半個小時,結束以後,葉以疏回了辦公室。
前腳進門,護士長後腳跟了過去。
“以疏,雜志社那邊的人下午打電話過來了,說是讓你明天多帶一套衣服過去。”護士長說。
葉以疏正在喝水,聞言放下水杯,不解,“為什麽?”
護士長聳聳肩,顯然也對這個要求一頭霧水,“不知道,就說讓你多帶一套以防萬一。”
葉以疏的第一反應不太好,但又想不出來哪裏不對,細長的手指摩挲着杯子邊沿沉思。
護士長在葉以疏對面坐下,從桌上的糖盒裏摸出一顆糖塞進嘴裏,含糊着聲音吐槽,“不就是做個專訪,能有什麽萬一?真搞不懂這些人在想什麽,麻煩死了。”
葉以疏沒多少情緒的眼神随着護士長抿糖的動作不斷變化,最後定格在她以怪異姿勢吃糖的嘴上,“姐,你能不能不要嚼?”
護士長随便掃一眼就從葉以疏臉上看到了心疼,欣慰得一塌糊塗,當即笑呵呵地寬慰,“放心,我前幾天才體檢過,血糖正常,不會……”
“阿似喜歡這種糖。”葉以疏突兀的聲音讓護士長的笑容僵在臉上。
她憋着呼吸,不确定地問,“你剛才讓我不要嚼,是怕我吃得太快,吃完這顆還會拿下一顆?”
葉以疏将夾在耳後的頭發撥出來,遮住了小半張臉,“阿似喜歡吃。”
護士長牙疼,“所以呢?你就對我這麽小氣?”
葉以疏低着頭,不去看護士長難以置信的眼神。
護士長氣得胸口疼,舔了下粘在牙上的糖,幹巴巴地表明态度,“以後我和何似勢不兩立,你少在我面前提她,包括和她有關的一切!”
葉以疏捋着頭發,閃躲的視線在經過筆記本時停留。
那一頁寫滿了何似的名字。
無聊時寫何似的名字已經成了習慣,上了瘾,戒不掉。
護士長一巴掌拍在桌面,恨鐵不成鋼地威脅,“看!再看信不信我把你的本子扔了!”
葉以疏條件反射地将筆記本塞進抽屜鎖起來,遇到再大困難也不會妥協害怕的平淡土崩瓦解。
護士長動了殺人的心思,表面上還要努力保持微笑,“就當姐求你了,別總為何似做蠢事,你一心想着她好,她卻什麽都不知道,到頭來反而不遺餘力地記恨你。你這麽做值不值得我不評價,只提醒你一句,不要再讓別人抓住把柄,不然你這些年的努力都會白費。”
護士長語重心長的話像是當頭一棒,讓葉以疏的偏向何似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
“我知道。”葉以疏說,淡淡的聲音混合着清淺的呼吸,與外面的嘈雜格格不入。
護士長不忍繼續責怪,轉而再次提醒她多帶一套衣服。
葉以疏從衣架上取了件白大褂疊好,放進手提袋裏。
護士長沒走,看着葉以疏不慌不忙地整理東西,等她确認無誤之後才又再次開口,語氣有些猶豫,“以疏,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找院長說說情,就算劉钊的權力再大也不過是個副院長,只要院長開口,他多少還是要給點面子的。”
葉以疏在拉拉鏈,聽到護士長的話沒有多大反應,不緊不慢地回答,“不用,習慣了。”
除卻不該有的私心,她早就習慣在劉钊面前用‘聽話’來換取何似平靜的生活。
“那你也不能總被劉钊抓着把柄為所欲為,這幾年他從你身上拿走的好處還少?要不是你,他怎麽可能用這麽短的時間當上副院長,這個職位本該是你的。”
葉以疏擡起頭,無所謂地笑了下,“我不覺得有什麽,能繼續穿這兩身衣服我已經很滿足了,況且我還有阿似,只要是為她好,吃點虧沒什麽大不了。”
“你......”護士長欲言又止,憋了半天,也只是嘆口氣當做默認。
“姐,你不要這樣,我沒有吃多少虧。”
“沒吃虧?!”護士長氣不打一處來,“你拼死拼活地治病救人、做研究,好不容易出了成果名利都歸他,這還不是吃虧?”
“沒關系,他要那些名利除了讓自己步步高升,也為醫院争取到了不少好機會。我不擅長和媒體打交道,就想好好做個醫生,他能利用我的成果做出名堂,我其實挺感激他的。”
葉以疏放好手提袋,走到辦公桌前坐下,平平淡淡的表情讓護士長不知道怎麽發火,“以疏,你就是太在乎何似了,那小姑娘怎麽看都不像是經不起風浪的人,你沒必要什麽事都替她扛着。”
葉以疏笑了出來,璀璨如繁星的眼眸裏滿是溫柔。
“姐,我知道阿似可以受委屈,一直都知道,但我不能讓她心裏受煎熬,她太小,後半生還長,我舍不得。”
護士長無話可說,能把葉以疏捆綁得寸步難行的只有何似。
“姐,給你看這個。”葉以疏轉過電腦,屏幕上是何似在戰地留下的那個笑臉,“阿似很好看對不對?”
“好看什麽好看!她這最多就是個小家碧玉,跟你這種大家閨秀沒有任何可比性!”
護士長眼窩發燙,這個小她幾歲的妹妹,笑起來明明那麽好看,偏生只有想到何似的時候才會笑。
葉以疏不反駁,看着電腦屏幕笑得更加熱烈。
護士長有口難言,為了保護心愛的人,葉以疏無堅不摧,在喜歡的人面前,她低入塵埃,這麽堅強又脆弱的葉以疏本該得到最好的感情,卻被命運不小心遺留下來的鴻溝奪走了一切。
葉以疏總說何似是被虧待的那一個,仔細想想,她自己的生活又何嘗不是曲折坎坷,進退無門。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護士長站起來準備離開,“明天下三點,雜志社的人會去接你,我和他們約的接送地點是你家,今天加完班你直接回家,後天再來上班。”
“謝謝。”
“客氣什麽,你繼續忙,有需要找我。”
“好。”
護士長離開,辦公室立刻安靜下來。
葉以疏走到窗邊看着滿天繁星,心情沒來由的輕松。
距離和何似在機場的偶遇,已經快過去一星期了,她只要一回憶還是會覺得何似離自己那麽近,耳邊的呼吸那麽清晰。
不管她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不可否認,有那麽一段短暫的時間,她們離得很近。
葉以疏甚至可以從何似的瞳孔裏看到自己的思念。
葉以疏打開窗戶,對着天空訴說自己的心事。
“阿似,這次能不能不走了?”
“我不會打擾你,不會惹你生氣,更不會讓你難過。”
“你留在能讓我偶爾遇見地方就好。”
“......”
寂寞的夜晚最适合思念。
葉以疏開着窗戶,躺在沙發上做了一整晚的夢。
夢裏都是她們過去甜蜜的畫面,不論回憶多少次,葉以疏依然覺得歡喜。
這種感覺,她一輩子都不會覺得膩,反而像美酒一樣,歷久彌香,回味無窮。
早晨六點。
葉以疏照常醒來。
坐起來的瞬間,葉以疏只覺得天地旋轉,眼前漆黑一片。
葉以疏急忙躺回去,耐心等待強烈的眩暈感過去。
幾分鐘後,葉以疏擡手摸了摸額頭,燙得厲害。
她發燒了。
醫生手裏握着病人的性命,在治病救人之前,他們首先要學會照顧好自己,所以葉以疏抽屜裏一直備有常用藥。
勉強撐着走到辦公桌前坐下,葉以疏拿了一條沖劑倒進水杯,添了點熱水。
水蒸氣将沖劑融化後的味道帶了出來,甜裏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
葉以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混沌的腦子裏何似急哭的臉慢慢浮現。
那是她和何似住在一起的第一個冬天。
因為去鄉下義診,環境惡劣,葉以疏回來當晚,一進家門就暈倒在了地上。
何似那時候不過十八。
年少時失去得太多,長大後,她習慣性将每一個細微的溫暖無限放大,将能給她溫暖的人加倍珍惜。
被何似珍惜的人哪怕只是劃破手指,也會得到最大程度的重視,何況她是發燒暈倒。
那一整個晚上,何似寸步不離地守着葉以疏。
給她喂藥,幫她擦洗,葉以疏稍微露出一點難受的表情何似就能心疼地大哭。
第二天,葉以疏好了,何似卻把自己搞得去不了學校。
葉以疏嘴上取笑,付諸到行動時主動打電話到醫院請了假。
兩個病人窩在家裏看看電視,發發呆,一天過得好像只有一刻。
太快,她們想要的更多。
那次發燒,何似給葉以疏吃的就是甜味的沖劑,喂她喝藥的時候和哄小孩子一樣,滑稽又可愛。
那時候,何似還不知道葉以疏曾經有一整年的時間都在喝湯藥,苦到反胃的那種。
葉以疏沒有解釋,她其實有點享受被人照顧的感覺,塵封多年不予理會的心,也在不自覺地向何似靠攏。
等她發現,為時已晚。
喝完藥,葉以疏又躺了一會兒,情況有所好轉時帶上衣服回了家。
她對下午的采訪沒有多少興趣,任務完成了就結束了,有人卻因為約定時間遲遲不來,急得坐立難安。
比如,何似。
“小胖,你是不是買新手機了?借給我摔啊。”
“小胖,你不能再吃了,我暫時還不想鋸門。”
“小胖,你面朝北跪下,給各路神靈磕個頭,我一會兒要出門,萬一他們不保佑我找到北怎麽辦?”
“小胖......”
小胖想送這尊大佛去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