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戰場上,死狀千奇百怪,很多新兵第一次參與實戰難免會因為過分慘烈的死亡留下心理陰影,石醫生要做的不止是幫他們走出陰影,還要讓他們坦然面對。
他的職業很偉大,也很被需要。
何似的異常是因為父母的死亡,和石醫生的擅長異曲同工。
“老葉,人呢?”石醫生進門,疾聲問道。
對待病患他向來不會怠慢。
葉父站起來,指指後門,“剛吃完飯,以疏帶她去後院了。”
“好,我先過去看看情況。”
“等一下。”葉父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石醫生,“把我的外套穿上,你問診全憑一張嘴,話多容易惹人煩,尤其,你問的還都是不招人待見的話,一會兒把人小孩兒惹毛了拿這個擋一擋。”
石醫生繃着臉,“怎麽,你的衣服鑲了金邊不成?”
“那倒沒有,只是這孩子看到五角星情緒會穩定一點。”
“五角星?”石醫生看了眼葉父衣領上已經發舊的領花,登時明白過來。
“行。”石醫生接過衣服穿上,快步朝後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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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的樹下,一個大小孩抱着一個小小孩在原地轉圈,偶爾停下說點什麽。
葉以疏平緩沉靜,何似趴在她肩頭昏昏欲睡。
石醫生推推眼鏡走過去,笑得和善慈愛,“哎呦,這是誰家的小丫頭,怎麽這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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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掙紮着睜開眼睛,看清楚來人陌生,身體一縮,抱緊葉以疏的脖子。
葉以疏輕拍何似,轉身,“石伯伯。”
“嗯。”石醫生點頭,“讓我和她說幾句話?”
葉以疏一直在等石醫生過來看何似,現在他親自登門,葉以疏自然不會拒絕,倒是何似鬧騰得厲害。
葉以疏稍微松手,何似就開始叫。
沒辦法,葉以疏只能重新抱緊她。
“石伯伯,能不能就這樣?她有點認生。”
葉以疏說得無意,石醫生卻聽樂了,“你不也是生人?”
葉以疏面露囧色,“石伯伯,您別取笑我了。”
“好好好。”石醫生容着脾氣,“我這個外人就不勉強你們小姐倆分開了。”
石醫生轉到葉以疏身後,半彎下腰,和對自家小孫女一樣逗何似。
何似始終無動于衷,只有在葉以疏說話或者動作的時候才會有點情緒。
嘗試了約莫半個小時,石醫生無能為力地搖頭。
葉以疏緊抿着嘴角,擔憂道,“石伯伯,您搖頭是什麽意思?阿似的情況很嚴重?”
“這倒不是,和老李電話裏說的一樣,她現在完全拒絕交流,我暫時沒辦法做出準确判斷,不過她認得五角星,在你面前也表現正常,精神應該沒什麽問題,不說話只是心理的坎兒沒過去。”
“好解決嗎?”
“說好解決也好解決,說難也難。這個年紀的小孩剛懂事,注意力和記憶力不會持續很久,如果誘導得當,她很快就能忘記這件事重新生活,如果處理不善,一輩子就毀了。”
葉以疏嗓子發緊,“我現在要怎麽做?”
“盡量做能讓她開心的事轉移注意力,盡量不要讓她獨處,小孩子一旦覺得不安,會下意識想到父母,萬一回憶起出事那天的情況,後果我也辦法預料。”
“好……我盡力。”
“嗯,我這邊是臨時回來的,明天一早飛國外參加學術會議,去十天左右,後面這段時間,我們随時保持聯系,有任何異常一定要及時告訴我,現在錯一步,以後想補救都難。”
葉以疏沒應聲,她突然覺得肩頭的壓力沉重。
除此之外,心裏難以言說的異樣也更加清晰。
“石伯伯,我只能照顧她三天。”葉以疏的聲音幾不可察。
這事兒不能讓何似知道。
石醫生撫掌,“我怎麽把這事兒忘了,老李說分局的人已經聯系到這孩子家人了,他們明天就會來接她回去。”
“明天?!”消息來得太突然,葉以疏不自覺揚起聲音。
何似剛睡迷糊,被葉以疏一吓不滿地在她脖子裏哼哼。
葉以疏立刻禁聲,以手輕撫何似後背。
過了一會兒,石醫生低聲說道,“有家人陪最好,但前提是這孩子信任他們,他們也确實會盡心盡力照顧她。以疏,關于她家人的事你了解過沒有?”
葉以疏猶豫,“沒有。”
沒了解過,卻也能篤定他們不能讓何似過上以前的日子。
不管是親情,還是生活都比不上以前。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石醫生摘下老花鏡,笑道,“為了這麽個非親非故的小丫頭,難為你了。”
葉以疏笑笑沒說話,何似的确是個小麻煩,如果小麻煩有別人接手,她......
她需要好好想想。
“行,那我先走了,有問題随時聯系。”
“好,謝謝石伯伯。”
“客氣什麽。”
石醫生大步離開,走到石板路下面時,從草地裏撿起了一個圓形的東西。
“以疏,這是你的?”石醫生問。
葉以疏走過去,“是阿似的,可能睡着的時候沒抓住。”
這個小玩意是葉以疏昨晚幫何似洗衣服時在她口袋發現的,當時她一手泡沫,随意放在一邊沒來得及看仔細,也不知道何似什麽時候把它拿回來的。
“這個可以打開?”石醫生好奇,兩手從中間輕輕一掰便朝兩邊分開。
入目,一邊是表盤,一邊是相片。
“以疏,這東西何似打開過沒有?”石醫生嚴肅。
葉以疏回憶,“打開過。”
剛才她抱着何似在院子裏散步,明顯聽到過金屬碰撞的聲音。
“有什麽問題?”葉以疏疑惑。
石醫生沒說話,把相片放在葉以疏眼前。
葉以疏眸光閃爍,“她沒有反應。”
數次看到父母的照片,何似沒有任何反應。
“以疏,對心理建設不完整,不強大的人來說,這種情況并不罕見。”
“可是就這麽忘了......”葉以疏欲言又止。
“對她來說也未必不是好事。”
“萬一哪天又想起來了?”
“因人而異,有些人順水推舟,有些人傷害加倍。”
“......”
“以疏,我現在完全明白這孩子依賴你的原因了,你出現的太是時候。”石醫生緩聲感慨,“她的記憶因為過分恐懼被無意識藏了起來,而你,是她新記憶的開端,是她唯一相信且依賴的人。”
葉以疏視線游移,“石伯伯,我不行。”
做一個心靈脆弱的小孩子的全部,15歲的她承擔不起這份責任。
“石伯伯懂你的心情,不要想太多,等她家人來了,說不定你就不再是這個唯一了。”
“希望......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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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醫生走後,葉以疏抱着何似繼續在後院轉圈。
陽光在她們身後,将樹影、人影拉得很長。
冷風吹過,寒氣讓只穿了毛衣的葉以疏鼻尖酸癢。
“阿嚏!”沒忍住,葉以疏打了個噴嚏。
她的身體素質非常好,一個噴嚏而已,不值得大驚小怪,懷裏睡得迷糊的何似卻突然驚醒。
何似從葉以疏肩頭爬起來,望着她神情呆愣,想是沒搞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
“再睡一會兒。”葉以疏溫軟的目光裏揉了很多笑意。
何似眨眨眼,腦袋一晃,将自己砸在葉以疏肩頭。
葉以疏笑意加深。
不過片刻,悄然消失。
何似僅僅在葉以疏肩頭趴了幾秒,而後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軟乎乎一雙小手覆在她臉上,緊張不已。
她們之中,一個被冬衣藏得妥帖,一個被冷風吹得透徹,何似手上的熱度和葉以疏臉上的冰涼将什麽是暖春,什麽是深冬诠釋得淋漓。
葉以疏眼底的水波微微蕩漾,“我們阿似怎麽這麽會心疼人呢?”
被誇獎,何似一點也不高興,反而因為太稚嫩,完全藏不住臉上的惱怒。
何似短促地‘啊’一聲,小臉皺成一團。
她認真地收回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随後将雙手放在葉以疏的耳朵上。
那裏溫度更低。
數十秒後放回臉上,再然後回去耳朵。
反複幾次,何似手上的溫度漸漸和葉以疏持平,臉上的急色随之加劇。
葉以疏一時不知所措,她頂得住冷風,何似這小身子骨可撐不住,可屋裏沒有太陽。
曬過太陽,何似的臉才不會白得那麽讓人心疼。
正猶豫着,過路的冷風再次從兩人身邊吹過。
葉以疏不禁打了個寒顫,何似也沒好到哪裏去,替她捂着耳朵的手明顯朝裏縮了下,不過一瞬,又義無反顧地捂緊,嚴肅着急的小臉也跟着湊過去,貼在葉以疏側臉來回蹭着。
小孩子滑順的皮膚讓葉以疏溫軟的心潮無處可藏,毋庸置疑,她心底快速湧起的陌生感覺應該就是她鮮少體會的感動。
感動背後還有淡淡的奶香和恍如春陽的溫度。
傻的,這麽取暖能有多大用處?
她呢,整個身體都在寒風裏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