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是建在半山上的一片別墅區,時夏從山腳一路走上來,臉幾乎都被夜風吹得失去了知覺,但也許是心中記挂着事情,她一直到被保安攔住才發現自己快凍僵了。
“女士,您是這裏的住客嗎?”保安很客氣地問。
時夏有點懊惱地皺了皺眉頭,說:“抱歉,我是來找人的,我可以現在給他打電話。”說着,便拿出了手機。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時夏被那頭巨大的音樂聲一震,禁不住把手機拿遠了些:“周欽?……對,好……我現在把手機給他,你跟他講。”
保安接過了她遞去的手機,聽對方說了幾句,就很大方地放時夏進去了。
“謝謝。”
時夏從記憶裏翻找出路線來,這地方她只來過一兩次,上一次來還是三年前,那個時候面前的這棟房子一片死寂,全然不像現在這樣,在冬夜裏都歡騰熱鬧。她在熟悉的門口停下腳步,看見了那個凍得跳腳的男人。
“阿夏!”周欽蹦跶過來,給了她一個巨大的擁抱,“快進去快進去,我都要凍死了。”
時夏跟着他走進屋子,客廳裏塞滿了狂歡的男女,鐳射燈光伴随着震耳欲聾的音樂閃爍,她完全的格格不入。剛一進門,就有衣着清涼的姑娘粘了上來,媚眼如絲地問周欽:“親愛的,這是誰啊?”
周欽伸手攬住她的細腰,玩世不恭地笑:“這不是你管的事情。”說完他一拍她的屁股,“玩兒去吧。”
女孩兒撅了撅嘴,時夏發誓自己被她暗暗地瞪了一眼,她在心裏直叫屈,蒼天有眼,從哪個方面來說,自己都不是她的競争對象,畢竟性別不合。
“阿夏,跟我上樓去吧。”周欽拉着她穿過擁擠的人群,途中又打發了三四個試圖問出點什麽的姑娘,最後終于成功到達了三樓一個偏僻的小房間。
門被關上的瞬間,外界的喧嚣也都被阻絕了,只剩下幽幽的檀香在飄散。
周欽精神奕奕地轉過身,又抱了時夏一下:“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找我,怎麽都不提前說一聲,我好跟保安打招呼。”
時夏只是微笑:“突然想起來,就過來了。”
周欽孩子氣地哼了一聲:“我才不信,你要是沒什麽事兒能想到我?”這樣的神情在他的臉上不顯突兀,反而給他帶來一種很動人的少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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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時夏有點恍惚,想起和面前這個男人初見的場景。
嚴格來說,“初見”是時夏單方面看着周欽無比凄慘地躺在病床上,那時候她的老師還沒有退休,按理說這樣一起普通的車禍不應該驚動他,但偏偏那家父母頗有權勢,又溺愛孩子,點名要老師親自操刀,她也就被帶着在旁邊觀摩。
“啧,深夜飙車,這不是活該嘛。”她翻了病歷,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這種纨绔子弟,遲早有一天追求刺激,把自己也搭進去。
然而時夏沒想到的是,在這個纨绔子弟醒了之後,自己也成了他追求的一個刺激。
“時醫生,明天有空嗎?我有兩張音樂劇的票。”時夏代老師去查房的時候,周欽就試圖用各種方式約她,時夏都不忍心告訴他,這人現在滿臉淤青,再加上頭上圍得嚴嚴實實的紗布,強行做這種風流倜傥的表情實在是有點慘不忍睹。
“周先生,你現在還不能出院。”時夏公事公辦道。
周欽換了個姿勢:“那等我能出院了呢?”他沒想到一次翻車,還能在醫院裏見到這樣漂亮的姑娘,這波不虧。
時夏記完了他的各項數據,擡頭一笑:“我對音樂劇不感興趣。”
周欽被這一笑迷得暈暈乎乎,等她走出病房才反應過來,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邪魅一笑,牽動了嘴上的傷口。
“啊,痛痛痛!”
“時醫生,新電影,有興趣嗎?”
“抱歉,我很忙。”
“時醫生,我定了明天的晚餐,要不要一起?”
“那你得先辦出院手續才行。”
“……時醫生,卡地亞的镯子,我覺得很襯你,喜歡嗎?”
“對不起,醫生不能收病人的禮物。”
“那我現在就去辦出院!”
時夏只感覺無力,這些年她不是沒有過追求者,但像這樣死纏爛打的實在少見:“周先生,其實我……”
“時夏,你給我出來!”科室外頭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時夏聽出這個口音是她負責的一個孩子的父親,正準備出去,卻被從外邊進來的小護士攔住了:“時醫生,別出去!”
外頭傳來摔砸東西的聲音,時夏更急了:“那也不能就這麽讓他砸啊。”
“你真的不能出去,這人明顯就是想鬧事,急起來肯定會打人。”小護士卻比她更急,抱着她的腰不讓她走,她絕對不能讓她出去,時醫生面上雖然冷冰冰的,但絕對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之前她肚子不舒服,她還偷偷塞給她暖寶寶。如果被打了,誰又能給時醫生一個交代呢?難道去跟那種掉進錢眼裏的人講道理嗎?
這時候周欽倒是收起了平日裏玩世不恭的樣子,眉目一下子冷峻起來:“我一個男人在,哪裏用你們出去對付這種人?”說着他擺了擺手,“等着吧,不就是要錢嘛,小爺最不缺的就是錢。”
“周先生!”時夏剛喊出口,周欽就轉身出了房間。
桌子中間的玻璃瓶裏斜插着一支紅玫瑰,餐廳燈光昏黃,樂隊的音樂也很缱绻,時夏坦然地對上周欽柔情似水的目光,仿佛這并不是一場雙人約會:“昨天的事,謝謝你。”
“不客氣。”周欽托着腮看她,“時醫生,你今天真好看。”
“謝謝。”時夏的內心沒有一點波瀾,甚至還有一絲為即将面對現實的周先生默哀的沖動。
“所以。”周欽放下手,身子向前探了探,說,“看在昨天的份上,能答應我的追求嗎?”
“周先生,”時夏看着他,“我就直說了吧。”
“嗯?”
“我是lesbian。”
“……”
“周先生?周先生你還好吧?”
“噗。”時夏想起當時的場景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周欽看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滿臉囧字。
“你能不能把腦子裏我那些黑歷史删一删?”
“不行。”時夏假裝懊惱的樣子,“我當年怎麽沒把你的表情拍下來呢?現在賣給雜志社也能賺一筆。”
“诶诶!你來就是擠兌我的嗎?”周欽随手從桌子上拿了本經書扔過去。
時夏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看着紙上千行玄妙的經文,突然靜默了,她看了一圈這房間裏禪意十足的布置,終于開口問他:“周欽,你為什麽會還俗?”
話說開之後,兩人本該再也沒有聯系,沒成想,因為周公子熱愛一切極限運動,難免各處擦着碰着,雖然很少能嚴重到傷着腦子,但也不知怎麽的,時夏總能看見這人龇牙咧嘴接受治療的狼狽樣子,一來二去,居然就這麽成了朋友。
後來呢?後來牆倒衆人推,周家被自己人将了一軍,就此敗落,周家掌門人跳樓身亡,周夫人追随而去。曾經無法無天的小少爺一個晚上就見識了世态炎涼、人心難測,幸而這棟半山的別墅是記在周欽名下,還能給他留一個栖身之處。三年前時夏推開這扇門看見的周欽,不再意氣風發,這個車禍醒來第二天就能笑嘻嘻撩妹的家夥,被這個世界的惡意擊倒,成為一種完全由頹廢和絕望組成的物質,唯有手裏緊握的,是周母生前給他求的手串。
時夏默默幫他收拾好了一片狼藉的屋子,然後她把手伸向癱坐在地上的周欽:“你要不要先站起來?”
周欽茫然地擡頭看她,好像第一次認識面前這個女人:“阿夏?”
“嗯。”時夏答應了,手卻還執拗地伸着。
“阿夏,那是我小叔叔,我那麽信任他……他怎麽下得去手?他怎麽下得去手?!”周欽陷入癫狂中,時夏看着他發瘋,從來至親才至痛,她怎麽會不懂?她完全懂得。
“你要不要先站起來?”她又問了一遍。
周欽好像被她這句話激怒,他紅着眼,一把拍開時夏的手:“你懂個屁?!我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時夏冷冷地看着自己被拍開的手,在他最激動的時候一步走上前,捉住了周欽的領子,給了他幹脆利落的一巴掌。
“啪——”
周欽被她扇得歪過頭去,半晌之後才轉過頭來怔愣地看着她。時夏盯着他發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只知道,你現在不站起來,就真的廢了。”
在那天時夏離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周欽都沒有消息,偶爾她路過骨科,還會聽見護士們談起那個風流倜傥的小少爺,她也只能怔愣一瞬,然後繼續向前走,那是周欽自己的路,誰也不能替他。直到有一天,她聽見某位愛嚼舌頭的太太閑聊,才知道周家公子看破紅塵,出家去了。
但後來的事情卻并不是這麽簡單,一年前周欽還俗,不過半年時間就将自家從前的産業盡數收回,這次被逼得跳樓的是周欽的小叔叔,一時間B市各種傳言甚嚣塵上,人人都感嘆報應不爽,又稱贊周欽能韬光養晦,好似從前落井下石的并不是這一群人。這次時夏倒不是從旁人嘴裏聽來的消息了,報紙上一切恩怨愛憎都分明寫就,轟轟烈烈得好似催淚大戲。
只是她看着周欽風光,卻沒想着去攀交情,只是昨天被遲來的一些東西慌了心神,一時間竟然只想到來找他。
周欽勾起唇角笑了:“自然是六根不淨咯,佛祖都看不下去。”
時夏笑着搖搖頭,她突然明白自己找錯了人,周欽當年不過是卧薪嘗膽,出家是權衡之策,哪裏像她自己,仿佛真的伴着青燈古佛過了十三年,一時間受了誘惑,心心念念想要還俗,卻又怕前路險惡:“是我想岔了。”
這時候外頭傳來敲門聲,女孩子甜膩的聲音傳進來:“親愛的,你怎麽還不出來啊?”
這本是最惹人憐愛的話語,周欽卻一下子冷了目光,只有聲音還是平靜的:“你先下去,我等會兒到。”
“那你快點。”随後是踩着高跟鞋離開的聲音。
周欽轉眼對上了時夏五味雜陳的眼神,他一愣,之後卻笑了:“你這是什麽表情?”
“你看起來沒變,其實變了很多。”
周欽嗤笑一聲,他拿起手邊那卷自抄的佛經:“我怎麽可能不變?你是不是奇怪為什麽我還是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因為這讓我覺得舒服,不是真心也無所謂啊,只要有欲望就可以。”他擡起眼睛看向時夏,整個人都變得鋒利起來,“想要在這個世界上過得快活,就必須要有欲望。時夏,你有的,我看見了。”
tbc.
作者有話要說:
阿夏被點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