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番外:糖
夏天說來就來, 說走就走,幾場涼雨澆灌之下,最後的暑氣也潰不成軍, 連秋老虎都沒能冒頭。
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院子裏的老槐還沒落葉,臨近中午十分, 整個彭府突然飄起了濃郁的炖肉香氣,勾得人饞蟲直往上反。
可惜, 炖的肉并不是給人吃的。
“開飯了開飯了!”
彭彧端着盛肉的大鐵鍋, 剛走到槐樹下吆喝了一嗓子, 樹上就一陣窸窸窣窣,随即幾十條胳膊長的小龍接連飛出,歡天喜地地向他撲來。
可能是此人身上有“龍味”, 也可能是他每天來送飯被龍們記住了,小龍對他表現得無比親近,往他肩頭、胳膊、頭頂一趴,伸出舌頭“吧唧”“吧唧”地舔他的臉。
“不是……等等, 別趴我身上!”
雖然這些龍化成這麽大點對他來說已經不算沉了,可幾十條全部撲上來……那還是相當考驗人的,彭彧只感覺自己的腰差點被他們壓斷, 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大鍋也端不住了,眼看着這頓精心準備的午飯就要進貢給大地。
這時身後忽有個不算熱的胸膛貼了上來,同時伸手握住他的手,瞬間幫他穩住了岌岌可危的身形。
彭彧:“……”
龍王一來, 小龍們“呼”一聲從彭彧身上撤退,伸爪子往大鍋裏你争我奪——裏頭肉湯已經避掉,剩下的全是“幹貨”,五花肉、小肋排,還有幾只亂入的雞大腿。
彭彧趕忙把鍋放下,一鍋肉當然不夠幾十條龍分的,沒搶到食的龍們可憐巴巴地望着他,彭彧活動一下手腕:“放心放心,我堂堂彭家還能喂不飽區區幾十條龍嗎。”
他話音還沒落,九淵潛岳已經引着幾個下人又端上幾口鍋,瞬間龍心安定,嚼聲大作,場面無比和諧……就是不太雅觀。
彭彧摸了一把臉上的口水印,也沒法指望這些龍能吃相雅觀——幾十條龍全部是從天界放回來的,他之前上了一趟神界,對方除了答應給他仙籍仙藥,還答應“歸還所有被強行簽契、淪落為坐騎的龍,并解除他們身上的契”,“從今往後再不對龍族施壓,不得幹涉、利用龍族,還龍族自由之身”。
最後一條以神诏的形式布告天下,從此以後再沒誰能欺負龍族了。
當然,那些被放歸回來的龍沒幾條還神智正常,彭彧雖然惋惜,可想想他們好歹是自由了,傻龍有傻福,還知道吃就行。
就是這些龍的食量實在太大,超出他彭家上下幾十口食量總和的三倍有餘,并且他發現這些龍根本不吃素,鼻子還出奇的靈,拿豆腐僞裝成肉都不叼一口——只有龍王是一股清流。
好在彭家家底雄厚,還不至于被幾條龍吃窮了。
彭彧以無比“慈愛”的眼神看着他們吃,忽然發覺哪裏不對,伸手把鍋邊搭着的某條黑黢黢的玩意提起來:“你怎麽也在?你不好好回你老窩待着去,跑來跟龍搶食?”
“龍蛇本一家,而且我的食量又沒有他們大,吃不了多少的。”騰蛇甩了甩尾巴——這厮也是跟着龍群一起被放回來的,彭彧一開始還沒察覺,等想再趕它走,發現已經被他賴上了。
彭彧只得把他甩回原位,自己莫名也開始饞,偷偷伸手捏了一塊肉,餘光瞟見某只龍王正看着自己,不由含混問:“你餓了沒?要不先來墊點?”
李祎卻不回應,再次上前環住他的腰,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麽。
“啥?”彭彧抿幹淨手指頭,一指左邊耳朵,“故意的是不是,知道我聽不着還說悄悄話——這邊來,再說一遍。”
李祎卻偏不說,只留下一聲輕笑:“你不先喂飽自己,反而先去喂龍?”
“別提了,”彭彧無奈地一聳肩,“我要不先喂飽他們,我一吃飯,他們聞着味就得往我屋裏鑽。”
他說着,又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水潭:“你們這些龍可真是太造孽了,看看你們幹的好事,才來幾天就把我一池子錦鯉吃完了?是我沒喂飽你們嗎?”
李祎揣着明白裝糊塗,故意沒聽出那個“你們”還有自己一份,面不改色地說:“等把他們送到蓬萊,你再補一池。”
彭彧瞧他一眼,心說這龍的厚臉皮術可真是修煉到了如斯境界,清醒以後對之前倆月發生了什麽只字不提,分明心裏明鏡似的,每回旁敲側擊地一問,不是裝聾,就是裝傻。
彭彧忍不住一嘬牙花子,覺得自己這腎到現在還有點疼。
他忽然不知想起什麽,拍拍對方的手背示意他松手:“哎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我們回屋去說。”
彭彧手心裏還有因朱雀離火灼傷而消不去的疤,李祎順勢回摸一把,随後疑惑地跟着他回房,就見他洗幹淨手,神神秘秘地從櫃子裏取出一樣東西,掀去上面的蓋布,是一張琴。
他不禁微微一愣,覺得此琴十分眼熟,又十分眼生:“這是我的那把……獨木?”
彭彧把琴放在桌上:“是啊,上次在北海不是給你弄壞了嗎,我尋思着你這琴木既然是蓬萊的那棵樹,可能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就沒敢換新。琴弦我讓人照着舊弦去找,也找了仨月才找到一模一樣的。”
那把琴整體沒有大改,只把造型修得規整了一點,換了六根全新的琴弦,琴身被吞日箭劃傷的地方大概是請了高人雕琢,将傷痕完美地修飾一番,渾然天成,絲毫看不出破綻。
李祎盯着那琴看了半晌,神色有些複雜,忍不住用指腹擦了擦腰間的木頭重明,又在琴弦上輕撫一把:“謝謝。”
彭彧“嗯”了一聲,忽聽他說:“我也有禮物想要送你。”
“什麽禮物?”彭彧不禁有些疑惑,“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李祎卻不答了,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上按了一下:“晚上再告訴你。”
于是彭彧就被龍王這神秘的“禮物”吊了一整天,忍不住猜測,發現全然猜不出來,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今天到底是什麽特殊的日子,不由寫了滿臉的“找不着北”。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彭少爺旁敲側擊了他好幾回,結果這厮把嘴閉得比王八殼還緊,就是不肯吐露一個字。彭彧這叫一個百爪撓心,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某龍突然邀請他出門去。
彭彧還以為這厮要載着自己看大好河山弄什麽閑情雅致,結果根本沒走出去多遠,就帶他走到了冼州城門。彭彧心說這整個冼州都是他家的,這龍還能搞出什麽幺蛾子來,卻忽然發現有點奇怪。
“不對啊……”他說,“今天怎麽這麽黑?大家都睡了?”
此時已完全入夜,整個冼州籠罩在一片夜色之中——要知道冼州人民可是不受宵禁管制的物種,往常這個點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睡覺?不可能的。
彭彧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被李祎牽着出了城門,沒走出幾步,就見遠遠一盞“亮瞎眼”晃晃悠悠地靠近,油燈照亮馬車上碩大的“彭”字商號,以及趕車的車夫。
“……胡路?”
胡路“哎”了一聲:“少爺,上車。”
彭彧簡直要被搞蒙了,他可不記得乙醜商隊應該出現在這裏,帶着滿腔疑問上了車,發現并沒有其他人,好像是特意為他倆準備的。
胡路雙指放于口中打個呼哨,才關的城門又吱吱嘎嘎開了,馬車緩緩駛進城內,彭彧好奇地探頭張望,目光卻倏地一頓。
剛才還一片漆黑寂靜的冼州城不知何時熱鬧起來,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大街小巷燈火通明,看上去像是要慶祝什麽重要節日似的。
彭彧一時看直了眼:“這……”
李祎還不說話,胡路繼續有一搭沒一搭揚着馬鞭,馬車鑽進人頭攢動的街道,百姓們自動向一側讓開,彭彧這才發現街道另一側不知何時排滿了畫糖人的攤子,新鮮出爐的糖人被一一插好,上面的圖案惟妙惟肖。
彭彧看清那糖人的樣子,忍不住睜大了眼——那些糖人分明描繪的是馬車進城、白龍墜天、濟人堂裏的互通姓名……一樁樁一件件順着街道一字排開,從長街這頭直通那頭,串聯起了一個完整的、光怪陸離的故事。
彭彧的目光從泛着光澤的糖人身上一一掠過,舌頭好像是失靈了,竟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馬車緩緩走過整條長街,他将那些片段逐一看來,眼角不禁有些紅了。
終于故事走到了盡頭,李祎拽着他下車去,從最後一個攤子上拿下最後兩個糖人,分別畫的是一個人和一條龍,他想了想,把自己的交給對方,而把對方的留給自己:“吃嗎?”
彭彧伸手接過,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龍形糖人實在不知從哪裏下口,只好舔了舔龍尾巴:“所以……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啊?怎麽突然弄這麽大的排場,還瞞着我?”
李祎倒是不含糊,一口把手裏的糖人咬掉大半:“今天是你二十二歲生辰……”
彭彧詫異地瞧他一眼,心說這龍過的是龍界時間嗎,正要說自己生辰早過了,就聽對方慢吞吞補上後半句:“又兩個月零兩天。”
彭彧:“……”
還帶這麽玩的?
李祎輕咳一聲,把剩下半個糖人也吃了:“其實是你生辰的時候我正……咳,錯過了,所以想給你補一次,僅此而已。”
彭彧挑了挑眉,忽然伸手把他往牆上按去,壓低聲音:“你老實說,這招誰教你的?你們龍心思這麽粗犷,我可不信這是你一個人的主意。”
李祎沒想到這麽快被他戳穿,目光有些躲閃,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吐出倆字:“潛岳。”
站在拐角偷瞄的潛岳看清了他的口型,不禁睜大眼——居然就這麽把她給賣了!
彭彧忍不住笑出聲來,湊近臉将唇覆上對方的,用舌頭輕輕勾走他嘴角粘的一點糖渣。
天空中突然炸起無數煙花,映得整個夜空五彩斑斓,人們歡天喜地地拿出美酒,觥籌交錯間笑語歡聲,整個冼州沸反盈天。
九淵趁着潛岳不注意,偷偷低頭在她唇邊一啄,後者亦不甘示弱地踮起腳,親了他滿臉帶着糖味的口水。
另兩人剛結束一個深長的吻,彭彧稍稍退開一些,就見對方淺色的龍目裏映着自己與天上不斷起落的煙花,聽到他輕輕地問:“甜嗎?”
彭彧抹了一下嘴唇,仔細回味一番,眼角不住地翹了起來:“甜。”
“彭彧。”
“嗯?”
“生辰吉樂。”
作者有話要說: 鑒于龍王表示一整條街的糖人并不想分給別人吃,彭少爺只得命人把糖人全部搬回自己家……于是三天以後兩人兩龍圍坐一桌,捂住腮幫子,對着四碗稀粥同時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這輩子都不想再吃糖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