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山崩(一)
其實龍王自己也頗為郁悶, 他實在想不通自己才設下的封印,怎麽就能被這麽輕而易舉地沖破,一時間覺得顏面掃地, 不禁有些惱羞成怒, 暗搓搓一磨牙:“閉嘴!”
他簡直要被這些不給他面子的鬼族氣得動了肝火,險些一個龍吞把它們全部吃到肚子裏去, 好懸才忍住了,抽身化成巨龍, 咆哮一聲沖天而起, 直接将無辜的山體撞得塌掉半邊, 在滿天碎石崩落之前,拿爪子勾起那膽敢嘲諷他的凡人,憤怒地一飛沖天。
彭彧被龍王拿爪子掐着, 以平生最詭異的姿勢乘了龍,只見無數漆黑的影子從山底破口處鑽出,好像将一塊墨扔進水裏,眨眼要将整片池塘染成黑色。
巨龍一聲龍嘯, 滾滾天雷如雨落下,悉數砸在已經只剩一半的山體上,活生生将另外一半也劈碎了。幽深的洞口徹底裸露出來, 一眼望去只見黑黢黢一片,不知有多深,也看不到通往哪裏去。
天雷所過之處滿目焦土,凡是被碰到的鬼族全部就此灰飛, 可即便如此它們也未被懾住,依然不要命地往外闖,竟成千軍萬馬之勢。
“為什麽這麽多!”巨龍嘶吼着繼續落雷,可那些東西好像根本殺不幹淨,劈死一只又冒出十只,仿佛無窮無盡,源源不斷地從洞口冒出來。
李祎似乎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法力有限,那些鬼卻無窮。他驀地飛低将彭彧輕輕抛到開闊處:“躲遠點!”
彭彧就地一滾沾了滿身雪,爬起來也顧不得拍,只見白龍已重新飛高,照着那洞口一通龍火和天雷的狂轟濫炸。這邊的動靜很快把九淵和白澤也引來,三人合力竟一時間将肆虐的黑氣壓下去了。
可好景不長,黑氣才被壓制住沒到兩個呼吸又卷土重來,并且較先前更加聲勢浩大,鬼號聲幾乎将山崩和雷嘯都蓋過。彭彧莫名覺得心頭煩燥,雙手捂住耳朵,琢磨着到底怎麽才能把這些東西重新封回地底下去。
還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餘光忽然捕捉到天空之上似有流光劃過,那光非常亮,幾乎灼得人眼睛疼,又非常快,眨眼已從天邊閃至近前,帶着尖銳的破風之聲徑直射向黑氣源頭!
彭彧瞧了半天才發現那似乎是一支箭矢,好像從遙遙九天之上來,所過之處黑氣一觸即潰,摧枯拉朽地沒入那幽深洞口,竟将洞內映得亮如白晝。
緊接着天上又落下數支同樣的箭矢,那箭矢仿佛帶着逼人的浩然之氣,罡風刻過雪地留下道道駭人的溝壑,竟然就将黑氣逼回地底,鎮住了場面。
彭彧終于舒一口氣,可這口氣還沒舒到底,無端有股危機感襲上心頭,他渾身汗毛一炸,本能地就地滾開,一支箭矢破風而來,直直射中他剛才站的地方,釘死了一只惡鬼。
他一顆心兀自驚魂甫定地抽動,心說這鬼什麽時候跑到他身後來的?他戴着耳扣都已經不管用了嗎?
然而卻沒人給他喘息思考的機會,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所有人始料未及——那利箭來勢洶洶,入地竟二尺有餘,只聽“咔”的一聲,地面竟自箭下開裂,裂縫仿佛長了眼睛,直刺彭彧腳下!
他心頭陡然一驚,就要原地跳開,可偏偏禍不單行,他們這一通折騰終于是觸怒昆侖山引來了雪崩,一時間地動山搖,他一個沒站穩,一腳踩進那裂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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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尋思着:要完。
那裂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兩側拉寬,似有一只無形的手将地面扒開了似的,而遠處群山震怒,萬石積雪傾覆如瀑,山呼海嘯般猛撲而來!
打開的裂隙仿佛深淵巨獸張開血盆大口,将傾瀉的積雪鯨吞而入,彭彧身在其中宛若風雨飄搖一葉孤舟,背朝着獸口跌落,撲面而來的是蔽日幹雲的積雪。
他一時間面上無甚表情,只覺一顆心已經提前泡在了雪水裏,想着:這回恐怕是真的要交待在這兒了。
突然,他被山崩雪嘯糊住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一聲驚怒的龍吟,一道細瘦龍影倏地插進視野,在滿目雪海中如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地撲在了他身上!
那龍一爪子撈住了他,似欲在雪崩蓋下來之前重新飛天,可他終于是慢了一步,那無邊積雪已經鋪天蓋地地滾至,以萬鈞之勢劈頭蓋臉砸來!
彭彧最後的意識被震天雪聲吞沒,眼中最後看到的景象是白龍放大的腹鱗,緊接着他被突如其來的墜地撞飛了五感,三魂七魄也仿佛随之蕩出體外,一切在黑暗之中悄然沉寂,如落定塵埃。
他不安分的靈魂似乎飛上九霄,又仿佛沉入地底,恍惚之中他好像聽到有個聲音在說:“這天下山川,當屬昆侖最美,可昆侖發起怒來,也最危險,這番性情,深得我心。”
那人叉着腿箕踞而坐,伸出手指指指點點,似乎在點評五岳山川:“你們幾個……雖然也各有各的長處,但平心而論我還是最喜歡昆侖。”
男人狡黠地一笑:“反正地上我說了算,我就要把‘萬山之祖’的名號給昆侖,至于你們就……依次往後排吧。”
夢中沒有時間的概念,他仿佛聽那男人說了很久,可轉念又記不清了。眼前再一花,男人負手站在昆侖山巅上,遠眺着群山萬水,像是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終于還是回到這裏了啊……我死而無悔,只願我之恩澤降諸四海,萬靈萬物得此長興,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輝。”
他忽然張開雙臂,身體微微前傾,衣發被風掀得向後揚起:“我這雙眼已看遍天下,自诩包攬乾坤,我心願已了,沒什麽好遺憾的。”
他說罷竟縱身一躍,從萬仞高的山頂跳下,随後在空中轉身,背朝大地。
這一次彭彧終于看到了他的正臉,那人微微笑着,表情頗有一點欠揍——赫然是他自己的臉!
彭彧渾身一抽終于徹底驚醒過來,心髒兀自狂跳不止,他用力眨了眨眼,可眼前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到,只能感覺有什麽東西蓋在自己身上,他想伸手去摸,這才發現左臂幾乎是不能動了,手肘似乎在石頭上狠狠撞過,即便痛覺不敏感,稍稍一動都能感到斷了似的疼。
而另一只手在胸前窩了太久,基本是麻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緩解過來,摸到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十分光滑、一片一片的——是龍鱗。
他終于回想起自己昏迷前都發生過什麽,心頭狠狠一哆嗦,已經下意識地開口喚道:“李祎?”
覆在他身上的龍一動不動,并沒有回應他。
彭彧連忙掙動四肢,推開周身的積雪,發現衣服早已被體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身上禦寒的龍氣似乎已經失效,他凍得手腳冰涼,身體不受控制地開始打顫。
他在龍身下扒出一片小小的空間供自己活動,同時再次用力去推龍身,對方依然紋絲不動,也不見有任何回響。
彭彧把自己蜷成一團,發現平日總是圍着自己轉的黃豆也沒有跟着,只好盡力挨緊那龍取暖,可龍的體溫比人還低,他非但感覺不到熱度,反而更冷了。
他平生所有的運氣都好像要被無邊的寒冷吸走,身上一件薄薄的單衣拿來禦寒基本是無稽之談,他被凍得意識都有點不清醒,正在這時猛然想起朱黎送他的那一根翎羽,急忙從胳膊上摸下來,暫時解了燃眉之急。
紅色的雀翎散發出溫暖的熱度,他迫不及待地靠緊取暖,同時借着它的光芒看清楚自己目前所處的現狀。
他們大概是摔到那深深裂開的地壑裏來了,四周都是厚厚的積雪,大概是那龍落地之前拼死護了他一下,他才勉強沒有粉身碎骨。旁邊有一塊露出一角的石頭,上面還沾着他的血跡。
他簡直不敢去碰自己的胳膊肘,狹小的空間裏他只能蹲着,擡頭便看到一截巨龍的身體,其他部分全部埋在雪裏,甚至連龍頭也看不到。
彭彧粗略估計了一下,覺得自己所處的位置應該離龍頭不遠,便攥着雀翎一路向斜側摸去,一點點把積雪扒開,想着至少讓那龍呼吸順暢再說。
可他沒扒出去多遠,就在積雪中扒出了紅色,心驚肉跳之下連忙加快速度,終于摸到白龍頸邊被雪水打濕的毛,随即把龍頭從積雪中清出,并倒抽一口冷氣。
他分明看到那白龍額頭上被不知什麽砸得血肉模糊,那龍好像是暈過去了,龍目緊閉,鼻端有絲絲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着。
彭彧眼眶一熱,又急忙把滾燙的情緒忍了回去,自知此時不是心疼的好時候,忙抓起一把幹淨的雪細細覆在對方傷口處,以防溫度升高反而引起鮮血迸流。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覺得那條地壑少說裂了百丈深,他們應該是摔到接近底端的位置,若想憑他一人之力掘開頭頂積雪爬到外面去只怕不太現實,且不說他會不會在這當中體力耗盡而死,就他現在這個一只胳膊不能動的鬼樣子,想扒完百丈深的積雪,沒個三天三夜怕是不可能的。
好在九淵他們當時在場,一定知道他們被埋進來,并會想方設法救他們出去,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待在原地不動,盡可能減少呼吸以保存珍貴的空氣,讓自己能撐得更久一點。
想到這裏,他立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将呼吸拉緩,幾乎是小心翼翼的——畢竟那還有一條同樣需要喘氣兒的龍。
雖然他盡可能放緩呼吸,那條龍也氣若游絲,可畢竟只有這麽大一點空間,空氣很快還是不夠用了。他明顯感覺到吸進的氣體越來越污濁,肺部不斷貪婪地渴求着想要更多新鮮空氣。
腦子變得越來越麻木,意識越來越沉,他好像墜進了無邊的冰海裏,雀翎散發出的紅光漸漸變得模糊,最後連看也看不到了。
他合上沉重的眼皮,覺得身體無比疲憊,不由自主地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