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乾坤鏡(三)
龍王說要兩個月, 那就一天也不能少,然而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周淮,才堅持一個月就支撐不住, 不得已暫停用藥緩了一陣。
因為連日來的高燒折磨, 他整個人再瘦一圈,幹淨利落地化身皮包骨頭, 渾身上下捏不出二兩肉。周淮瞧着他這副尊容,毫不積德地出言嘲諷:“我說您老這身體素質, 擱在人界堪稱‘鋼筋鐵骨’, 擱在龍界頂多算一個‘身嬌體弱’。”
龍王對此非常不滿, 實在很想把姓周的混蛋倒着拎起來空空腦子裏的水,讓他把剛才那句話叼回去回爐重造一遍。可惜他現在還是個只有上半身能動的半癱,這種動作對于一條殘疾龍來說危險系數太高,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倒黴大夫飄然而去,暗搓搓磨了磨後槽牙。
而彭少爺在上次尴尬的走火事件後痛改前非,化悲憤為動力,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地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召集彭府上下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給行動不便的龍王打了一輛輪椅。
此刻,李祎倚在床頭看着那輛輪椅,因為消瘦而大了一圈的眼睛險些從眼眶裏瞪出來——誰知道彭少爺是抽了什麽瘋, 居然把輪椅打成了純金的,還鑲滿了各種不知名的寶石,将整個房間映得“蓬荜生輝”!
李祎眼皮一陣狂跳,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得被這位少爺信馬由缰的想象力活活吓死, 有氣無力地擡手一指,嘴唇哆嗦着說:“出……出去。”
因為純金打制的輪椅太沉,要兩個壯漢一起推才能推動,“咯咯噔噔”地滾出房間,在地上留下了兩道金粉。
彭少爺慘遭挫敗,只好差人重新去打木頭的,自己在屋裏溜達一圈,不知想起什麽,突然打開抽屜摸出裏面兩樣東西。
抽屜裏赫然是被遺忘多時的騰蛇蛻和麒麟角,自從他們回到冼州,這兩樣東西就暫時擱在了抽屜裏,已經很多天沒人動過了。彭彧此時想起它們,很想問問這兩樣東西到底還有用沒用,可一扭頭看到李祎竟然已經歪在那裏睡着了。
彭彧輕輕嘆了口氣,想來他這些日子精神不濟,還是多休息得好。沒忍心把他叫醒,只悄悄幫他掖好被角,蹑手蹑腳地拿着兩樣神物掩門而去。
彭彧又順走兩本仙籍,回自己房間将四樣東西一字排開,似乎想從其中研究出什麽名堂。他還是很在意騰蛇蛻和麒麟角跟自己到底有什麽關系,為什麽它倆湊在一起,就能把自己沉寂了二十年的坤眼徹底打開呢?
他一手捧着其貌不揚的騰蛇蛻,一手握着沉甸甸的麒麟角,左看右看也沒看出哪裏不對,仙籍裏的記載又少之又少,除了那句引人懷疑的話,似乎再無其他信息。
就在他準備要放棄的時候,忽覺手心被什麽東西輕輕刺了一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而下一刻,一股劇烈的灼燙在掌心毫無預兆地炸開,伴随着難以言喻的痛楚,猛地順着手臂席卷而上!
他幾乎下意識地一甩手,乍起的灼痛又瞬間散去,他不可抑制地悶哼一聲,慢慢才覺得雙手又是自己的了,冷靜下來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那兩樣東西……被他甩到哪裏去了?
他連忙四下尋找一番,卻哪裏也不見它們的蹤跡,并且仔細一回想,方才甩脫的時候也沒聽見有東西落地的聲音。他難以置信地攤開手掌看了看,只見手心被燙得一片通紅,血管都輕微地突了出來。
Advertisement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海中浮現——難道那東西化進他身體裏了?
怎麽可能?
彭彧近乎驚慌地奪門而出,不忍心去打擾龍王,只好先去找龍護衛。九淵聽罷也覺得不可思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你确定?”
“我不确定。”彭彧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穩定住心神。他們千辛萬苦才拿到的東西,如果真的被他弄丢,他簡直沒臉面對李祎了!
早知道他就不應該好奇去碰才對!
彭彧深呼吸兩次,盡量平靜地說:“我當時沒看清,只記得一甩就沒了,因為太疼,我也沒感覺出到底是被我甩掉還是……”
“你先別急。”九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問問王。”
“你別去!”彭彧一把将他拽回,“他都睡着了,你就讓他睡吧,等他睡醒再說。”
九淵猶豫了一下:“也好。”
彭彧灰溜溜地回了房,只覺百爪撓心,頭一回這麽盼着某人醒。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消息,龍王關鍵時候掉了鏈子,頗有一覺睡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天色已晚,彭彧倒在床上輾轉反側,竟然也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淺眠。因為有心事,夢裏他并不安穩,大概迷迷糊糊地捱到了子時前後,渾身忽然間熱了起來,将他生生地從夢中熱醒了。
這一醒來登時覺得哪裏都不對,身上不僅熱,還癢,他不堪忍受地往手臂上撓了撓,誰知一抓之下竟“刺啦”一聲,皮膚霍然被他撓出了一道血口!
彭彧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指甲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殺傷力了,一時間吓得汗毛倒豎,一骨碌從床上蹦了起來,借着夜視看清自己手臂上猙獰的傷口,竟然還在一點點向外裂去,周圍的皮膚跟着一寸寸皲裂開來,緊接着臉上也傳來異樣的瘙癢。
他瞬間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幾乎以為自己陷在了夢魇裏,可痛楚無比真實地刺激着他的神經,提醒他這并不是一場驚悚荒唐的怪夢。
他出于本能地不想被人看到這副模樣,跌跌撞撞地撲到門前反鎖了房門,緊接着一股難以言說的酸脹自腳底爬上雙腿,讓他頓時膝蓋打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那酸楚仿佛是從骨髓裏冒出來的,迅速席卷全身,在每一處可能存在的骨縫裏肆虐。他只覺自己像被無數只螞蟻在皮膚上爬,每一只都要咬他一口撕走他一層血肉,又像有刀子在刮擦他的骨骼,用刀柄狠狠地搗爛碾碎,似乎想把他整個人拆開來重新組合一遍。
他渾身劇烈顫抖,抱緊胳膊貓下腰,把自己縮成一團。耳鳴目眩之中他也不知自己叫出聲了沒有,忽覺之前在皇宮挨那兩刀跟現在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值一提。
“少爺?”
叩門聲勉強喚回他行将渙散的神智,潛岳的聲音插了進來,他咬緊不斷哆嗦的牙關,從牙縫裏生硬地擠出幾個字:“走……走開。”
“少爺?您怎麽了?不舒服嗎?”潛岳擔憂地繼續敲門,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破門而入。
“滾啊!”
彭彧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又踉踉跄跄地從門口撲到床邊,可惜一個沒站穩,死魚似的趴平在地。裸露在外的胳膊與地面磕碰,頓時又蹭掉了一大塊皮,粘稠的血一點點從破口淌了出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地上打滾掙紮了多久,似乎時間并不長,因為潛岳到最後也沒違抗他的命令強行沖進來。但不長的時間卻又好像被無限延展,每一秒都是難以忍受的折磨。
他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挺屍,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甚至冒出想見那條龍最後一眼的念頭。然而他到底是沒有死過去,疼痛終于戀戀不舍地鳴金收兵,從他身體裏撤出,把正常的知覺重新還給了他。
灼燙的體溫一點點降下來,開裂的皮膚上結了一層血痂。他慢慢地坐起身,意識逐漸清醒,幾乎不敢低頭去看,強作鎮定地拿被子将自己裹了個嚴實,背對着房門開了口:“潛岳,你還在嗎?”
“少爺,我在。”潛岳迅速接上話音,“您到底怎麽了,我可以進去嗎?”
“去幫我打桶熱水來,我要沐浴。”
潛岳的語氣有些疑惑:“現在嗎?”
“是。”
門外的聲音略一停頓,終于是妥協了,彭彧聽着腳步聲逐漸走遠,委頓在原地沒敢動。他閉眼眯了一小會兒,潛岳便去而複返,用刀插進門縫挑開了門闩。
“就放在那裏吧。”
潛岳滿心懷疑地被攔在屏風外,雖然看不見裏面的狀況,卻隐隐聞到一點血氣。直覺告訴她少爺一定出了什麽事,可聽他聲音平靜如常,又不大像受了傷。
如果沒有受傷,哪裏來的血腥味?
她掩好門守在門口,聽到屋裏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彭彧把屏風重新架好,身上僅有的一件單衣被凝固的血糊住,脫都脫不掉,他索性穿着衣服跳進浴桶裏,第一件事就是把臉埋進水中,用力地搓了搓。
結痂的傷口接觸到水,火辣辣地燒起刺痛,但緊接着刺痛逐漸平息,皲裂的舊皮一碰便迅速脫落,露出粉嫩的新肉。彭彧借着水的潤濕把衣服扒掉,忍痛将自己渾身上下搓了一遍,一股異樣的酥麻感在新生的皮膚上蔓延開來。
他整整換了三桶水才将自己從頭到腳料理幹淨,鑽出水的時候被不知哪來的冷風輕輕掃到,整個人便原地打了個哆嗦,連忙披上衣服阻隔寒意。他只覺自己好像一條剛剛蛻完皮的蛇,渾身滑溜溜的,新生的皮肉嫩得要命,一碰也碰不得。
這種感覺過了一刻來鐘才漸漸消退,皮膚上的感知趨于正常,大概是長好了。他看着滿室血糊糊的狼藉,自覺十分惡心反胃,煩躁地一腳踢開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忽然微微一怔,看向自己衣袍下擺的眼神透出些異樣。
他重新整理一下衣着,确定沒有哪裏穿得不妥,這才驚覺好像是自己的身體産生了變化,站到銅鏡前一瞧,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量竟憑空拔高了一寸,骨架也拉得更開了,顯得整個人修長潇灑,原先的衣服就局促了些。
他滿臉錯愕地瞪着鏡中的自己,心說這神物不愧是神物,居然還能平白讓人長高?再一定神,只見未攏的衣襟下內裏坦蕩無餘,胸腹輪廓優美勻稱,原本貫在那裏的兩道刀傷消失無蹤,皮膚似乎比之前更白了一點,平整且細膩。
視線再往上,他更是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了,一手将濕漉漉的頭發攏到腦後,清晰的眉目便顯露無遺。他盯着自己打量了三秒,覺得這眉目實在堪稱俊朗,眼角恰到好處地拉長了一點,長眉入鬓,五官好像在原有基礎上得到了一番精致的調整,變得脫胎換骨起來。
他往後退開一步,歪着頭仔細打量鏡子裏的人,覺得這張臉跟自己哪裏都像,又哪裏都不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認為自己以前長得更像他爹,可惜沒見過他娘長什麽模樣,也判斷不出有沒有往她的方向靠攏。
他原地孔雀開屏似的轉了一圈,自覺疼痛疲憊一掃而空,重新生龍活虎好漢一條,正對着鏡子自我欣賞,忽聽房門再次被人叩了三下。
“少爺,”潛岳還被那兩桶血水吓得驚魂未定,半天沒聽見裏面的動靜,還以為他失血過多暈過去了,并不知道自家少爺竟然沒心沒肺地在那裏臭美,語速很急地問,“您還好嗎?我進來了?”
彭彧連忙應了一聲,系好衣服從屏風後面轉出,主動打開了門。潛岳一擡頭,登時覺得不太對勁——她本人身量在女人裏屬于高挑,平時視線自然微垂,對上的應該是少爺的脖子或者下巴,然而此刻,率先入目的卻是某人因衣服系得不規矩而露出的鎖骨。
她不由得微微一怔,再對上那張臉,竟然一時沒有認出來,猶猶豫豫地喚了一聲:“少……少爺?”
彭彧眼角一勾,莫名飄出兩朵桃花:“哎,是我。”
潛岳瞪着眼瞧他,竟然無法判斷這人是不是冒牌的——聽聲音确實是她家少爺,可如果單看臉,恐怕要比她家少爺帥了不止一星半點。
她忍不住偏頭向他身後張望,十分懷疑少爺被壞人挾持走了,然而屋裏空空蕩蕩并無他人,窗戶緊閉如常,若真有人挾持,那“綁匪”恐怕只能是少爺自己。
彭彧有點無奈地一捂額頭:“別看了,真的是我。”
“少爺,”潛岳收回視線,幹巴巴地說,“您能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麽回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