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河神祭(二)
小乞丐跟着三人返回客棧的時候,稚嫩的臉上依然透出不在狀态的茫然。他盯住彭彧懷裏正在啃手指的妹妹,擡起髒兮兮的小爪抹了一把臉,就着未幹的眼淚把自己抹成了小花貓。
彭彧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交給假掌櫃,讓他們把兩條髒兮兮的小泥鳅洗涮幹淨了送到樓上去。這時候被龍王派出去的九淵回來了,附在他耳側說了什麽,李祎頓時眯起眼,招呼着彭彧上了樓。
“也就是說,那些蟲子先在陳州一帶吃腐屍、寄生活人,随後集體逃跑轉移到安平附近,啃食了紫韻花田,最後彙入渭水,鑽進了祭祀用的孩童體內——然後呢?然後去了哪兒?”
九淵搖了搖頭:“水底有結界,我沒敢貿然接近,怕打草驚蛇。”
李祎一摸下巴,淡淡地掃了潛岳一眼:“看來你說的還真沒錯,這些蟲子吃飽喝足,甚至悠哉悠哉地品嘗完了飯後甜點,大搖大擺地找到了地方休息。不過目的呢?他們收集這些蟲子有什麽用?”
九淵:“我剛剛打探清楚了,用于祭祀的孩子之前一共七十個,加上這次的十個……十一,一共八十一個。”
李祎瞬間了然:“唔,九九歸一陣。”
他又把這些天發生的一切在腦中過了一遍,可以大致理順那夥“神秘人”都做了什麽事——姑且認定在陳州、安平設局的是同一夥人,如果按時間線推算,陰陽大陣開始布置的時間最晚是在兩年以前,先立送子廟,以麒麟角的神力在安平引生孩子,從中挑選“失魂症”者,作為容納“蟲”的容器。
這些準備得差不多後,他們又選中冤案衆多的陳州,布下縛靈陣,以騰蛇的法力支持大陣運行。後來知府惡疾暴斃,水牢內犯人慘死獄中,他們的屍體可能是第一批“蟲”繁殖的場所。待到開春,蟲迅速向周邊擴散,陳州人不得已離家逃難,離陳州最近的利州以及周圍村鎮緊跟着遭殃。
直到蟲疫惡化到了利州封城,消息才迫不得已被彭家“報喜不報憂”的商隊傳進彭彧耳朵裏。
而其實所有的事都是為了最後這“九九歸一陣”服務,不管是蟲、騰蛇、縛靈陣、還是麒麟角以及送子廟。這個在人間埋了至少兩年的局,綿延百裏的陰陽大陣,終于在今天完成了使命,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哦,就是有一點不太美好,他偷偷換走了一個孩子,還得勞累他們重新找一個了。
蟲子所帶走的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是任何一個有靈魂的生物都具有、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欲望”。這些欲望包括一切喜怒憂懼,貪婪、僥幸、冤屈、妒忌,在那個能強化人情緒的縛靈陣裏得到無上的升華,從每一個不甘不願的冤魂身上、每一個對未知充滿畏懼的凡人身上牽出一絲,彙成一個五彩斑斓的萬花筒,再添以可使人陷入幻覺的紫韻花,最終将人性中所有最不堪入目的東西注入最純潔、最無知、白紙一般幹淨的幼童身軀裏,覆蓋落封,安靜等候着下一次啓用。
至于這八十一個孩子最終會被用到何處,目前還不得而知。
一時間四人皆無話,氣氛安靜得像是凝固了。許久這份尴尬被叩門聲打破,假店小二把兩個收拾幹淨的孩子送了過來,一并端上來吃食招待。
灰頭土臉的小乞丐搖身一變成了個精致的小男孩,除了瘦,幾乎可以算得上粉雕玉琢了。他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飯菜,時不時給坐在一邊吃糖果的妹妹喂兩口,彭彧十分懷疑這孩子幾天前拿完他的包子就沒再吃上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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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吃飯,彭彧一邊從他嘴裏套話,問清楚了這孩子姓林名景平,他妹妹叫林景安,就是安平本地人。再一問他父母,男孩忽然停了筷子,垂着頭,猶豫半晌才道:“爹娘不在了,只有我和妹妹。”
彭彧倏地一愣。
林景平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娘親生下妹妹就走了,爹爹很傷心,後來有一天喝醉了酒跌進河裏,也……本來還有個姑姑,可姑姑不想要我們,把我們從家裏轟出來,不讓我們回去住。”
他又心不在焉地扒了一口米飯,抹了一把眼淚:“那時妹妹還小,我只好去附近的村子裏偷偷擠牛、羊還有狗的奶給她喝,經常被他們打出來。後來就偷一點面粉煮成糊糊,有時候會有好心人可憐我們,偶爾給我們一點吃的。”
彭彧除了唏噓似乎再接不上別的話,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們了。不過我們恐怕不能一直帶着你們,我認識一對夫妻,他們想收養孩子,你願意去嗎?”
男孩睜着一雙大眼睛,眼淚汪汪地看着他,猶豫着點頭,又猛地搖頭。
彭彧:“到底什麽意思?是想去還是不想去?”
林景平:“想……但、但是,他們真的會要嗎?我們沒離開過安平,我……我不想當累贅。”
男孩低下頭,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嘴唇被自己咬得通紅。彭彧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耐着性子說:“你放心,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也是真心想要孩子,你們過去了他們會很高興的。男主人是個教書先生,家裏還算富裕,你不用顧忌什麽,只要告訴我想還是不想。”
林景平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終于還是妥協了:“想。”
“那好,”彭彧松了口氣,摸着下巴思索說,“‘甲子’號商隊這回應該經過華州,想來就是這兩日了,正好我們往華州去,他們從華州來,我讓他們把你們捎到利州去。”
李祎一扯嘴角,插話道:“你家的商隊還真是遍布各地。”
“那當然,”彭彧十分得意地揚了揚眉毛,“他們這回走了一趟遠的,一去半年,應該帶回來不少好貨——怎麽,你要不要看看我彭家商隊都帶回來什麽稀罕玩意?”
李祎面無表情地擡手擋住那人湊近的臉:“沒興趣,我見過的好東西比你吃過的鹽還多。”
彭彧:“……”
幾人離開安平之前,暫住的客棧已經默不作聲地改姓了彭。彭少爺給倆孩子單獨開了一間房讓他們休息一宿,又派了不知貓在哪裏的護衛暗中保護他們的安全,兩個孩子一年多以來頭一回吃飽穿暖睡了個好覺,日後的生活也有了着落,林景平為了表示感謝,咚咚咚地給彭彧磕了仨響頭。
彭彧牙疼似的咧了咧嘴,總覺得哪裏不對。
天色已晚,安平白天的熱鬧再次偃旗息鼓,整座縣城又陷入寧靜的祥和裏。假掌櫃對着賬本打算盤,算珠清脆地互相碰撞,落入酒至微醺的客人們耳中,好像一支韻律獨特的安神曲。
李祎去找彭彧的時候,發現屋子裏沒掌燈。
這幾日彭彧掌燈的時間似乎一天比一天晚,他很沒形象地坐在桌子上,長腿搭在桌邊一下一下地晃蕩着。聽到有人進來,他微微偏了一下頭,随即懶洋洋地輕笑出聲:“這麽晚了,龍王有何貴幹?”
“沒事就不能來了?”
彭彧撩閑似的一笑:“沒事嗎?我還以為你想跟我‘徹夜長談’呢。”
李祎詫異地看了看他,他沒開龍目,在這昏暗的房間裏視物都有些困難,彭彧眼裏重瞳晦暗不明,倒像是聽腳步聲聽出他是誰的。不由奇怪地問:“你為什麽不掌燈?”
彭彧支吾了一聲,含混道:“省點燈油。”
“哈,你會在乎那幾文錢的燈油?”
彭彧別過頭,嚴肅地板起臉:“你懂什麽?今日我看到那兄妹三個包子吃三天的慘狀,自覺以前太過鋪張浪費,決定從今天開始勤儉節約——就從這燈油做起。”
李祎聽了這番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只覺今日彭少爺又吃錯了藥,正要把油燈點亮,對方卻驀地伸手,不怎麽準确地截住了他:“別。”
那人指尖的溫度似乎比平常略低,李祎有些意外,眼皮一跳:“你今天不大對勁。”
“在你眼裏我居然還有‘對勁’的時候?”彭彧做了個過分誇張的吃驚表情,“我還以為……”
“你到底怎麽了?”李祎并不想配合他的玩笑,眉心倏地皺緊,十分強硬地打斷了他。
“唔……”彭彧摸了摸鼻子,沉默片刻忽然問,“你知道我為什麽陪你來安平嗎?”
李祎好像沒料到這個轉折,微微一愣,脫口答道:“不是陪我來找麒麟角?”
“一方面吧。”他支吾了一下,“主要還是……我想來看看當年我娘差點來的地方。”
李祎:“你娘?差點?”
“我娘當年差點來了安平。”彭彧把頭轉向窗子的方向,眼裏明明沒有任何焦距,視線卻好像透過時空回到了很多年前,“其實我沒見過她,我一出生她就不在了——這話是不是有點耳熟?我跟林景安貌似有點像。”
李祎沒接話,靜靜地等着他說。
彭彧又默然了好一會兒,才從漫天思緒中摸到了一點頭緒:“我爹雖然混,可他待我娘是真好,這是大家視若無睹的。”
李祎心說:有目共睹。
“我娘身體不好,一年大概有半年都在生病,大夫說她這個樣子是肯定不能懷孩子的,就算懷上了也生不下來。我爹當然不在乎有沒有孩子,在他看來只要自己和夫人過得好就行。可我家那時已經是兩代單傳,我娘這個人雖然性子溫和,某些事上卻有點一根筋,她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給彭家延續一點香火。他們夫妻兩個別的事都能互相體諒,唯獨這事,誰也不肯妥協讓步。”
“然後呢?”
“然後……”彭彧苦笑了一下,“我娘瘋了似的想要孩子,可她只是個體弱多病、足不出戶的女子,我爹态度又強硬,不肯随了她的願。她沒有辦法,只好到處托人打聽,那時候安平新建了觀音送子廟,她甚至想偷偷溜出府去找觀音求子——當然,這事沒成。”
“我爹知道以後發了好大一通火,從此讓護衛把我娘看得更嚴了。我娘只好又去想別的辦法,不知聽誰說雕一只木頭雞放在牆頭上,就能引來一種長得像雞,叫聲清亮的鳥,這種鳥會托生孩子。”
李祎莫名覺得這故事有點耳熟。
彭彧:“當時我娘也真是魔障了,說什麽她都信,分明是我爹不肯碰她才懷不上孩子,她卻非相信自己的努力能打動上蒼。于是她就找了木頭,背着我爹一刀一刀地刻那只雞,她沒做過這種活兒,手上也沒什麽力氣,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最後居然真的刻成了。”
他說着從袖中摸出一枚雞形的小挂墜,似乎是某天在集子上買的:“樣子就像這個。她把那只木頭雞放在牆頭上,一推開窗子就能看見。我爹終于被她的執着打動,有天喝了點酒,酒壯慫人膽吧,心說就這一次,如果能懷上那就生,懷不上的話就打死也不再提這事。”
李祎接過那枚小挂墜,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彭彧微不可見地一哂:“然後就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