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送子廟(五)
彭彧坐在床邊翹着二郎腿,那掌櫃的又湊到他跟前哭天抹淚,只恨不能把眼淚鼻涕全抹到他褲腿上。彭彧毫無同情心地往旁邊躲了躲,心裏琢磨着該怎麽處理這倆貨,随即叫過潛岳,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什麽。
九淵追着自家龍王出了客棧,站在被大雨洗淨的夜空下各自冷靜——龍王在平息一腔怒火,九淵在消化自己剛剛看到的東西。
最後一絲細雨悄然落幕,“紫韻”花田一片狼藉,所有的花都被啃去了紫芯,白色花瓣凄慘地鋪了滿地。在那花瓣之下,無數細如發絲的蟲趁着未幹的積水向泥土更深處翻滾,在慘淡的夜色下透出一股不祥的烏紫。
李祎深深地呼吸一口帶着泥土芳香的空氣,眉心微微擰起:“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萬确,錯不了。”
“蟲……會食花?這可真是奇了。”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不管怎麽說,目前我們推斷的方向大致沒有錯。至于什麽河神祭……只怕也與此事有關。你有打聽清楚下一次河神祭是什麽時候嗎?”
九淵一點頭:“下個月初五,辰時。”
李祎摸了摸下巴:“下個月初五……丙申月庚子日庚辰時,這是個陽月陽日陽時,今年似乎還是個陽年,有些意思。”
九淵又從袖子裏摸出什麽東西:“您看這個。”
他手裏是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黑色碎塊,斷口極不平整,一面呈現弧形,像是從什麽大塊的東西上掰下來的。這碎塊材質非常特殊,入手沉且涼潤,仔細摩挲還能摸到一些細微的紋理。
李祎目光一凝,心道:麒麟角。
彭彧的眼睛又莫名刺痛了一下。
他盡量不動聲色地揉了揉眼,繼續“審訊”那掌櫃的:“所以你們到底禍害了多少孩子?”
掌櫃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搪塞:“呃……這兩年斷斷續續的,有時候實在交不上了,他們也允許我們緩一緩……”
彭彧突然擡高音量:“我問你一共有多少!”
“大、大概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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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六、六七十!”掌櫃滿頭冷汗,餘光掃到那位女扮男裝的姑娘正面無表情地玩一把明晃晃的刀,瞬間被燙到視線般急忙收回了眼,“彭、彭少爺,您就饒了我們吧,我真的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城裏幹這事的也不止我們一家啊……而且、而且他們都好久沒來找過我們了,我們只管往河裏扔,誰記得一共扔了多少……”
彭彧眯起眼——好久沒來找,也就意味着沒有得到“停止行動”的消息,哪怕目前數量已經夠了,他們依然在披着“送子廟”光鮮亮麗的外衣,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也許此時此刻,還有很多孕婦肚子裏懷着那些“三不會”的胎兒。
他正打算讓潛岳給他點顏色瞧瞧,忽然看到那兩條龍一前一後回來了,只好輕咳一聲撤回話頭。
李祎直接目不斜視地略過跪在地上的倆人,眼不見為淨地拉開凳子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卻又不喝,拿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茶杯沿。
氣氛一時間有些尴尬,不過也沒尴尬太久,很快被新一輪的喧鬧打破。李祎擡眼向門口望去,只見兩道人影一胖一瘦相攜而入,赫然又是一對“掌櫃的”和“店小二”!
他有些驚訝地挑起眉梢,那兩個“仿品”不論身高體型動作幾乎都跟真的一模一樣,足能以假亂真。“掌櫃的”走到彭彧面前,和善地朝他一拱手:“少爺。”
他話音才落,旁邊就“咚”的一聲——真掌櫃一看見這人,竟直接吓得暈過去了。
彭彧忍不住嗤道:“大驚小怪。”
李祎坐等他解釋,半晌才聽他不緊不慢地說:“我的人。放心,有了上回的教訓,我不可能不有所準備。”他朝潛岳遞了個眼色,“把這倆貨拖出去找地方關起來,你們自己看着處理。”
李祎聽見那個“你們”,再一看門口,赫然又多出幾個勁裝的護衛來。幾人七手八腳把兩個禍害擡走,潛岳一指倒地不起的女人:“那她呢?”
彭彧牙疼似的咧了一下嘴,十分混蛋地沖那姑娘道:“雖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少爺我最痛恨強買強賣——姑娘您受累,一起移駕吧。”
彭家護衛非常高效地清了場,假掌櫃臨走前還笑眯眯地問:“少爺,我看這客棧生意不錯,要麽咱幹脆盤下來得了?”
彭彧興致不高地擺了擺手:“随你的便。”
李祎掃了他一眼,心說這位少爺恐怕只痛恨別人強買強賣,自己幹他還是挺樂意的,忍不住挖苦:“你這準備确實是挺充分的——你差點失身,他們怎麽不來救你?”
彭彧瞬間變成了個霜打的茄子,色厲內荏地替自己辯解:“怎麽說話呢?說得那麽難聽,什麽叫‘失身’?這是純情少女為我的美色傾倒,懂嗎?”
龍王聽了這番大言不慚的言論,只覺彭少爺臉皮之厚龍爪子都撓不破,忍無可忍地賞了他一個白眼。
彭彧說完這話就不吭聲了,李祎簡單跟九淵讨論了一下關于那些孩子的事,說出一番自己的猜測:“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說話……這不像是癡傻兒,倒像是‘失魂症’,畢竟癡傻兒還是會哭會笑的。”
彭彧靠在床頭都快睡着了,聽見他說話,又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失魂症是什麽東西?”
李祎正專注地思索,沒聽出這是句半夢半醒的呓語:“簡單來說就是魂魄不全,不過看那些孩子的情況,像是根本沒有魂魄。”
天生沒有魂魄的人不是不存在,只是非常非常少,而且因為缺失魂魄,身體只是一具軀殼,注定早夭,幾乎不可能長大成人。
這樣的孩子如此集中地出現在安平,那就非常可疑了,他幾乎可以确定是陳州損失了太多的魂魄,冥府來不及尋找到足夠的轉生之魂,只能拿空殼來濫竽充數。
可這種事情怎麽會沒人管呢,難道是監守自盜——冥府本身也參與其中嗎?
他皺着眉頭,暫時抛開這個問題,又拿出那張羊皮地圖,鋪平在桌上仔細看了起來。他十分懷疑那只麒麟角被分成了八塊,分別埋在安平附近八個方位,形成了一個八卦陣,陣內碎片相互勾連,才擾得他的司南失靈。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說了,他們從花田下挖出的那塊正處東南方,只要順着方位掘地三尺,總能把剩下的找齊。現在八塊麒麟角被他們挖走一塊,只怕陣法已破,他們還得盡快行動,以免橫生枝節才是。
只是還有一點他不太明白——如果布下八卦陣的人和布下陳州縛靈陣的是同一夥人,那麽他們已經拿到了麒麟角,為什麽不直接帶走,反而大費周章地弄出什麽送子廟來?這夥人跟仙家到底有沒有關系,是受他們指使,還是兩不相靠的第三方勢力?
還有,他之前拍騰蛇腦袋的時候,感覺到它身上有“契”的痕跡,它最後離開陳州,明顯也是受人指使。
那麽跟騰蛇簽契的人是誰?騰蛇暗示過他收好蛇蛻,顯然不是自願結契的,什麽樣的人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能迫使騰蛇與之結契?此人是不是仙家的人,如果是,可仙家的目的是乾坤鏡,既然能跟騰蛇簽契,為什麽不直接拿走騰蛇蛻?
他擡手敲了敲太陽穴,只覺腦子又不大夠用了,一定是之前失血太多還沒緩過來的緣故。慢慢地舒了口氣,他終于下定決心故技重施——算了。
事實證明,龍王想得還是太簡單,掘地三尺或許可行,可司南着實不給力,那麽小小一塊麒麟角,他們總不能把整個安平的地皮都翻過來。
彭彧在客棧睡了一天的覺,神清氣爽地起來時便看到兩條龍垂頭喪氣地铩羽而歸,頗不厚道地嘲笑了兩句,惹得龍王一陣怒視。
終于,養精蓄銳的彭少爺開始陪着龍王尋找麒麟角,讓龍王充分見識了一下他這個“凡人”的不凡之處——離麒麟角越近,他眼睛的刺痛就會越明顯,就這樣探雷似的探了好幾天,又從各種犄角旮旯翻出五塊碎片,果然如李祎所說按八卦方位排布,正北、正西、正南、東北、西南、東南的碎片皆已落入手中。
然後彭彧就悶頭紮進客棧昏睡了三天三夜,因為眼睛實在是太痛了,麒麟角拼合得越完整,針紮般的刺痛就越難以忍受,最後幾乎是依靠意志力在支撐,好幾次都差點直接撅過去。
眨眼離下一次河神祭只剩三天,那夥“穿鬥篷的神秘人”還是沒有任何要出現的意思。彭彧勉強緩了口氣,正想繼續拿自己的眼睛當指南針把西北那塊麒麟角揪出來,李祎突然告訴他說:不用了。
因為剩餘的碎片越來越少,陣法的影響也越來越弱,龍王手裏那個司南已經可以發揮正常的作用,不用某人再犧牲自己的眼睛了。
彭彧将信将疑,注視着兩條龍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
某龍這是心疼他了?
彭少爺思來想去,自覺此想法無比準确,頓時心情大好,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痛了,整個人倍兒精神。趁着天還沒黑,他又拉着潛岳去附近集子上逛了一圈,買了一堆沒什麽球用的小玩意,正欲返回,這姑娘突然說:“少爺,我們好像被人跟蹤了。”
彭彧正叼着一個肉包子,含混地“唔”了一聲,扭頭一看,只見一道瘦小的身影往某個小攤後面閃去,不由得一抽嘴角:“咱打個商量,以後能不能形容得準确一點,這叫‘跟着’,不叫‘跟蹤’。”
他擡腳往那小吃攤走去,仗着身高優勢把“跟蹤”他們的人堵在角落——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約莫七八歲,臉上瘦得只剩下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又是膽怯又是警惕地盯着他們瞧。
小乞丐怯怯地看了他一會兒,視線便轉移到了他手裏的包子上,怎麽都挪不開了。他“咕咚”地咽下一口口水,往後退了一步。
彭少爺今日“凡心大悅”,灰頭土臉的小乞丐在他眼裏都莫名可愛了三分。他掂了掂盛着包子的油紙包,打開一個小角遞在小乞丐面前:“吃嗎?”
包子的香味一下子飄散出來,小乞丐猛地點了點頭,伸出一雙髒兮兮的小爪,顫巍巍地拿走了油紙包。
“你小子還挺貪心,”彭彧忍不住逗他,“拿一個不夠,你還都拿走了。”
小乞丐似乎覺得這話言之有理,想了又想,從滿是破洞補丁的髒衣服裏摸了一個遍,終于摸出一枚油膩膩的銅板,似是依依不舍地放在彭彧掌心。
“一個銅板可買不了三個包子。”彭彧又說。
這回小乞丐低下頭,眼淚在眼裏打轉,竟然委屈得要哭。
“好了好了,”彭彧哭笑不得,只怕再逗下去這小子真的要哭給他看,連忙表示自己很大方不計較,“拿去吃吧,這一個銅板我就收下了。”
他說着,把那枚銅板放在拇指指甲蓋上,輕輕一彈,銅板“叮”的一聲飛向半空。
可惜這個帥沒能耍完,因為他突然感到耳邊“嗡”的一響,腦子裏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