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年春天,很暖。
風輕輕水藍藍。
在這個萬物複蘇的時節裏,朱玉瑾正準備駕崩。
她是大輝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也是最勤勉最吃苦耐勞的皇帝。
是以龍榻邊皇子皇孫哭嚎一片,寝殿外文武百官也哭嚎一片,個個都在哀求她不要走。
她的眼角留下快慰的淚水,一滴兩滴三滴……
心道,終于他娘的解脫了。
下輩子她要當一只小燕子,自由飛翔。
然後她緩緩閉上眼睛,意識陷入混沌中,人也漸漸入了彌留之際,緊接着就睜開了眼。
朱玉瑾:“?”
她的眼前再也不是明亮亮的龍榻,而是金燦燦的金銮殿。耳邊也沒有此起彼伏的哭嚎,而是一堆大臣在吵架,內容主要圍繞在“剛剛登基的皇上需不需要廣選秀女充盈空蕩蕩的後宮”。
她低眸看了看自己,身穿明黃衮龍袍,腦袋也挺沉,該是戴了烏紗翼善冠。
這是在……做夢嗎?
人入彌留之際時,還可以做夢?
一旁的太監總管金喜見她有異,小步前來,彎腰詢問:“皇上,可是龍體有恙?”
朱玉瑾尋着聲音擡眸,望見金喜那張白白嫩嫩的小臉,認了半天才認出他是誰,愈發篤定是在做夢了,因為印象中的小金喜已經是老金喜了,皺巴巴的老臉活像一塊發馊發黴的芝麻千層酥。
她搖搖頭,擡手碰了碰自己的臉,哇塞,光滑細膩有彈性。
嗯,年輕時的她确實是朱唇玉面,擁有一副好皮囊。
也好,能夠在夢裏回到青春時光,該是老天爺體諒她這一生過得太辛苦,賜予她一份小小寬慰吧。
她心有歡喜,既然是在夢裏,就不必再聽大臣們吵吵鬧鬧了,幾十年了,她耳朵早長繭子了,随即一個潇灑利落的起身,大搖大擺的走掉了。
此舉落在大臣們眼中,等同于憤然離席。
大臣們又驚又怕,紛紛回憶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惹皇上生氣了。
回憶來回憶去,将上官閣老圍在中間,指責說,你那句“皇後娘娘一直無所出”講得太難聽了,表面上是在罵皇後肚子不争氣,實際是在罵皇上不行,皇上是百年一遇的雙甲級乾元,皇上都不行,你肯定更不行!
上官閣老氣得白胡子翹起來,我不是,我沒有,你們別瞎說。
結果一不小心就和兵馬大元帥——皇後她爹孟佩南來了個對視,那惡狠狠的眼神喲,吓得他心口老鹿亂撞。
金喜的太監總管之位是朱玉瑾登基後才封的,做了不到一年,從沒應付過此等場面,匆匆忙忙地甩起拂塵高喊退朝,又屁颠颠的去追朱玉瑾,好不容易追上了,賠笑道:“皇上別把大臣們的話放在心上,自古忠言皆逆耳。”
朱玉瑾生前日日為國事操勞,只想在夢裏玩個痛快,笑容如春花般燦爛,一邊走一邊道:“無礙,你可知有什麽好玩的,朕想舒舒心。”
金喜沒想到能從朱玉瑾的嘴裏聽到“玩”這個字,要知道從朱玉瑾十歲被立為皇太女時,他就開始伺候朱玉瑾了,其念書那叫一個勤奮刻苦,十六歲監國後更是沉迷于批奏章而不可自拔。
今日卻突然想“玩”,看來是真的被大臣們氣得不輕,道:“畫畫下棋彈琵琶?”
“太文藝了。”
“投壺蹴鞠打馬球?”
“太兇猛了。”
“繡花踏舞踢毽子?”
“太矯情了。”
金喜:你們帝王真的好挑剔。
朱玉瑾卻不放過他,一雙丹鳳眼漫不經心地向上挑,等待他的下文。
帝王心腹不好做啊,金喜倍感壓力,擦擦額頭滾落的汗珠,恰逢微風拂過,帶起陣陣桃花馨香,令他豁然開朗,揣度聖意的同時,又結合方才朝堂上的不愉快,成功會錯了聖意,以為朱玉瑾的“玩”是那種少兒不宜的“玩”。
“皇上,南府的樂伎不止會吹簫奏笛,還能唱會跳,真乃是人美、歌甜、身段柔。”
他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且信心十足,甚至自我評價為兩全其美——一來可以讓皇上舒舒心,二來可以了卻朝臣們想讓皇上充盈後宮,早日誕下皇嗣的心願。
金喜點點頭,我真是普天之下最适合做太監總管的人了。
朱玉瑾倒沒有往歪處想,只是單純覺得賞賞歌舞也不錯,駕崩之前,她就該享受享受這種高雅的東西。
“準了。”朱玉瑾回答的相當爽快。
她的這份“爽快”,讓金喜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想,轉身在衆奴才中挑了個最機靈的,也是平日裏最有審美品位的,同時也是他的幹弟弟,名叫小銀子。
金喜與小銀子輕聲耳語:“你去趟南府,皇上更偏好女子,你務必把樂班裏最漂亮的坤澤都為皇上找來。
小銀子飛一般的去了,一共挑了十名妙齡少女,皆是品階中上的坤澤,但他機靈過了頭,擅自做主,用鳳鸾春恩車接的人。
鳳鸾春恩車,聽名字就惹人浮想聯翩,其作用也的确和惹人浮想聯翩有關——寂寞帝王在某個寂寞的夜晚召幸愛妃時,予以愛妃們的專用車。
寬大敞亮且奢華,誰看誰羨慕。
這車只在寂寞的夜晚出現,一次限載一妃。
朱玉瑾登基後根本沒用過,主要原因是她的後宮空空蕩蕩,僅皇後獨得恩寵,但皇後出行有儀駕,用不着這玩意兒。
而今日它在白日出現,還一口氣載了十位妙齡少女……
整個皇城沸騰了。
太監宮女奔走相告。
滿朝文武也沸騰了,什麽!皇上居然決定充盈後宮了,還要一次禦十女!
上官閣老剛到家,還沒脫下大紅官袍就見同僚們又追來圍攻他:都怪你講話太難聽,看看憂國憂民的勤勉帝王都被你氣成啥樣了,直接叛逆啦!
消息傳進萬春宮時,孟昭菀正坐在桃花樹下,悠哉悠哉的往指甲上塗蔻丹。
蔻丹色澤紅豔嬌媚,勝過春日萬千花景,卻不及她千分之一的風情。
她乍一聽還不信,捧起銅鏡照了照,順便摸摸發邊的鳳凰金簪,這簪子是朱玉瑾才送她的,精致巧妙,華貴典麗:“皇上清心寡欲慣了,一心平四海定九州,哪有那份閑心啊。”
再說了,皇上嘗過她這朵花的嬌媚滋味,其餘的花再美都是寡淡。
一擡眸,就見素來端莊溫雅的大宮女書桃跑進來,跑姿相當慌張,像是在遭狗攆。
“皇後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孟昭菀:“?”
能讓書桃如此行事的,也就是她被褫奪皇後之位和孟家被滿門抄斬這兩件事了。
她站起身,問:“出了何事!”
書桃大喘兩口氣道:“百官今日在朝堂上力求皇上選秀納妃,皇上龍顏大怒,從南府樂班裏挑了十名美人兒。”
“嗐,本宮當是什麽事呢。皇上政務繁忙,偶爾聽聽小曲兒,解解乏而已,不用大驚小怪的。”
“您怎可如此淡定呀!”
孟昭菀擺擺手:“皇上說過,她的心裏就本宮一人——”
“奴婢親眼所見鳳鸾春恩車停在養心殿門口,不多不少,正好下來十個人!”
她話音一落地,孟昭菀就楊柳腰一扭,踏出桃花樹下的陰涼,紅豔豔的宮裙帶起好大一片風。
書桃趕忙去追,沒追出幾步就見孟昭菀去而複返。
書桃:“?”
孟昭菀踩着小碎步路過她,回到原處坐好,又從小桌上拾起黃金護甲戴上左右手的尾指和無名指,配上那緋紅似火的十指蔻丹,渾身立馬就有了“只要本宮不死,她們都只是妃”的強悍氣場。
她挺胸昂首,一派神采飛揚。
書桃懂了,再輸不能輸架勢:“來人啊,速速準備儀駕,擺駕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