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難抉擇
晏鴻之和王尚書坐在上首, 将四個晚輩的表情收入眼底。
兩人都是老狐貍,安排這一出, 各有各的思量。但無論如何?, 作為掌權者的他們同意了,此事便無人置喙。
王尚書喝完半盞茶,問:“比什麽?”
晏鴻之問:“瞧見?我那盆牡丹沒有?”
“奢靡。”王尚書毫不?客氣。
“三郎送我的。”
“孝心可嘉啊。”
晏鴻之炫了一波, 道:“雖有茶無酒, 但冬日?嚴寒,能見?芳菲, 亦是雅興。爾等便以‘牡丹’為令, 一人一句, 噢, 各限頭尾。”
王五郎已經開始苦思冥想。
程丹若猶且不?懂:“什麽意思?”
“就?是牡丹須在開頭或結尾。”王詠絮搶答, “頭尾各選嗎?”
“來者是客,三娘最小,你選吧。”晏鴻之很大方。
王詠絮自?信滿滿:“我選頭。”
謝玄英:“請。”
王詠絮:“牡丹花謝莺聲歇。”
謝玄英:“惆悵階前紅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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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郎:“牡丹花盡始歸來”
程丹若想半天, 從腦海深處挖出白居易的詩:“衆芳惟牡丹?”
謝玄英朝她微微一笑?。
王詠絮卡了下, 才報出想好的詩文:“牡丹偏自?占春風。”
謝玄英:“亦占芳名道牡丹。”
王五郎想半天:“牡丹移向?苑中栽。”
程丹若:“……”
她看?出來了,兩個優等生, 一個中等生,一個差等生。牡丹的詩不?少,但要局限于?最後兩個字也太難了。
“一枝紅牡丹。”她盲狙。
王五郎迷惑:“有這句嗎?”
謝玄英睨他一眼, 冷淡道:“風簾燕舞莺啼柳,妝臺約鬓低纖手。釵重髻盤珊,一枝紅牡丹。”
王尚書:“牛松卿的詩, 倒是冷僻。”
程丹若坦誠:“我猜的。”
“算你運氣好。”晏鴻之失笑?。
接着,三人又來了一輪, 王五郎抓耳撓腮半天,終于?道:“牡丹經雨泣殘陽。”
謝玄英給他一聲冷笑?。
王五郎有點臉紅。
程丹若:“何?……必羨牡丹?”
謝玄英微微嘆氣。
“芍藥承春寵,何?曾羨牡丹。”晏鴻之戲谑道,“蒙錯了吧。”
程丹若十分?爽快:“我認輸。”
“那就?讓三郎替你的回合。”晏鴻之無所謂。
可謝玄英說:“我也認輸。”
王詠絮到嘴邊的“牡丹”吞回肚子,滿頭問號。
王五郎吃驚:“你認輸?”
王詠絮恨不?得踩他一腳,趕忙找補:“程姐姐才開蒙,這也太難了些,我看?不?如換,呃,飛花令。”
她瞪向?兄長。王五郎回神,意識到這不?是在禦前比試射柳,是在相親,忙道:“三妹說得是。”
王尚書笑?眯眯道:“有何?不?可?就?從五郎方才那句往下續吧。”
這倒是簡單一點。
程丹若想想,道:“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輝輝發衆顏,灼灼嘆令才。”
“才麗漢班,明朗楚樊。”
王五郎努力不?丢人:“樊姬,樊哙……樊……”
“樊哙市井徒,蕭何?刀筆吏。”王詠絮只好替他。
輪到個生僻字,程丹若答不?上來,棄權。
謝玄英替她:“吏局勞佳士,賓筵得上才。”
接下來就?是神仙打架。
大部分?詩詞,程丹若聽都沒有聽過,已經遠遠超出義務教育的範疇。她像聽天書一樣聽兩個人往下接,喝茶。
忽而?感覺到有人在看?她,擡首,卻?是王五郎。
他有點不?好意思,局促地別開視線。
程丹若客氣地笑?了笑?,繼續喝茶。
N輪過後。
晏鴻之聽膩了:“行了,你們倆是要比到明兒去?”
王尚書根本不?在乎輸贏,主?要考察程丹若,聞言一笑?:“也罷,平局吧。”
晏鴻之放下茶盞,道:“論詩文,丹娘輸得冤枉,三月苦讀,能贏你王家十幾?年的浸淫?”
“下一局由你決定好了。”王尚書道。
晏鴻之毫不?猶豫:“丹娘此前便學過算學,比這如何??”
王尚書無所謂地點頭。
程丹若遲疑:欺負古人數學是不?是不?太好?但轉念一想,他們也沒少欺負她沒讀詩文,遂同意。
比賽方式為每人各出一題,誰最快答對為優勝。
王詠絮出了雞兔同籠,王五郎出的韓信點兵,謝玄英是河上蕩杯。
第一道和第三道,程丹若都第一個算出答案,但王五郎的題,謝玄英居然比她算得快。
他還非常坦然地喝茶,假裝很簡單。
程丹若:“呵。”
她立馬抛開簡單的問題,非常可惡地出了道立體幾?何?體。
“一塊糕點,四刀最多能将其切出多少塊。”
三個人都答了,全?部錯誤。
“答案是十五。”她愉快地說。
謝玄英蹙眉:“怎麽切的?”
程丹若:“不?告訴你。”
他:“……”
然後,今天的比試就?終結了。
晏鴻之留他們用了午飯,當然,僅限男性。
王詠絮被程丹若帶到後宅,與?洪夫人一道用飯。吃過,又說了會兒話,前面傳話來說回了。
“下次再來找你玩。”臨別之際,王詠絮似乎想問什麽,但忍住沒開口。
程丹若便佯裝不?知情,笑?着送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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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中,王詠絮按捺不?住,追問兄長:“五哥,你覺得如何??”
王五郎撓撓頭,知道以祖父的開明,今日?也算極限了,因此頗為上心地相看?了對方,非要說的話,沒什麽特別不?滿意的,也沒什麽很滿意的。
樣貌多少有點遺憾,他希望妻子能夠更漂亮些,不?過顏色從不?是娶妻的标準,故而?也能接受。較為欣慰的是,程姑娘的文采一般,家中姐妹均擅詩文,王五郎挺怕妻子也是才女。
所以,答案是——“好像還行。”
意思就?是不?反對。
王詠絮松口氣,看?向?祖父。
王尚書閉目養神,不?給回應。她坐到祖父身邊,撒嬌道:“明年我是不?是就?有嫂子了?”
“晏子真還沒點頭。”畢竟是最喜愛的孫女,王尚書開口,“他這個人,呵,你們要是以為他周游講學,随性放誕,可就?大錯特錯了。”
王詠絮目露疑惑之色。
王尚書卻?不?肯再說。回府後,他直接叫來四兒子和四兒媳,開門見?山:“今日?我帶三娘和五郎去了趟燕子胡同。”
四太太欲言又止。
“那位姑娘,我親自?看?了。”王尚書慢條斯理道,“樣貌麽,和我們家姑娘差不?多,人品不?會差,頗有幾?分?急智,關鍵是性子沉穩,配五郎剛好。”
比試看?的是詩文嗎?當然不?是。
真比詩文才學,晏鴻之怎麽會讓程丹若出來。不?過一個由頭,看?看?她的臨場機變能力,和關鍵時刻的心态。
敢盲狙詩,膽量和急智都不?差,失敗後坦然認輸,不?是心胸狹隘的,面對五郎落落大方,沒說什麽與?禮不?合,可見?沒被禮教搞傻了。
王尚書已經足夠滿意。
四太太道:“父親看?好的人,自?然不?差,只不?過……”她吞吞吐吐,“晏家能出多少嫁妝給她呢?”
怕王尚書誤會,又忙解釋,“我也不?是貪圖媳婦的家財,可五郎不?是老大,将來分?家出去……家底厚實點我才放心。”
王尚書瞥她眼,道:“等晏家同意,慢慢商量就?是。”
四太太只好把後文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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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英獨自?在書房裏待了一個下午。
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文章,一個字都沒寫。
就?枯坐着發呆,任由自?己被迷茫與?惶恐淹沒。長到這麽大,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在場的情況下,看?了別人。
王五郎有什麽好的?文不?成武不?就?,性子莽撞,咋咋呼呼,除了是尚書孫子,一無是處。
丹娘為什麽要朝他笑??她對這門婚事很滿意嗎?滿意王五郎?
他有什麽好的?謝玄英氣恨至極,卻?又非常清晰地意識到,王五郎再不?好,總有一點比他強。
王家已經來提親了。
而?他自?己呢?婚事陷入政治漩渦,不?知道何?時才能全?身而?退。
這也是讓謝玄英無力的地方。
他固然可以跑去和晏鴻之坦白,和父母坦白,要求他們上門提親,但結果不?必嘗試也知道,父母絕無可能同意他的任性。
貿然開口,只會陷丹娘于?萬劫不?複之地。
比起得到她,他現在最需要的,反而?是保護她。
但保護她,也許再也得不?到她了。
陳家并非良配,他心安理得地帶走她,但王家呢?他難道敢否認,這個歸宿,在世人看?來已經不?算差。
假如丹娘自?己也願意,人家情投意合,他又有什麽道理插手?
他的私心,比丹娘的幸福更重要嗎?
他敢确定,丹娘錯失王家,今後自?己必能娶她,恩愛偕老嗎?
每一次扪心自?問,都讓他無比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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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程丹若打着外科結,思索今日?的所見?所聞。
看?得出來,王五郎的性子有些冒失,才華平平,不?出挑也不?算壞,對底層人缺乏共情,有點世家子弟的驕氣。可以預見?,他如同大多數受過教育的古代男人,只要妻子不?行差踏錯,總會給予體面。
嫁給他,會有一份過得去的家底,能過安穩的小日?子。對付他也不?難,多誇誇哄哄,給他漂亮丫鬟服侍,對妹妹好,對婆婆恭敬,他就?會認為妻子賢惠體貼,沒有娶錯人。
多麽簡單。多麽安穩!
十年的古代生活,足以讓她明白,安定在古代是十分?奢侈的東西。
戰争、天災、疾病、政局變動……每一樣都有可能讓一個家庭崩潰,古人宗族抱團,為的就?是抵抗一次又一次風險。
王家是一艘大船,不?會因為長輩生病買藥,就?不?得不?賣田賣地,也不?會因為今年幹旱或洪澇,就?賣兒鬻女。
這個終身崗位難度不?高,福利尚可,最重要的是來得及時。
她不?能一直留在晏家,洪夫人的病已有好轉,一年的衣食住行,多少銀錢,憑什麽再吃用人家?而?陳家若上門,晏家固然能不?放人,卻?要平白擔責任。
嫁到尚書家就?不?一樣了。
陳家不?會阻撓,她也能報答晏鴻之對她的知遇之恩。除了永遠不?會幸福之外,這門婚事着實沒什麽可挑剔的了。
然而?……她的視線落到案上《四書集注》,久久無法移開。
屋外,喜鵲和紫蘇也在說話。
紫蘇問:“好姐姐,王家如何??”
喜鵲忖度道:“家風不?錯,王老太太愛禮佛,四太太倒是不?清楚。不?過,以姑娘的出身,是門相當好的親事了。”
紫蘇籲氣,歡喜之餘,眉宇間又有隐憂。
喜鵲早已摸清她的心事,推心置腹:“姑娘身邊統共就?你一個熟悉的,只消親事能成,問陳家要來你的身契,輕而?易舉。那可是尚書家,你家太太老爺有什麽理由不?松手?”
紫蘇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道:“那姐姐可也一道?”
喜鵲鎮定道:“這要看?夫人安排,我們做奴婢的,聽主?子吩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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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書房。
老仆輕手輕腳地進屋。
晏鴻之躺在醉翁椅中看?書,聽見?動靜,頭也不?擡:“如何??”
老仆說:“謝郎在書房不?見?人,三姑娘那裏靜悄悄的。”
“都沒動靜?”晏鴻之微阖眼睑,自?言自?語似的,“倒是挺沉得住氣。”
老仆微笑?。
“也罷,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他又繼續拿起書本,笑?道,“我靜觀其變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