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一夜
回到霜露院, 燈已經完全點了起來。
前頭引路的小厮提着羊角宮燈,正屋的檐下挂着福建的珠燈, 細細密密的珠子串出歲寒三友的花紋, 散發朦胧淺淡的暈光,迎接着主人的歸來。
屋裏正廳的長幾上,擺着一盞四角玻璃燈。玻璃的顏色微微泛藍, 但被暖光一照便中和了, 亮堂堂的照亮西間?。
兩個穿紅比甲的丫頭上前,替他解開外衫的扣子, 換下沾滿灰塵的披風, 再?脫下靴子, 換上家常的雲履。
又一丫頭上前, 捧着兌好的熱水。其中一個高挑些的丫鬟要擰帕子, 被他揮手?打發開,自己擰幹淨面。
“三少爺,太太那邊叫送夜宵來。”另一個貼身?長随, 名為松木的小厮進來, 提着一個食盒,麻利地擺開。
一碗馄饨雞, 一份銀絲面,幾樣小菜。
謝玄英其實吃不下,但不忍辜負母親的好意, 在榻上坐了,随意吃了幾口。
這時,他才?發現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臉生, 挑起眉梢。
“三少爺,這是太太送來的。”高挑的丫鬟忙道, “說是以後伺候少爺。”
丹桂趕忙上前見過:“奴婢丹桂,見過三少爺。”
謝玄英随口問:“誰走了?”
別看他去江南,身?邊只?帶一小厮一管事,那是出門在外沒法子,帶的人多就走不快,別說還有八個護衛。
事實上,在侯府中,他身?邊伺候的人有十來個。兩個貼身?伺候的長随,四個出門跟班,兩個捧坐褥和衣裳,一個上門遞拜帖,剩下的一個牽馬跑腿。
內宅亦有人伺候,做灑掃的小丫頭,洗衣婦,這些人等閑不到跟前,瞧不見,最熟悉的還是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
兩個一等丫鬟就是穿紅比甲的,叫梅韻和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和茶水,叫竹枝和竹香,已經盡夠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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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多出一個人,他以為是頂替誰的缺,故有此?問。
丹桂漲紅臉,吶吶不語。
梅韻道:“沒人走,這是太太打發來專門伺候您的。”
謝玄英登時擰眉。
像他這樣的人,對通房丫鬟并不陌生,家裏總是有那麽幾個,不是兄弟的,就是父親的,也沒什麽身?份地位,統稱為房裏人。
她們通常沒什麽存在感?,只?是打扮得比一般丫頭俏麗些,長輩們也通融。
他打量着面前的人,頭低得很,瞧不見樣貌,卻能看到烏油油的發間?,插着一支桂花赤金簪。
紮眼。
“你剛說,叫什麽?”他問。
“奴婢丹桂。”少女的身?體?伏得更低,背脊隆出,愈發顯得可?憐,“是太太改的名字。”
謝玄英不想為難一個丫頭,說:“以後就叫竹……竹籬,給她個差事,別來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擡起頭,驚恐地看着他,美目充盈淚珠。
謝玄英卻毫無動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見慣的人,即便是母親允許的侍奉,那又如何?他期待已久的故事裏,從來不曾有她們的位置。
梅韻和梅蕊對視一眼,均不敢勸。說到底,進了霜露院,就是三少爺的人,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
能被太太送過來,是運,沒被少爺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她鬧起來,出門便低聲勸,“今日少爺累了,改明兒想起你來,自有你的造化。”
有了這句話,丹桂——哦,是竹籬了,方才?定?定?神,勉強道:“多謝姐姐。”
梅蕊見她聽話,亦松口氣,這是太太送來的人,又被少爺打發,若處置不當?,兩頭吃挂落。
屋裏,人走了,謝玄英卻也胃口全無,丢下勺子:“收了,備水。”
外頭,竹枝和竹香趕忙提了兩桶熱水進來,倒入浴桶。梅韻替他解開發巾,拿象牙梳通頭發。
謝玄英支着頭,神思卻飄到別處。
程姑娘在老師那裏,不知怎麽樣了……她孤身?上京,從此?又要寄人籬下……雖說老師寬和,師母賢良,可?畢竟……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怕是只?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歸宿。
是啊,她已經及笄。
想來不久,老師便會?與她說門親事。
那,我呢?
比起謝玄英一回京,馬上要面臨無數問題,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鴻之的信,知道他收了個幹女兒,待她十分周到。才?下車進門,大?奶奶便拉住她的手?:“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頓了頓,才?福身?見禮。
大?奶奶笑着還禮,同時分寸得宜地打量她。這個新冒出來的小姑子打扮素淡,藍色對襟長襖,白羅裙子,只?戴一支銀鑲玉的簪子,手?腕無镯,頸間?無璎珞,腰間?系一個半新不舊的蓮花荷包。
說實話,這打扮着實寒酸了些,好在她皮膚白皙,站姿挺拔,與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截然不同,看得出是個小姐。
她笑容更親切,攜着程丹若的手?進屋。
晏鴻之的妻子洪氏正等着她。
洪夫人面如滿月,略微有些年紀,鬓發藏不住銀絲,但笑起來時,頰邊兩個深深的梨渦,甜美如少女。
“丹娘來了。”她笑道,“惦記好些時日,總算給我盼到了。”
說話間?,就有丫鬟鋪好蒲團,預備見禮。
這是跑不掉的人倫大?禮。程丹若默嘆口氣,跪下磕頭:“見過義母。”
“快起來。”洪夫人受了她的禮,算是再?度承認這個“義女”的身?份,笑盈盈地招手?,“好孩子,過來我看看。”
大?奶奶趕緊扶起程丹若,送她到洪夫人身?邊。
洪夫人攬住她的肩,笑道:“這麽多年,可?算有女兒了。”她細細打量程丹若片時,關切道:“一路舟車勞頓,累不累?”
程丹若謹慎地回答:“托您的福,都還好。”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以後就當?自己家,安心住下。”初次見面,洪夫人給予了最大?的善意。
程丹若溫順地應下,卻不敢當?真。
義女也好,侄女也罷,名頭再?好聽,活兒一樣幹。
這是她的驕傲,能不白吃飯,絕不吃白飯。
洪夫人又問了兩句旅途的情況,見天?色不早,不多留,叫大?奶奶帶她去安置。
晏家人口簡單,除卻晏鴻之和洪夫人,只?有老大?夫妻在家,地方不大?。大?奶奶将她安排在後罩房僻出來的一處隔院,正房一間?半,東廂一間?,卻勝在清淨。
程丹若行李不多,很快便收拾妥當?。
她将正房的明間?當?卧室,暗間?當?衛生間?,東廂作為書房和客廳,正好夠了。至于紫蘇,還有一間?耳房,住個丫頭不成問題。
安置畢,幾近入夜。
大?奶奶又帶來一個丫頭,道是洪夫人指的,今後就伺候她。
程丹若道:“勞義母費心了。”
“這是應該的。”大?奶奶叫丫頭過來磕頭。
那丫頭容貌清秀,手?腳麻利,脆生生道:“奴婢喜鵲,見過三姑娘。”
程丹若點點頭,不曾多話。
紫蘇卻笑容滿面地上前,塞過一個荷包:“今後多仰仗姐姐。”
喜鵲坦然收下,同樣和氣地說:“還要請妹妹多指點。”
主人客氣,客人識趣,自然事事順利。
傍晚,程丹若被告知洪夫人免了她的請安,便由喜鵲提來晚膳,在新的住處吃了第一頓飯。
待點上燈,喜鵲又指揮兩個粗使?婆子提熱水來,讓她好好沐浴洗塵。
程丹若終于能好好洗澡了。
下船後,她坐了一段路程不短的馬車,哪怕有簾子,土路飛濺的灰塵也足以把人弄得髒兮兮的。
洗頭、洗澡、烘頭發。
慢慢做完,夜已深濃,沒有多餘的精力?思考,程丹若躺在陌生的床上,平靜地睡着了。
霜露院。
謝玄英已經沐浴完畢,獨自靠在炕桌上,盯着面前的匣子。暗格被打開,裏面是他一直想還,但“忘記”還的算術演算紙。
他從沒想過把這個留到今天?,但此?時此?刻,亦不覺意外。
也許,很早的時候……這就是“情不知所起”嗎?直到此?時,他都不曾想明白是何時開始,又是從何而起。
是嘉祥病中的照料嗎?不,他每次生病,丫鬟比她照料得更為精心,整夜不合眼乃常事。
是鹽城馬上的共騎嗎?不,那時兵荒馬亂,縱有親近也一閃而逝,且他心神俱在別處,毫無绮思。
那麽,是漁村外的禦敵,還是天?心寺的相?見,抑或是更早的上巳節?
好像都不是。
好像都是。
現在回想起來,他居然清楚地記得,上巳節她從山下爬上來,握住了他的手?,也記得天?心寺的禪房,她說會?法術,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個“緣”字。
至于海上的下棋,鹽城庭院的月下對話,更是清清楚楚,恍如昨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又一次想到這句話,心悅誠服。
可?不是如此?麽,若問他心慕程姑娘什麽,怎麽答得上來?她容貌不出挑,家世不傲人,才?學教養不如名門貴女多矣。
但此?時,夜深人靜,身?體?雖然疲累,心頭惦念的卻是她。
上京路上,兩人幾乎朝夕相?對,相?隔不過一間?屋子,近在咫尺。而今卻不得不分隔兩地,想再?見一面,難如登天?。
謝玄英有些懊悔,也有些明悟:怪不得古人說,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唯有分離,方知心意。
唉,他默嘆一聲,思量萬千:母親心心念念想為他聘一佳婦,最好出自名門,才?學能詠絮,賢德比班女,持家更要面面俱到,樣樣周全。
程姑娘怕是一樣也不沾。
但要謝玄英認清現實,就此?放棄,他卻實在不甘心。
婚姻當?以情為系,如果娶一個完美卻不愛的女人,有何意義?他既不想言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嫁與旁人,也不想同不愛的人相?顧無言。
為什麽偏偏是這樣呢?
謝玄英五指收攏,牢牢攥住手?中的宣紙,心下茫然。
他原以為,無論心慕者是誰,只?要不是公主,哪怕是郡主縣主,以謝家的門第總能一試,若仍有不足,他努力?掙得前程,總會?柳暗花明。
誰想全然料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