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擇良醫
幫助程丹若, 只是謝玄英生活中極小的一部分。身為?靖海侯之子,當今最寵愛的少年人, 大儒晏鴻之的弟子, 他?在蘇州的日程極其匆忙。
要拜訪家中故交——祖父能獲封靖海侯,全?因?抗倭有功,而沿海一帶的抗倭英雄衆多, 不少家族當年幫過?謝家許多。如今老人故去, 小輩們并無感情,江南大族們也迫切希望能與勳貴扯上關系。
還有, 晏鴻之在春風書院講學?, 又不純粹是講課。
說?白了, 心、理之争, 現在看的是領頭羊的身份地位, 以後看的就是接班人的發展。
晏鴻之也希望在書院裏傳播“純真學?”的思?想,讓更多的文?人加入心學?懷抱,将本派的理念發揚光大。
謝玄英作為?弟子, 即是純真學?說?的門面, 也是被刁難的對象。
高崇就特別喜歡讓學?生們與他?辯論。
結果自然?十分慘淡。
學?子們必須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思?考辯題, 而不是看美人飲茶,看美人讀書賦詩,看美人立于荷花池畔, 衆芳皆慚。
私底下,高崇大罵晏鴻之“卑鄙無恥”,晏鴻之卻說?他?的學?生們“定力不佳”。
雙方你來?我往, 噴了幾?天,最後都累了, 休戰踏青。
長輩們一道手?談游園,晚輩們則于太湖畔飲酒賦詩。
“謝郎,請用茶,這是我家中的龍井。”
“謝郎,嘗嘗這百味齋的酥肉,乃蘇州一絕。”
“不不不,這蟹殼黃才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我一早命人去排隊才得來?的,不得不嘗。”
“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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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公子……”
謝玄英面無表情。
習慣了。
男人發癡,比女人可怕得多,至少姑娘家矜持,不會锲而不舍地獻殷勤。
這麽看,春風學?院的學?子中,陳知孝其實還過?得去了。他?對謝玄英的态度并沒有那麽露骨,雖然?也有親近之态,但不露癡迷之色。
然?則,謝玄英不齒他?的言論,總是淡淡的。今日游湖,他?佯裝聽琴,不與衆人一道談笑,奈何離得近,話語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山長前日問起陳兄的親事,怕是要為?你說?一樁好?媒。”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輕佻,酒後拿同窗取笑,“陳兄,你期待不期待?”
陳知孝道:“休要胡言亂語,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恩師如父,若能得師長說?親,亦為?佳話。”都是年青男子,不談婚姻女人是不可能的,區別在于有的女人可以放嘴上說?,有的只能暗示,“興許以後便?不是‘如父’了。”
謝玄英瞥了陳知孝一眼?。
他?們說?的是春風書院山長之女,芳名不知,只知道排行第四,素有才名,乃是山長的掌上明珠。
随老師拜見時,對方在書房裏作畫,故匆匆一面,具體什麽樣忘了,依稀是個秀美婉約的女子。
陳知孝擺擺手?,道:“事關閨閣,莫要再說?了。”
“我們可什麽也沒說?。”同窗大笑,促狹道,“陳兄想到誰了。”
陳知孝馬上閉上嘴。
又有一年長已婚的同窗,道:“春晖(陳知孝,字春晖,取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之意),妻賢則家安,能得一知心人,方能宜室宜家。你可曾想過?要怎樣一位妻子?”
這話說?得老成,衆人皆點頭應是。
借着醉意,陳知孝也沒平日那般拘束,道:“自是想要一賢惠的女子為?妻。”
“何為?賢,何為?惠?”
“上敬父母,下撫子嗣,以夫為?天,治家有道。”陳知孝給出标準。
有人一針見血:“才學?如何?”
陳知孝猶豫了一下。他?當然?想做山長的乘龍快婿,呂娘子也頗得他?意,但在女子才德方面,他?卻不想妻子太過?博學?。
“若是讀過?四書,懂得些許道理,便?足矣。”他?回?答,其所謂的四書,指的當然?是女四書。
坐在船頭,眺望遠處湖景的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哂笑一霎,心想:庸俗。
他?不明白,為?什麽時人挑選妻子,都是同一套标準。
賢良大度,孝順柔善,難道所有人喜愛的女子,都是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列女傳》中的女子,還都各有不同呢。
然?而,謝玄英也有些迷惘。
他?确信自己期待着某一天的相遇,能夠鐘情于某一人。她或如春花嬌豔,或如秋月靜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她在何處呢?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依傍太湖,園林衆多,景致自是最好?的。
但這畢竟是春風書院的地盤,也是高崇的故鄉。晏鴻之盤桓數日,還是慢悠悠地啓程回?了松江。
他?在松江府有一書齋,名為?“本念齋”,取自“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炎炎夏季,天氣燥熱,晏鴻之便?會在本念齋避暑讀書。
謝玄英陪同在側,每過?三日,便?去露香園給姨母顧太太請安。
華麗的屋舍中,冰鑒上湃着李子和櫻桃,絲絲涼氣随着丫頭的扇底風飄來?,驅散暑氣。
“三郎來?了,快坐。”顧太太親切地招呼外甥,“取荔枝膏水來?。”
謝玄英入坐,接過?丫鬟端來?的一盞荔枝膏水,烏梅、桂、糖蜜和麝香的氣息混合在一處,令人口舌生津。
他?舉杯慢飲,膚色光潔如玉,竟然?比上好?的白瓷更溫潤一些。
顧太太越看他?越喜歡,道:“你托我找的人,已經有結果了。”她道,“淮安清河有位老安人,當年是宮中的典藥,曾服侍過?太妃娘娘,不過?,今年她才剛過?五十的壽辰,怕是不會再願意奔波勞累。”
謝玄英點頭。
宮中女官放歸後,多配給低品官員,大小也是個官太太。即便?今日年輕力壯,怕也不肯再伺候人。
“還有一個是紹興府的吳娘子,祖父曾是太醫,她自小習醫,內宅中頗有名聲。三年前嫁給了臨山衛的百戶,卻不想倭寇進犯,成親不到半年就守了寡。”
顧太太嘆了兩聲,道:“我思?來?想去,吳娘子是最合适的。只不過?……”
謝玄英察言觀色:“莫非有些不便??”
“吳娘子的夫家是紹興大族,我聽聞她夫家不肯叫她再嫁,準備過?繼子嗣。”顧太太為?難,“縱然?我去說?,他?們也未必肯放人。”
女子行醫不是好?聽的名聲,若家中殷實,不缺錢財,誰肯叫寡婦外出謀生?世家大族更愛惜臉面,若是放走了人,絕對怕被人說?苛待寡婦。
謝玄英微皺眉頭,卻無話可說?。
“可還有其他?人選?”
“我倒是還知道一個,只是……”顧太太十分猶豫,“她雲英未嫁,出來?行醫怕是耽誤終身。”
“姨母說?笑了。”謝玄英不動聲色,“未婚女子,父母自不可能應允。”
與外甥閑聊,顧太太較為?放松,随口解釋:“這倒不是,她父母雙亡,如今寄人籬下,倒也未必不成。”
“無家累雖好?,卻也要看醫術。”謝玄英一副不看好?的樣子,“年青女子,怕是經驗不足。”
顧太太道:“她父親師從禦醫,據聞也是自小習醫,只是是否擅長婦科,我确是不知了。”
謝玄英點點頭,好?像排除了她,又問:“是否還有更合适的人選?”
“豈有這般容易。”顧太太苦笑,“江南之地,識文?斷字的女子已是不鮮,可尋常人家,讀書識字便?十分了不得,再懂些經濟算法,嫁到大戶人家也不虛了,哪還會行醫呢?”
說?白了,識文?斷字是有錢人家的專利,但千金小姐絕不可能習醫,即便?家學?淵源懂得一二?,也不會替人看病。
然?而,小家碧玉識字難,縱然?學?了家傳的醫術,只要不是家中過?不下去,也以嫁人生子為?第一選擇。
顧太太思?來?想去,不得不承認:“照你的說?法,要懂醫術,要識文?斷字,最好?還無家累,我思?來?想去,只有程姑娘了。”
謝玄英皺眉,提出更苛刻的标準:“難道沒有三十餘歲,行醫多年,品性端方的女醫嗎?”
顧太太嗔怪:“你不如去宮裏問問。”
論起什麽地方女醫最多,莫過?于宮中。太祖曾下令,要求地方上采選懂醫的女子,經太醫院考試後,載入名冊,以備招選。
但謝玄英搖搖頭,輕輕道:“宮中如今已經沒有幾?個女醫了。”
立國之初,此制頗見成效,許多民間?女醫受召入宮為?女官。可時移世易,之後的皇帝多親近太監,女官之制尚且廢弛,何況女醫?
顧太太無奈嘆息:“那就沒法子了。”
謝玄英放下杯盞,道:“不如這樣,請姨母尋一生病的婦人,讓那位大夫辨證一二?,有真才實學?,我才好?送人上京。”
“這是應該的。”顧太太微微一笑,“正好?,園中的荷花開了。”
顧家是松江府的豪族,露香園是松江府的第一名園。
一年四季,顧太太開宴無數,春日玳瑁筵,夏日碧芳席,秋日觀濤會,冬日賞梅宴……可謂是季季不落空。
如今正值夏時,荷花盛開,請身份地位相當的夫人小姐來?賞荷花,再不會出錯。
謝玄英道:“那便?拜托給姨母了。”
三日後,陳家接到了顧太太的帖子。
黃夫人自然?應允,親自回?帖答複。但送走仆婦後,她便?陷入了為?難。
顧太太的宴會在松江乃是第一檔的社交場所,擱在平日,她必定是要帶兩個庶女出席。尤其陳婉娘尚未定親,出去叫人相看一二?,今後不管在不在此地說?親,都不失為?一樁好?處。
可偏偏墨姨娘剛去了。
按照本朝慣例,“子為?父母,庶子為?其母,皆斬衰三年。嫡子、衆子為?庶母,皆齊衰杖期”。
現今陳婉娘和陳柔娘身上都帶着孝,如何能外出飲酒作樂?
“唉。”她嘆口氣,對丫鬟道,“叫丹娘來?一趟。”
程丹若來?得很快:“太太。”
黃夫人三言兩語說?明情況,道:“把顧太太送你的料子拿出來?,我叫繡娘為?你趕制一套衣裳,初一宴席,你與我通往。”
“這,”她猶疑,“姊妹皆不能去,獨我一人……”
黃夫人道:“顧太太專程送了東西來?,也該叫她看一看。這事就這麽定了。”
程丹若也不反對出去放風,聞言便?點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