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路難
程丹若拜完佛祖,回屋吃晚飯。
飯畢,白芷向她回事,道:“奴婢已經同郝媽媽說過了,她說一來一去甚是不便,自己再吃兩劑藥便好,問姑娘可否後日啓程?”
後天就是第八天了,于情于理也該回去。程丹若沒什麽意見:“就這樣吧。”
白芷松了口氣。
程丹若假裝沒有看到。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今晚是個機會,希望能打探些消息,否則回到陳家,又是四四方方的鳥籠子,再難脫身。
“時候還早,我去趟老先生那兒,你留下,穩住郝媽媽,莫叫她起疑心。”程丹若吩咐。
白芷趕緊看天:“快入夜了……”
“我會盡快回來。”她不容置喙。
白芷只好噤聲,眼睜睜地看着她獨自往別處的禪房去了。
晚風悠悠,夕陽滿山。
程丹若扶正銀簪,踏進了禪房,裏頭已經點起燈來,美如畫的年輕公子,正服侍用完飯的晏鴻之服藥。
“程大夫來了,可是怕老朽不按時用藥?”晏鴻之玩笑。
程丹若笑笑,親切道:“您的身體好些沒有?”
“好多了。”
“我再給您把次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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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鴻之這把年紀,着實不必避諱什麽,笑着伸出手腕。
程丹若細心切了脈象,又看了看他的傷口,确實已經愈合,便道:“傷口已經無礙了,只是,今後得千萬小心些,夏日多蛇蟲,夜間莫要外出。”
又同他說今日看過的病人,“等閑無事,不要靠近水邊,水中多蟲蠱,容易感染人身。上午來的老人家同您差不多年紀,腹中全是水,鼓如孕婦,不好治呢。”
晏鴻之亦有所耳聞,只是被一個姑娘家如此囑咐,不免好笑。
“是是,程大夫所言,我都記下了。”
程丹若這才放過他,取出昨夜默寫的初中數學知識點:什麽叫直角,什麽是補角和餘角,三角形的內角和外角,多邊形的內角和……
林林總總,都是一些基礎但必須的內容。
只有學會了這些,後面才能做幾何。
當然,她也有私心,一上來就放大招,怎麽能顯出自己的本事?
晏鴻之接過來,細細看了。西洋算數與國內的算學大有不同,注重理論而非實際運用,表達十分抽象。
好在這些都是淺顯的定理,與所學一一對照,便也能理解個七七八八。
“倒也多有助益。”晏鴻之如此評價。
程丹若一聽,便知道牌打小了,便取出另一張紙:“這是我出的題,用的便是這西洋的理論。”
《九章算術》裏有勾股定理的題,只是非常簡單,她在原題的基礎上改了改,增加了難度。
這回,晏鴻之的表情便嚴肅多了。
“程大夫,你袖中還有一張。”謝玄英突然開口,“可否一看。”
程丹若不意他眼尖,瞅見了底牌,頓了頓,才笑:“當然。”
這是二元一次方程。
他看了眼,馬上認出來:“天元術。”
目前計算方程,最複雜的莫過于四元數,既是設立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個未知數,也就是四元方程。
但這太過艱深,能夠習得天元術,已經非常了不得了。
他暗自驚嘆,卻沒想到程丹若比他還要震驚。
她沒想到自己小觑了古人,以為能拿方程就能唬住,這下可好了,人家早就見過類似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裝X不成反被秀。
尴尬。
良久,晏鴻之看完三張紙,才道:“程姑娘博學,這些算法我未曾見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程丹若卻當他寬慰,竭力維持平靜,道:“您過獎了,我不過是閑暇算着玩,獻醜了。”
“不不,姑娘太自謙了。”晏鴻之沉吟少時,道,“我有一好友,醉心于算學天文,若能一窺此法,必有幫助。不知可否抄謄一份,必有重謝。”
“當然可以。”程丹若一口答應,卻也誠實道,“只是,這不過是我随意默寫之物,并不完整……”
“無妨。”晏鴻之連連擺手。他可不好意思騙人家的家傳絕學,抄寫已經是占了大便宜了,因而道,“學問無價,姑娘善心,老朽卻不可倚老賣老,平白無故騙你的東西。”
他看着程丹若,撫須道:“姑娘若有什麽為難之事,不妨說來,老朽雖年邁,倒也有一二得力的學生。”
程丹若頓住。
她明白,晏鴻之應該看穿了她有意無意的示好,不過出于同情,沒有拆穿罷了。
在這樣的人精面前,裝傻反倒落于下成。
她點點頭,開門見山:“我想請問老先生,是否知道江南一帶,有什麽地方能夠允許我這樣的人出家清修的?”
晏鴻之愣住了。
他以為程丹若所求的,不是打探親族的消息,便是詢問當年造成寒露之變的罪魁禍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要出家。
“姑娘青春正好,緣何意欲出家?”他驚詫不解。
程丹若自然不會和古代士大夫說,我不要嫁人,我命由我不由丈夫。她巧妙地找了個理由:“不過是恩孝兩難全罷了。”
忠孝兩難全,為君主效力,就不能侍奉父母。這是古代男子普遍遇到的問題,他們也非常有經驗,知道該如何抉擇——當然是做官重要啊。
“可否細說?”
程丹若搖頭。
可不能細說,子不言父過,同理,也不能言恩人的過失,剛才說一句,已經是極致,再說下去,反倒會叫他們認為她薄情寡義。
果不其然,她閉口不談,晏鴻之卻高看一分,沉吟道:“姑娘許是不知,本朝律令,民家女子年未及四十者,不許為尼姑女冠。”
時下,若庵堂出現青年女子,要麽是寺廟收養的棄嬰,自小在寺中長大,要麽就是淫祠野寺,借修行之名,行茍且之事。尋常人家的女子,除非犯下大錯,才會被送去家廟修行。
這就不好和程姑娘明說了。
程丹若亦不曾留意,只顧震驚。
她原考慮效仿妙玉,以出家人的身份行醫。既能博取名聲,又不必困于後宅,受制于人,卻沒想到本朝居然不允許年輕女子出家。
紅樓誤我。
她嘆息一聲,斂衽福禮:“是我冒昧了,請老先生當做未曾聽過。”
“無妨。”晏鴻之亦有歉意。他是真心相助,可恩孝都是家務事,外人怎能輕易置喙?
只好籠統地安慰:“姑娘仁心仁術,必有福報。”
程丹若苦笑。
好心真的有好報麽?她辛辛苦苦學醫,想救死扶傷,卻被丢來古代,戰戰兢兢照顧陳老太太五年,得來的卻是分享丈夫的結果。
然而,這些苦楚不能與外人道,只能全部咽下,面上仍要若無其事地感謝:“那我借您吉言了。”
她看看天色,起身告辭:“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擾老先生休息了。您多保重。”
“天色已晚,不留姑娘了。”
“留步。”
燈花爆裂,燭光搖動。
謝玄英拿起她遺落的三張紙,道:“老師,這個……”
“你記住了?”
他點頭。
晏鴻之想想,道:“你去還給程姑娘吧,閨閣之物,還是謹慎些好。”
“是。”謝玄英追了上去。
月光淡淡,竹影遍地。他一路追到竹林裏,卻瞧見她在竹影下踟蹰片刻,忽得坐到了一旁的石頭上。
她支着頭,手掌捂住面孔,久久不動。
謝玄英為難:她在哭嗎?
一時踟蹰徘徊。
然而,程丹若沒有哭。
她咬住嘴唇,反複提醒自己:沒什麽好難過的,失敗很正常,你又不是小說女主角,一切都能心想事成。
往好處想,至少今天排除了一個錯誤的選項。
她深吸口氣,屏住,再緩緩吐出,不斷重複着深呼吸。
慢慢的,淚意忍住了。
程丹若鎮定下來,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就這麽糟糕。
陳老太太不傻,不會耽擱孫子的前途,至少定親後才敢提,還有時間。
肯定有別的辦法,不慌,不能慌。
“姑娘。”白芷提着燈籠來接,見到她孤身一人,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程丹若已恢複如常:“我無事。”
“姑娘的眼睛……”白芷擔憂極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沒有。”程丹若怕她追問,飛快錯開話題,“我明日寫一封信,回城的時候,你暫且不必跟我回去,先回家中一趟。”
白芷應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問:“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姑娘,傳言……可是真的?”陪她長大的丫鬟或許不夠聰明,卻足夠了解她的主人。
“什麽傳言?”
“是紫蘇同我說的,她娘是夫人屋裏的,她們都在說,老太太想讓姑娘嫁予二少爺為妾。”
都在說?誰的手筆?黃夫人還是老太太?程丹若才動腦筋,便覺頭脹,只好模棱兩可:“或許。”
白芷猶豫:“那姑娘的意思是……”
唯有的一個手下,不能含糊過去,令她寒心。程丹若揉揉太陽穴,盡量合理解釋:“白芷,人貴自重,就算程家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我也不能輕賤自己,令父母蒙羞。”
偷聽的謝玄英登時恍然。
陳家對她有照料之恩,欲讓她為妾,她迫于恩情,不便拒絕。可若答應,又對不起父母的教誨,家族的門楣,乃是大大的不孝。
他不免皺眉,以良為賤觸犯律法,只不過民不舉官不究,且程姑娘孤身一人,能得一歸宿,也算不錯。可她既不甘願,陳家挾恩相逼,便是落了下乘。
再說了,以程姑娘的才情,做妾着實辱沒了。
他思量着,不知不覺往回走。
“公子,你怎的去了這麽久?”柏木追上來問。
謝玄英驀地回神,這才想起又一次忘記交還筆墨。但一回生兩回熟,他立即将手稿塞入袖中,若無其事道:“有件事,我要你親自去辦。”
柏木垂手肅立:“公子請吩咐。”
“回城後,你打聽一下陳副使家的事。”他盯住長随的眼睛,“不許走漏任何風聲。”
柏木驚訝無比,可仍然答應:“是,小人一定仔細打聽。”
《高中語文》(選修七)
第二單元·古代戲曲
《思美人》第二折 第二出《三送醫書》
[尾聲](生上)夜雨驚夢,遠聞鐘鼓,步入庭院深深:唉,小姐呀,你一片孝心感我心,慈悲救人如甘霖,醫書不過三四頁,卻抵千金百奇珍。我殷殷送書到窗下,卻聞小姐心事生。欲叩窗扉恐唐突,獨立寒宵又轉回,三送醫書三度休,莫非良緣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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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後賞析:昆曲《思美人》主要講述了立志成為醫女的奇女子丹娘與侯府公子謝郎之間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