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于騰在天山代掌門派,陸靈兒與郝佑龍知道消息後馬不停蹄地趕來,清晨破曉,霧露尚濃,未走到門口,便已見到青雲山莊大門敞開、一地血漬。
那地上的破碎肢體、稀疏收拾屍體與血液的婢女丫鬟,濃重的血腥味還未走将進去便已聞到。
郝佑龍兩人均是倒抽一口涼氣,正猶豫該不該進青雲山莊大門的空檔,陸靈兒面色一凜,拍了郝佑龍的肩膀,指了草叢上帶血的痕跡。
那極有可能是時無久留下的!
思及師父可能受傷,他們當即便順着痕跡 ,追尋時無久與祝萌的下落。
怎麽回事?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莫非青雲山莊指使那許多人圍攻,師父殺出重圍嗎?
可是……這未免也下手太重、波及太廣!
然而若非那樣,到底又如何造成這般慘象?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當天晚上,時無久毒氣攻心又大動內力,到得最後,直接暈厥過去,祝萌将人背了,急急地順着路尋到城內醫館敲門,醫館的大夫穿衣起身,待得開門後看見祝萌與他背上之人,吓了一跳的樣子,道:“怎麽,江湖仇殺嗎?”
祝萌滿頭是汗,道:“我們遇到一些意外,我師父他……他中了毒,請先生看看我師父,治治他的傷勢!”
那大夫便讓祝萌把人小心地放了下來。
金針渡穴、放血療毒,大夫洩去時無久體內部分毒氣後,方才開了方子,令醫館之內的學徒去抓藥。
祝萌緊張地看着時無久的面色,只覺得他氣色分毫未好,眉宇之間仍舊有黑氣凝固。
大夫搖頭,道:“他所中的毒,絕非凡俗,若是名動天下的笑醫在此,興許能救上幾分,但是……”
人終究不是神仙,這般虧損身體,毒又去除不幹淨,就算再大的醫術,那也是枉然。
“笑醫?笑醫前輩在何處?”
那大夫看他一眼,道:“你就是找到笑醫,也不過解一時燃眉之急罷了,我且問你,你師父中的是什麽毒?”
“是藥王谷制出的醉生百草散。”
大夫目光一閃,垂下眼,低聲道:“果然是百草散。”
祝萌便道:“先生,你可有救我師父的法子?難道非找笑醫不可嗎?”彼時笑醫“金不鍍”已有老大名頭,一年之中大半年不在外頭走動。知道他住在哪裏的人根本沒有幾個,而有途徑知道他住在哪裏的人,也無處去找。如若他人治不好,笑醫又找不到,師父……師父豈不是無法救回?
“先生!你,求你盡你所能!”祝萌嗓音都已沙啞,顯然是急切之下,已有哭腔。時無久傷勢本重,肩上又被刺了一劍,雖未刺中要害,但是內傷外傷都有,更加難以愈合。
那大夫嘆道:“不是我不想幫你,只是醉生百草散無法用尋常法子逼出,若有寒鸩之物,還可引出毒來,旁的……”他不由搖頭。
祝萌道:“寒鸩,那是什麽?從何處可得?”
大夫道:“相思劍,索長恨,自有雙獨歸寒鸩。所謂的寒鸩,迄今所知,可得者也不過相思劍與長恨索中,若能兩者得一,想必,你師父的毒,可以解開。”
祝萌渾身一震,目中浮上些戒備:“你……”
大夫全似沒事人一般,只一雙眼睛,仿佛透着星光:“流傳世上的相思劍,劍刃,便為寒鸩所淬,也只有相思劍,能夠救你師父。”
相思劍便挂在時無久的背後,然而,此物向來牽扯衆多,這人又不知好歹……如若,他恰巧觊觎相思劍,那該如何是好?
“我聽聞那七種武器的歌謠,輪到相思劍一句,該是‘相思劍,索長恨,雙雙獨獨都愁悶’!你說的寒鸩,我卻從未聽過。”
那大夫道:“如若人人聽的都是真訣,七種武器流傳不止百年,怎麽百年之間,竟無人窺探其秘?”
祝萌抿唇不答,神情卻仍是戒備。
那大夫便道:“你若不信我,你師父,可要受苦了。”
祝萌皺眉道:“你……你是不是故意等在這裏,早有預謀?”這世上哪有那麽巧的事情?普通的大夫,竟一見他們便說要相思劍來用,而且,還口口聲聲說坊間流傳的七種武器歌謠是假的。
“你是不是胡非為派來的!”
那胡非為想要七種武器不是秘密,從以前到現在,這許久過去了,仍有可能。
那大夫眉毛動了動,分明平凡的面容上竟似有說不出的引人注目,笑了一笑,道:“胡非為?林家老大,叫這名字,着實難聽了些,胡非為,呵呵,是想胡作非為,還是什麽?”
祝萌不着痕跡地擋在時無久身前,全然防備。
大夫不再笑出聲,反解釋道:“他不喚胡非為,他的真名,乃是‘擊玉’二字,剪雪裁冰,擊玉敲金。林家老大,化名化什麽胡非為,真名,卻是林擊玉。”
“這……”祝萌聽得微怔,随即卻是道:“你說得這麽肯定,難道你是笑醫不成?”
笑醫荊不鍍,雖出處難覓,但傳言與宮廷貴族有些關系,而林家,也曾和朝廷扯上過許多關系,雖然最後不了了之,但畢竟扯上過的。記得那胡非為曾哼過一曲,道什麽剪雪裁冰,還道什麽孤山人姓林,難道,他真名當真是林擊玉,而這人,也是識得胡非為的?
此刻笑醫已是時無久唯一的希望,祝萌要去找藥王,都來不及了。
荊不鍍雖然正邪都醫,但似乎更偏向正道一點。如若是他……
就算他昧下了這相思劍又如何?劍是死的,人是活的,拿死劍換活人,卻是筆劃算的買賣。就算這人可能騙他,可是,他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
祝萌面色幾般變化,咬了牙根,攥拳道:“我把劍給你,你一定要救我師父!”
大夫但笑不語。
祝萌便把時無久身上的相思劍解下,遞給了大夫。
那大夫解開黑布包裹,而後,又在劍形皮革盒上扣弄幾下。
咔噠,整個外殼,便開了出來,大夫從中取出一把劍,在各自劍上一按,一把劍,竟一下子分成了兩把劍——一模一樣,只在劍柄上一左一右,正好有不同的缺口,正好相合。
祝萌吃驚地看着他,還以為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大夫笑了笑,道:“相思劍,相思劍,既然相思,不成雙成對,哪可配得上相思的名聲呢?”說罷,握住左邊劍柄有缺口那把,長劍一轉,輕易刺入時無久胸口。
祝萌目呲欲裂,立刻便想打開他,方動不到兩寸,身上一痛,一根銀針沒入肉內半寸,勁道卻直透穴道之中,令他動彈不得。
“別動,我是在給你師父祛毒!”
淡淡提醒,點了時無久身上幾處穴道,輕輕地輕輕地拔出那柄劍,又用另外一柄,橫了劍身,與方才傷口十字一般插入。
時無久自他刺第一劍時便已睜眼,待他第二劍刺來,卻是不躲不避,仍舊那長劍刺入胸口觸及心髒,鑽心的疼,卻是一聲不吭,半點也沒有閃避害怕之意。
那大夫道:“不愧是天山掌門,要害之處,也敢讓我刺上這麽兩劍。”稍有不慎,就是治病的人不差分毫,被治的人反射性地閃躲,那麽這兩劍刺進去,也會真要人的命。
将這一劍也拔出來,大夫拿了藥箱裏幹淨的布,将相思劍上的血跡擦幹,手指一彈,便吸出了針,解開了祝萌的穴道。
祝萌一下子扶住了時無久,讓他不至于脫力倒下。
這大夫先前所點之穴,必有封脈之效。毒氣與毒血一并從心口流出,不快,甚至可以說很慢,。劍刺入時極快,并無多少痛楚,但拔出去後,那痛楚卻一下子鑽心刻骨起來,時無久滿頭是汗,卻安靜地靠在祝萌身上,平靜地,卻比平時音調更低地道:“名聞天下的笑醫,說不治便不治,說治人便治人,你若要殺我,斷不會找這樣的借口。”
祝萌這才知道,他猜對了,這人,當真是笑醫荊不鍍!
以荊不鍍的武功,時無久現下重傷,他的武功又不高,和師父加起來,一定比不過他,除非他對他們沒有惡意,否則,現下他們仍舊危險。
沒想到荊不鍍竟這般膽大,用相思劍刺入時無久的心髒之中,刺穿胸骨,刺入心髒,不多不少,剛好開個小口!這到底是要多深的修為,又要掌握如何的力道,才敢刺那相思劍?
荊不鍍收了笑意,淡淡道:“你方才滅了青雲山莊滿門。”
這荊不鍍的落腳之處離青雲山莊不遠,雖則出來時一副普通大夫剛睡醒的模樣,但他無故在此,一定有所窺探——說不準,窺探完後,才躲入這個落腳處。
時無久道:“青雲山莊這債,我總有一天會還。”
荊不鍍道:“江湖中你恩我怨,本是常事,然而時掌門這般滅人滿門,卻是落下老大口實。”
時無久道:“待回天山,我便會把掌門之位交給大弟子。此後……”頓了頓才道,“葉長勝為妻兒性命所迫,在交于我的信中下了醉生百草散,然而,他在信中已交代了青雲山莊的部署,求肯我莫要多傷青雲山莊子弟。說到底,他們下藥本是想以解藥要挾,換那相思劍,他信中所言,其意便是暗示我,若實在無法破了這局,便将相思劍交給他們。他保管相思劍幾十年,目的就是避免紛争,瞞不住了才将那劍交還給天山避禍,沒想到葉長德一衆竟連親生兄弟也逼。他信任我想借我避了這流血禍事,未曾想我卻……”
“醉生百草散,其效果,便如酒與火麻,說它可怕,不過是觸者神志不清了些,若非服用,不至于讓你那般。”
時無久道:“說來先生可能不相信,我那時候,腦子很冷靜。只是,過後回想,卻又都覺得那些想法不該。”
荊不鍍道:“人最初的欲`望,被外界條框所限,加上些私欲,加上些澆油的火,一點即燃,也便那般。”
時無久道:“禍首便罷了,傷及無辜,這麽多人……”面色一白,咳嗽兩聲,荊不鍍連忙點了他幾處穴道,避免他傷勢牽動,“早先葉長勝還幫過天山,這真是恩将仇報。”
掌門之位他這般便棄了,而幾十條無辜性命,又是血債。如若葉長勝沒提,僅當江湖仇殺也不過有個心狠手辣的名頭,但若明知道他們有那許多弟子是為自家莊主而動,屠殺,卻全無道理……最小的孩子,也才不過十五六歲罷了,時無久一時之間根本沒法去想如何補償,只是不斷憶起下手時的絕情狠冷。
祝萌從背後抱住他,道:“師父,以後我們在天山之外,繼續同先前那樣生活……只有,只有我和你罷!”
時無久不由一愣,祝萌眼淚浸濕他肩上衣物,道:“我……我會努力喜歡你的,師父……”
祝萌并不傻,這麽一遭,也已隐隐察覺出時無久的心思。時無久那走火入魔,很大部分是他的原因。縱然他沒可能愛上時無久,那也不能留他一人自愧,何況,他已知道,那不是沒可能的,至少在先前,他已讓自己動了許多心。
時無久心中一恸,半晌不答,憶起先前所含的私心,無法直言,只按在心裏。
荊不鍍看他們兩人一會兒,卻道:“最好之事,莫過于放下屠刀,退出江湖。只要你金盆洗手,過往一切恩怨不再。時掌門,你雖造下殺孽,到底有陰差陽錯之故,這相思劍禍大于福,你帶着它消失,自然也可保江湖相安無事——你認為我說得如何?”
時無久忍不住握了祝萌環過他脖頸的手,“萌萌,你……當真願意與我在外隐居麽?”
祝萌道:“那山洞之中,我本也習慣了日子。”
時無久沒有說話,只是靜默,荊不鍍将相思劍放回那特殊劍鞘,以黑布蒙了,道:“只隐居,怕是不夠。”
祝萌竟奇特地心領神會,道:“只隐居,想來無法避開這相思劍帶來的禍端。”神情微微黯然,道,“只有死,才能躲開……”
時無久回頭道:“你若是不願意——”
祝萌搖頭,道:“師父,我自然願意。可是……”
時無久畢竟是一派掌門,雖說把事情暴露出去,他仍會受到诟病,可畢竟是中了藥,旁人能夠諒解幾分,雖則相思劍一事隐瞞不住,然而,這相思劍在衆人手中輾轉甚久,将事因披露,抛劍入海,縱然尋個深山老林藏了,也許旁人無法完全相信,但是,搜尋不到相思劍,那也就罷了,是非自有時間分斷,一時污名不會一世。如若就此死遁,旁人定以為時無久因私怨作祟,喪心病狂滅人滿門。他們不知緣由,定會編造些理由來支持自己的觀點,一旦時無久和他這般,往後流言,便再無可控餘地。
“若是,以後這世上流言,于師父有不利之處——”
時無久道:“既然做下這事,原也該承擔什麽的。”
祝萌看他半晌,雙手伸出,摟住了他的脖子。
荊不鍍将那黑布包裹一擡,擡到祝萌眼前。
祝萌方看一眼便擡眼對上荊不鍍的眼睛,荊不鍍道:“這相思劍,還是随你們一起藏了,往後……”頓了頓,才道,“往後便讓有緣者得之吧……”
祝萌接過劍來,道:“坊間許多流言,一說笑醫貪名貪財,一說笑醫視金錢如糞土。”
荊不鍍道:“貪名貪財有一些,視金錢如糞土也有一些……”
“大先生,藥買回來啦!”小童跑了回來,将那包藥交到了荊不鍍的手裏,荊不鍍摸了摸他的頭,獎勵給他一大包杏仁酥。小童拿着杏仁酥颠颠地跑了。荊不鍍将那藥包放入祝萌的手裏,道:“這藥,不能煎不能沾水超過半刻鐘。”
“那這藥怎麽吃?”
荊不鍍道:“嚼着,嚼沒味了,就咽下去。”
祝萌打開藥包,只見裏頭一朵朵的幹花,卻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祝萌先給時無久吃了一朵,時無久剛嚼一下,便皺了眉頭,祝萌暗暗記下這花的樣子,免得來日認不出來。
時無久嚼了大概三十來下,這才沒了味道,将花朵咽下去——原來這花朵原本就沒多少味道,但一嚼開,卻是微甜帶了古怪的苦味。
荊不鍍道:“這花須一日三次地服用。除了辛辣之物,都不必忌口。現下天還未亮,掌門人也身受重傷,不過,事情若要做,便該做得全套,這緣由我可代你口述,但是傳給底下弟子的——時掌門,你懂的。”
時無久心領神會,荊不鍍去取了筆墨紙硯,時無久強忍心口疼痛,安排了天山諸事,掌門之位傳給大弟子于騰,善待青雲山莊,而下下代掌門……時無久提前定了于騰的孩子葉遲步來當,葉遲步如今不過幾歲,自小在青雲山莊長大,定會對青雲山莊有深重感情。只要葉遲步當那天山掌門,他一定會代天山,好好對青雲山莊……
寫完,時無久唇上血色便已盡褪。心口上刺了那樣一劍,任由誰,都難以做這般精細的工作。
荊不鍍将信收了,道:“這信我會轉交,緣由我也會告知,時掌門,你短期內最好不要和他們見面,如此,方才能隐瞞下去。”
“多謝荊先生了。”
荊不鍍便又取了一炷極短的香,點燃,讓時無久聞了,時無久聞了之後,那心口的傷便不再流血,荊不鍍又為他插了一遍針,壓下傷勢,将個盒子取出,道:“這裏頭的香,一日聞上一次,痛時,便聞,你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到時,再祛除餘毒,這傷雖不好長途跋涉,藏于附近,卻是可以的。”
祝萌點了點頭,鄭重道:“多謝笑醫前輩。”
“不必言謝。”荊不鍍看了他一眼,不明意味地笑了笑,祝萌被笑得一愣。荊不鍍卻是道:“我平生所見奇事甚多,那姓林的瘋子可算其中之最,被那姓林的害的,你們的事,卻又在和他有關的事情中最特殊,也不知是同情的好,還是該說一句緣分的好。”
祝萌面色微變,卻說不出是酸甜苦辣。時無久伸出手去,握住了祝萌的手指。祝萌的手指顫了顫,與他的交握。
如若當初沒有那事,他與師父興許真能各自成親、覓得良偶。到現在,是緣是孽,卻都已說不清了。
将時無久扶起,時無久卻是自己站起,只牽了他的手未放。祝萌微微一怔,時無久再次向荊不鍍道謝,而後,便道:“有緣自可相見,先生告辭。”
“兩位慢走。”
時無久便牽着祝萌,從這小小的屋子裏走了出去,似湮滅,又似新生。
荊不鍍目送他們,仿佛目送了一段時光。
況此日與月,曉夜東西走。珠流璧轉無暫停,豈與天地同長久——其難礙阻世共知,惟是情有逆轉時。
或緣或孽,都已難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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