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冷戰的緣由
因着一場意外的風寒,心情一路大起大落的柳老太醫收獲匪淺,一來得以摸清從前不敢用的那張方子的效用,二來也對佑和公主那副病體的承受力有了新的認知——公主似乎比他預料的還要更堅強一些,或許可以試着換換治療的法子了。
柳老太醫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便将自己的想法與太醫院一衆同僚探讨了一番,綜合衆人意見草拟了一套新的醫治調理辦法,面聖詳陳之後,被明德帝允了,于是近日佑和服的藥全換了,而且種類比從前多了許多,服藥的頻次也多了。
瞧着佑和整日以藥為食,蕭直心疼得不行。
佑和卻覺得自己這回是因禍得福。挺過了一場幾乎奪走性命的嚴重風寒,她隐約覺得身體似乎比從前輕松了,從前很容易覺得困倦無力,如今倒感覺精神不錯,也不知是不是整日卧在榻上睡得太飽的緣故。
自高熱退下後,服了些調理養身的藥,佑和恢複得很快,到了小年那日,樂安來看她,說起外頭的熱鬧,她便不想再躺着,可惜蕭直說什麽也不讓她下榻,自她醒來,已經有三日了,蕭直每日都守在府裏,也不曉得那些公務事是誰在代他處理。
佑和拗不過他,心想他這回大概是被她吓狠了,而且又被皇兄罵了個狗血淋頭,是以如今才變得這般小心謹慎。
蕭直冒着觸怒聖顏的風險帶她去游園會,佑和心中是萬分感激的,誰知出了這個意外,偏偏自己的身子弱爆了,不争氣地重病一場,累他擔憂許久,又被訓了,這樣想來,他娶了她,可真是夠可憐的……
說到蕭直的可憐之處,佑和猛地想起游園會那日陸皎說的話,心情倏地沉下幾分。
她眉心颦蹙,捏着手指思索,隐隐約約的,心中某個念頭越發的強烈。
蕭直進屋,瞧見的便是床榻上的小公主神色怏怏地斜靠着,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錦被一角,那入神的模樣好似那錦被上有何難解的玄機似的。
“在想什麽?”
低柔的男嗓陡然出聲,佑和立時回神,擡眸望見他微微染笑的臉龐。
“唔,我……”佑和臉忽然有些紅,眸光略微躲了躲。
“怎麽了?”他坐到榻邊,伸臂将她攬到懷裏,擡手覆上她的秀額,“可覺得熱?”自她這回一連燒了幾日後,蕭直養出了個習慣,便是每日都要摸摸她的額頭,深怕她又起燒。
溫熱的大掌貼在額上,佑和眼窩有些熱。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将他的手掌拉下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紅着臉道:“蕭直,我給你生個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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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直?”
佑和不曉得他是驚呆了,還是吓傻了。
他臉上的表情委實有些複雜,複雜得難以形容,佑和看不透,也沒耐心仔細研究,憑着心口一股激動之氣,她微微側轉身子,細臂攬抱上他的腰,伸長脖頸去親他唇角,細細柔柔的嗓音有一絲不安和惶急:“就、就現在……”
唇上的香軟讓驚怔的蕭直一瞬間回神。
他避開她的親吻,捉着她的瘦肩,蹙眉凝視她染了紅潮的小臉:“公主,你怎麽了?”
“沒怎麽……就、就是要生孩子啊!”佑和眼神閃爍,微微別開頭不看他。
“公主……”蕭直眸色深黝,移掌覆上她的側頰,将那顆小腦袋輕輕掰過來,“你還在生着病,況且你的身子……”
“我的病已經好了!”佑和一口搶白,微有埋怨地看着他,“太醫都說我身子比從前好多了,連皇兄都相信了,就只有你偏偏不信!”
蕭直望着她,眉心皺褶愈深。
佑和被他的眼神瞧得心虛,卻還是佯裝鎮定地與他對視,語氣随意地道:“你、你不覺得小孩子很可愛嗎?你就、就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嗎?”說到這裏,她的嗓音滞了滞,眼神忽地郁卒起來,語氣頗有些哀怨,“還是……還是你想要我給你納妾?你要讓別人給你生?”
蕭直聞言,臉上立時黑了。
“公主在胡說什麽?”他語聲帶着薄怒,“納什麽妾?我何時說要納妾了?”
佑和有些驚詫地瞅着他。
他似乎從沒在她面前動過氣,鮮少用如此重的語氣同她說話,佑和一時被唬得微怔。
蕭直見她不言語,臉色越發難看,聲音卻有一絲受傷,透出些許寒意,一字一字徐緩地問道:“我的心意,公主如今仍是不清楚的嗎?”
瞧他眸色陡地黯淡,佑和心中一疼,急聲接話:“我清楚,我清楚的。”
她怎麽會不清楚呢?
大病初醒那一刻,瞧見他臉色比她還差,瘦得比她還多,整個人都憔悴得讓她不忍心多看,她怎會不曉得他把她放在心裏什麽地位?
便是清楚了,才會下定決心要為他生個孩子。
這樣好的他,她要自個兒霸着,不能忍受同誰分享,更不願意讓別的女人來替他生孩子。
自從遇了他,她變得越發自私了。
蕭直漆黑的眸子凝着她,低低問:“既然清楚,為何還要說那些話?我不在乎有沒有孩子,難道公主在乎嗎?”
“我……”佑和怔怔望着他,不曉得怎麽說。她從前是不在乎的,甚至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可現下,她開始在乎了。
咬着唇默想一瞬,佑和擡眸,看着他認真道:“按外頭的規矩,生兒育女,不是妻子的責任嗎?正妻若生不出孩子,不是應該替夫君納妾嗎?我不想給你納妾,我要自己給你生。”
蕭直愣了愣,繼而想起什麽,皺眉沉聲問道:“公主是聽了誰的話?是誰同你說了這些?”
“不是誰說的,是我……現下記起來了。”佑和微微斂首,沮喪地垂眸,“我從前太自私了,只知自己過得安逸自在,不曾仔細想過。”
“公主,”蕭直将她的臉捧在手心,迫她看着他,肅聲道,“是陸皎說的?”
咦?
“你怎麽曉得?”佑和訝然不已,“陸小姐也同你說過她七舅母的故事嗎?”
蕭直面色一沉:“什麽七舅母?”
“那天泛舟的時候,陸小姐同我聊天兒,說着說着就說到了她七舅母的事,她說她七舅母嫁給她舅舅,一連過了三年皆無所出,外頭的人都朝笑她舅舅,她七舅母沒法子,就替她舅舅納了兩房小妾,後來就得了‘賢妻’的名聲。現下她舅舅有兒有女了,再也沒有人嘲笑他了。”
佑和說到這裏,臉色黯了黯,“我原本就曉得,子嗣對你們男人頗重要,卻一直沒費心思去想,還是陸小姐的話提醒了我,我若不能生孩子,就該替你納妾,不該這樣一直耽誤着你啊,所以我就想、就想……”
“就想給我生孩子?”蕭直聲音悶沉,目光複雜,觑了她半晌才道,“太醫說過的話,你全忘了嗎?你的身子……”
佑和截口辯道:“太醫從沒有肯定地說我生不出孩子,只是說……只是說……”
“只是說很難……”說出這一句時,聲音已然低了許多,可是到末尾還是忍不住加上一句,“這就是說我也是有希望的嘛!”
蕭直靜靜望她一瞬,忽然将她按在胸口,下巴抵着她的額,幾乎用帶着怒氣的口吻道:“我不要為了一個孩子拿你冒險,決不。”
“蕭直……”佑和掙了掙,發現他抱得太緊,她掙不開,只好貼着他胸口努力發出聲音:“你們蕭家就只有你一個人了,你不要我生,那你們家不是絕後了嗎?這……這也沒關系嗎?你爹你娘能安息嗎?我們至少、至少努力一下嘛!我們……”
“公主別說了,”蕭直打斷了她,“以後都別說這些話。”
說着,雙臂猛地用力,将她抱得更緊,仿佛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似的。
佑和無奈又沮喪,腦袋抵着他的胸口,悶悶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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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已經到了歲暮邊上,佑和身子骨漸好,已經不必躺在榻上,倒是時常出來逛逛園子,這幾日蕭直每日都去軍衛處理一些積壓的公務事,佑和同他在一塊兒的時間并不多,也就早晚兩回。佑和這幾日心情不大爽,雖然昨日才接了宮裏來的帖子,得知皇兄邀她和蕭直除夜去宮裏赴團圓宴。若換了平常,她必然會很高興,可惜,她現下無甚心情期盼此事。這自然是有緣由的。
自從被蕭直告誡不要再提生孩子的事後,佑和又死不悔改地提了數次,但是每回都被蕭直截口堵回來。幾次三番下來,佑和越發覺得無力,可是念頭卻不死。
終于在她又一次提到這個敏感話題時,兩人談崩了。彼時,蕭直怒氣難抑,佑和偏不死心,于是蕭直一氣之下蹦出一句“公主趁早死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跟你生孩子”,這話委實說得太絕,佑和着了惱,怒火之中口不擇言,撿了一句更狠的話扔回去:“我想生孩子有什麽錯,這天下又不是只剩你一個男人,我找別人生還不行嗎?”
話一撂下,佑和就後悔了,可惜說出去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她終于體會到覆水難收的意思。
蕭直顯然氣壞了,大概除了氣,還有些受傷。
總之,自那日起,兩人陷入了互知心意以來的第一次冷戰,誰也不搭理誰。
倚月軒裏的人都瞧出來這幾日的不對勁,雖然驸馬每日早晚還是照常來公主院子裏一趟,可是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全然成了陌生人,驸馬每回只是瞧上公主一眼,然後就走,而公主每回都是背身不看驸馬,仿佛從前的親密只是她們這些丫鬟的想象。
雖然覺得奇怪,但誰也不敢打聽,只有膽大的秋昙試着探問了幾句,可惜一無所得。大夥兒不免焦急,畢竟就要過年了,本是個歡喜的時候,公主和驸馬的關系卻冷了,真教人操心哪!
不只是丫鬟們操心,佑和自己也很操心。
她讨厭和蕭直冷戰,可惜鬧得那樣僵,她一時也拉不下臉,而且現下她還有一件犯愁的事,那便是生孩子這件大事。
佑和的主意已經打定了,孩子是一定要生的。
蕭直孤家寡人這麽多年,她要為他生個孩子,和他一樣姓蕭,那他就不再是一個人了。往後就算她不在了,也有他們的孩子陪着他,這樣她就算早早死了,心裏的遺憾也會少一些。
如今的難題是如何說服蕭直。
佑和犯了難。
正躊躇時,卻有客到訪。
來人是陸臨遇。
日理萬機的陸大人突然來求見她,佑和頗為驚訝。
誰知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頭。
佑和在滌心齋見的陸臨遇。
陸臨遇一進門,就請求佑和擯退左右,道是有要事相禀。
佑和滿腹疑惑地叫秋昙和小蓮花退到門外守着。
陸臨遇開門見山,将當日游園會落水一事的原委詳細告之于她。
佑和聽完他的一番話,微張的嘴巴半晌沒有阖上,臉上分明寫着“陸大人你瞎編呢吧”,默默回想許久,她才終于将一些細微的端倪連到一起,于是便想明白了,可是心裏仍是覺得震驚得很。
抿了好幾口茶,才慢慢平複了心情,容色斂靜地啓口說道:“難得陸大人能将這些告知我,若陸大人說的都是實情,那令妹做得倒是滴水不漏,那虞香油原本是我聽她提起,才請她拿出讓我瞧瞧的,沒成想卻掉到舟板上,潑出了一半,這确實是我親眼瞧見的,怎會曉得這是她有意為之,我和林家小姐到底是驽鈍了,竟同時被她玩了一遍……”
陸臨遇無奈地搖頭輕嘆,道:“陸皎她向來蠻霸,不會使彎彎繞繞的法子,這回倒算稍稍迂回了些,若不是微臣知她甚深,大抵也會覺得這只是個意外罷了。”
“陸大人方才的意思,我大抵算明白了,林家小姐是無辜受了牽連,的确不該獲罪,我明日便會同皇兄說。”
陸臨遇有些驚訝地挑了挑長眉,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緩緩道:“公主不覺得微臣此事處理不當?”
“有何不當?”佑和微微一笑,擡眸睨着他。
“陸皎是微臣庶妹,所犯的乃是謀害公主的重罪,按大盛律法,那是沒有活路的,微臣私自送走她,更将錯就錯,将林家小姐扣押在案,公主不覺得臣罔顧國法,頗為自私?”
“陸大人若是真的自私,便不會來同我說這些了,讓林家小姐直接被定罪便結案了,何必要來請求我去向皇兄陳情呢?”佑和神色漸漸嚴肅,認真道,“陸大人所為,或許有那麽一絲包庇血親的嫌疑,不過,我卻曉得,陸大人此舉卻始于憂國之心,從前舊事,我亦有所耳聞,令妹之于安西王,是何重量,我不敢估摸,可我卻曉得這幾年皇兄心中所愁之事,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西北五道,安西王頻繁有動,皇兄曾說過,陳曜不過是缺了個興兵的好借口罷了,但凡皇兄稍有差池,便會給他捏了把柄,現下并非削藩的好時機,我怎會不知陸大人心中憂慮?”
陸臨遇眸光微斂,朱唇劃出笑意,懇摯道:“公主心思通透,臣甚為欽佩。陸皎所為,理當判死,微臣與其并無幾分親情,只擔心對家父有些打擊,不過若臣禀明家父,他大抵亦能做到大義滅親,此事若僅牽連我陸府,微臣自然不敢冒欺君大罪瞞下,只是當時公主病重,皇上對公主尤為愛重,若臣禀了真相,只怕皇上沖動之下會……”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複說道,“便如當初恪王之事一般,但凡牽扯了公主,皇上很難冷靜處事,這便是臣所擔心的。”
佑和蹙眉點頭,應道:“的确如此,若皇兄因我之事有所異動,必會引得西北大亂,那我倒成了大盛罪人了,此事……我倒應感激陸大人。”
“微臣慚愧。”陸臨遇微微颔首,“陸皎之事,臣到底應該給公主一個交代。倘若公主認為陸皎不該留,等到削藩之事落定之後,臣可以保證親手解決她,公主以為如何?”
佑和吃了一驚:“這……”
陸臨遇卻笑了:“或者,我讓阿直來動手,想來他大抵會很滿意。”
佑和聞言一怔,想起了陸皎要害她的原因,臉色随即沉了沉,沉默一瞬,才道:“方才只顧着說家國大事,我倒忘了這一茬了,我不要令妹的命,但是,既然這件事是陸大人欠了我,不如換個方式還我這個人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