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嚴行簡單收拾了兩件衣服,就和我出發了。
北京到商洛沒有直達火車,我們只好在西安換乘一次。用12306買票時,我自欺欺人地沒有選高鐵,而是選了K4237——從北京到西安,這趟列車要行駛将近21個小時。
我們像一艘沉船,即将沒入沉沉的海面。我想和他多待一會兒,哪怕只是十幾個小時。
從上地鐵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嚴行的手,自然,有不少人明裏暗裏打量我們。嚴行看着我,小聲說:“你不用這麽緊張,我又不會突然跑了。”
我說:“想和你牽着手,行不行?”
嚴行笑了:“可以。”
如果放在六年前,張一回是打死也不敢在公共場合牽嚴行的手的,別說牽手,連兩個人走得近了胳膊蹭到胳膊,張一回都會一陣緊張。
可現在——這不僅僅是“長大了”那麽簡單,而是,我明白,我不想再錯過了。六年的時間太長了,嚴行受的苦太多了,我們最終會走向哪個終點,又像霧霾中的一只螢火蟲,渺茫不可知。
我一手拉着箱子,一手牽住嚴行,我的食指在他掌心輕輕游走,嚴行的手抖了一下,他笑着說:“癢。”
我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縫,指腹扣住他的手背,很久很久以前,當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我曾想,要是以後出門都可以這樣就好了。
上火車,我和嚴行都是上鋪,兩個人對着。
中鋪是兩個女孩兒,下鋪是一對情侶。
安頓好行李,我們倆剛坐到床上,下面就遞上來兩袋山楂條,女孩兒笑着說:“來一點吧?”
嚴行接過:“謝謝了。”
我問她:“你們是去上學嗎?”
女孩兒點頭:“嗯,我們學校開學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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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那對情侶接熱水歸來,兩人親密地靠在一起刷快手,他們講方言,我聽不懂。
我悄悄問嚴行:“你聽得懂嗎?”
嚴行嘴裏咬着一根山楂條,含糊道:“能聽懂一點兒。”
中鋪的兩個女孩子也湊在一起,其中一個舉着手機,一起看電視劇。
嚴行坐在我身邊,山楂條只剩最後一根,他剛送進嘴,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我:“你吃嗎?”
我沖他做個口型:吃。
他便湊過來,将山楂條另一端送進我口中,我咬斷,和他嘴唇貼嘴唇接了一個吻。
嚴行朝下看看,然後腦袋一歪枕在我肩膀上:“我真怕吓着他們了。”
“吓就吓吧,”我說,“不管這些。”
車窗外有一望無際的平原,農田是大片大片的綠色,幾朵雲飄在淺藍的空中。一時間,車廂裏安靜得只有下鋪情侶手機裏的音樂聲。
好一會兒,嚴行說:“我有點害怕。”
“怕什麽?”
“說不清楚。”他的聲音輕飄飄的。
“你還記得當時的細節嗎?”我說,“就是……你,放火的時候。”
嚴行抵着我搖搖頭:“放火之後的事情記不太清了,可能是太害怕了……其實那天我本來、本來沒想放火的,那天我爸心情很好,買了幾個菜,喝了酒,還跟我說,家裏有錢了。”
“我問他,哪來的錢?他說,有個在山西礦上打工的老鄉,幫忙聯系了一樁買賣,把……我媽的屍體賣過去,配陰婚。”
我吓了一跳:“陰婚?”
“沒見過吧,”嚴行淡淡地說,“你是想象不到的,我長大的那個地方……我媽對我最好,她在世的時候,我爸要打我,她就護着我替我挨打……我當時就急瘋了,我想我怎麽能讓他去掘我媽的墳?農村睡得早,我躺在床上睜了好久的眼睛,也可能還睡了一覺?然後我偷偷起來,用打火機把院子裏的柴火點燃了。”
“然後你就跑了?”
“嗯,騎着我家的自行車跑的,後面的事我就記不清了……只覺得騎了很久很久,可能到了縣城?我不知道,總之是出了村,到了城裏,差點撞倒一個阿姨,那阿姨問我怎麽光着腳,我撒謊說家裏窮沒錢買鞋,她就給了我一百塊錢。”
“我用那一百塊錢坐車到了西安,一路上都是光着腳,太害怕了只知道跑,哪顧得上買鞋,”嚴行抱住自己的膝蓋,“我沒身份證——什麽都沒有。好在那時候也沒現在這麽嚴格,我到了西安,在一個小飯店打工,老板人還不錯。”
“再然後,沒幾天,嚴永寬去那家飯店吃肉夾馍,”嚴行慘然一笑,“我就被他帶走了。”
一整個白天我和嚴行都貼在一起,他靠着我肩膀,我攬着他。中午嚴行睡着了,我一動不敢動。
中鋪的女孩兒下床泡方便面,一擡頭就看見我們倆。我和她對視,她挑挑眉毛,對我露出一個善意的笑。
晚上,車廂裏的燈熄了,嚴行爬回他的床上。
睡在我正下方的女孩子在打電話,軟綿綿地撒嬌,聽得出電話那邊是她的男朋友。
借着窗外的燈光,我伸出手,沖嚴行搖一搖。
“我真的不跑。”嚴行無奈地說。但他還是和我一樣伸出手,我倆的手又懸空握在一起了。上一次,上一次這樣是六年前,在去杭州的火車上。
不知過了多久,嚴行睡着了,呼吸悠長。我的手仍托着他的手。
我用另一只手拿起手機,費力地發了兩條消息:
給導師:鄧老師,我可能還需要幾天才能回來,實在是這件事情太重要,不好意思!
給沈致湘:你去找楊璐了嗎?
導師沒回,大概是睡了。沈致湘倒是回得挺快:問這個幹啥。
我說:你還喜歡她,是吧。
沈致湘:是又怎麽樣,人家沒準孩子都有了。
我:你心裏跨不過這個坎兒,就去打聽打聽呗,萬一她還單身呢?
沈致湘:……你怎麽突然開始關心我的情感生活了?
我:沒什麽,就是突然發現咱們年紀都不小了。
沈致湘: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打算十一假期,去趟成都。
我:加油。
沈致湘:謝謝您嘞,要是真能成……算了現在說這些沒用。
我對着屏幕笑了笑。
第二天,火車到達西安。我和嚴行在車站吃頓早飯,然後又坐上了從西安到商洛的火車。三個小時,商洛站就到了。
走出火車站大樓時嚴行扭頭看了一眼,我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大樓頂端立着三個明黃色毛筆字:商洛站。
嚴行牽着我的手收緊了一些,我感覺到他手心出了汗。他在害怕。
“要不,”我低聲說,“咱們回去?你看,這麽多年都沒人找過你,當時你年齡也很小,我想就算你爸死了,也許……也根本沒人會想到是你放的火?”
嚴行卻搖頭,目光堅定:“我整個人都是被這件事毀了的,我必須回去。就算被抓了我也認了。”
一路無話,我們從商洛市區坐汽車到縣城,又在縣城打了輛出租車,去馬平村。是的,嚴行就是從馬平村逃出來的。商洛市區和縣城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北方平原上的城市大概都差不多,灰撲撲的樓房,幹燥的空氣,飛揚的塵土。
但直到出租車已經坑坑窪窪行駛了兩個多小時,我終于忍不住問司機:“師傅,還有多遠啊?”
那司機說的是當地方言,我聽不懂。嚴行低聲告訴我:“他說還有大概三個小時。”
我錯愕:“這……這麽遠?”
嚴行點頭。
山路越來越崎岖,四周的山峰高高低低。沿途偶爾能看見幾個放羊人驅趕着羊群。
司機用當地話向嚴行說了句什麽,嚴行也用當地話回答,兩人攀談幾句。雖然嚴行還會說當地話,但我聽得出他的口音十分生硬,有幾個詞幾乎就是普通話的發音。
終于,薄暮籠罩大地的時候,我們到達了馬平村。
付錢下車,我攥住嚴行的手,冰涼的。
“別怕,我在呢。”我小聲安慰他。
他緊緊抿住嘴唇,垂眸不語。
站在村口一眼望去,馬平村大都是裸露出磚石的暗紅磚房,最高的不過兩層,其中還混雜着幾棟土牆房子。通向村裏的路雖然是瀝青的,但很窄,高高低低,看上去十分破敗。
嚴行站在村口,很久,他才說:“這地方就是這樣。我記得我媽去世的時候……那時候她病得很重了,家裏人才說要往醫院送,但是半路上,她就走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總算明白嚴行的遭遇——他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偏遠而閉塞的村莊,大概連去縣城的次數都少之又少。所以盡管他出逃時已經十三歲,但他仍然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十三歲的嚴行就那麽光着腳,在漆黑的夜裏騎一輛自行車倉皇逃竄,他一頭紮進未知的世界,恐懼,無助,又想拼命活下去。
然而這個世界回饋給他的,全都是傷害和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