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不知道嚴行家究竟有錢到什麽程度,也沒問過,因為我想他和家裏的關系應該不太好——我從未見過嚴行給家裏打過電話。而嚴行又說一口标準至極的普通話,聽不出是哪裏人。
直到有一天晚上,嚴行去澡堂洗澡了,唐皓神神秘秘地對我和沈致湘說:“你們知道嚴行是哪兒的人嗎?”
我們兩個搖頭。
“生活部要統計學生信息,我才看到,”唐皓冷笑兩聲,“陝西商洛的,商洛,你們聽說過沒有?”
商洛。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遙遠得像“同性戀”。
“商人的商,洛陽的洛,”唐皓掃一眼嚴行放在桌子上的手表,語氣輕蔑,“我當是哪兒的富二代……你們說,他那些東西,不會都是A貨吧?真的,也不是不能理解吧,哈哈,在他們看來北京肯定是大城市嘛,來了大城市,想弄得有面子點……”
“哎,”沈致湘知道我和嚴行關系好,連忙截住唐皓的話,“也許人家就是有錢呢,什麽地方都有有錢人啊。”
“那倒也是,”唐皓的語氣依舊輕蔑,“沒準兒家裏有礦呢。”
關于嚴行的話題就此揭過,大概因為嚴行實在太低調,雖然他有錢又好看,但除此之外,他身上就沒有什麽話題了。而這所學校,當然不缺有錢又好看的人。
我在搜索框輸入“商洛”。商洛,位于陝西省東南部,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都,石器時代就有先民聚居于此。嚴行來自這裏,其實我并不覺得違和。嚴行身上有一種沉穩的氣質,沉穩得甚至有些淡漠。也許這種沉穩,便是商洛的厚重歷史給予他的。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才是處處顯得違和,我不該出現在這裏。這裏的人,即便是每天和我一起吃飯上自習的嚴行,也比我好了太多太多,他不用每天計算飯錢,不用為是否去買老師推薦的高數習題集而糾結,不用暗自揣摩別人是不是話中有話。
沒錯,也許唐皓是在說我。生活部統計學生信息,是為了評定學生家庭的困難等級,發放助學金。我爸在輪椅上癱瘓好多年了,每個月吃藥都要花很多錢,還時不時要去醫院,而我媽只是公交車上的檢票員。我們一家住在四十多平的老房子裏,房子的歷史很長了,還是預制板的。我小時候,有一陣到處傳謠言說北京要地震,我媽無意感嘆一句,要是真地震,咱家房頂這預制板砸下來,咱們都跑不掉啊,唉。
雖然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煩惱,但說實話,我還是很羨慕別人的煩惱,給女朋友選什麽樣的禮物,要不要出國讀書,買了雙球鞋把生活費透支了……這個世界,其實連煩惱都是有等級的。
很快就到了周五,學院的藝術節晚會。周五下午我和嚴行都有選修課,就約好一起吃晚飯,然後去看晚會。我們在教學樓前分別,嚴行穿一件挺括的黑色大衣,牛角扣襯得他的臉有些稚氣,他穿一條深藍色牛仔褲,款式簡單,但露出白皙的腳腕。
“露着腳腕冷不冷?”臨走前,我忍不住問。
“還行,”嚴行笑笑,“教室裏有暖氣,沒事。你下了課,就在你們教室門口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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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我點頭,“你快進去吧,別感冒了。”
嚴行背着,他高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也許是因為下午的選修課“市場與政府管理”實在太無聊,我總是聽着聽着就開始走神,一會兒想,商洛的緯度比北京低很多,大概冬天要暖和一些?嚴行穿得太少了,北京的冬天這麽冷,露着腳腕會感冒的。一會兒又想,吃飯的事兒該怎麽和嚴行開口呢?其實他沒必要和我吃一樣的飯菜……課堂筆記記得亂七八糟。好在也許因為是周五,老師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樣子,只照着PPT念。
終于熬到五點半下課,下課鈴一響,老師立馬關掉PPT:“今天就到這,下課。”不少學生們已經提前收拾好包,魚貫而出。
我站在教室門口等嚴行。
嚴行高高瘦瘦,穿得又少,在一群裹成球的學生中,是十分顯眼的。然而我在教室門口等了二十分鐘,直到教學樓裏已經人聲寥寥了,還是沒有看到嚴行的身影。
我掏出手機給嚴行發QQ消息:你們還沒下課?
沒有回。
我從一樓爬上五樓,我不知道嚴行是在哪個教室上課,但我在五樓轉了一圈,發現所有的教室都下課了,也并不見嚴行的影子。我直接撥了嚴行的號碼,電話是通的,但響了五十秒,仍舊沒人接。
我挂掉電話,這時身旁的教室裏正好走出一個女孩兒,她紮着雙馬尾,粉白色羽絨服,面容令我覺得有些熟悉。
“诶,”她停下腳步,看着我,“張一回?”
我想起來了,她是藍茵,那個文學院的女孩子。
“啊,是你,”我沖她笑了笑,“你……剛下課?”
“是啊,下課坐那兒玩了會兒手機,”藍茵也笑笑,“你來自習嗎?”
“我來找嚴行……”猛地想起她之前被嚴行拒絕過,我有些尴尬,“呃,但他好像走了。”
“嚴行不是早走了嗎?”藍茵疑惑道,“我和他是一節課,他上課沒一會兒就走了。”
我愣住:“啊?”
“三點半左右吧,”藍茵想了想,又說,“看他走得挺急的,也沒給老師請假,背着書包就直接出去了。”
“呃,”我只好點頭,“那他可能有急事,沒顧上和我說……我倆本來約好一起吃飯的。”
“嗯,那你給他打電話問問?”藍茵把手機揣進兜,“我先走啦,拜拜。”
“好的,謝謝你了,拜拜。”
藍茵走了,我還站在原地。嚴行早就走了?三點半……而現在已經六點過了,這麽長時間,他去哪了?
我再次撥了嚴行的電話,仍舊無人接聽。
他是主動走的,應該是有什麽事兒——可他能有什麽事兒呢?
直到七點藝術節晚會開始,嚴行仍舊毫無消息。
我在觀衆席裏弓着腰穿梭,終于找到沈致湘,問他:“你下午一直在宿舍?”我知道他周五下午沒課。
“對啊,怎麽了?”
“下午嚴行回宿舍沒有?”
“沒,”沈致湘小聲說,“你倆不是一起上課去了嗎?”
“他……好像有什麽急事兒,逃課了,我到現在也沒聯系上。”
“是不是出去玩兒了,”沈致湘語氣平淡,“他不是偶爾出去玩兒嗎?你記不記得咱們軍訓的時候,他……”
沈致湘的聲音被舞臺上陡然增高的樂聲掩蓋過去。
我知道沈致湘的意思,嚴行也許是出去玩兒了——他一個大男人,總不會在北京走失。其實不只是軍訓那次,還有我回家又回宿舍那次,不都撞上嚴行出去玩兒?我又想起嚴行身上的吻痕,他大概玩得很兇。
對,周五晚上,第二天不上課,嚴行出去玩,很正常。這和我們沒有半毛錢關系的藝術節晚會有什麽意思啊?也許嚴行只是忘了給我說一聲——其實這事兒也沒必要和我說,畢竟他肯定也知道,我不會和他一起去。就像雖然我們兩個一起吃飯一起上課一起自習,但他從沒向我提起過,那些醉酒晚歸的夜晚,他去了哪裏,又做了什麽。
這麽想,倒是沒那麽焦急了。
九點四十,晚會結束。唐皓作為學生會主席上臺致謝,原來他已經成為新一任學生會主席了。
十點半,我洗完澡,坐在床上背四級單詞。
十一點一刻,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
我接起來。
“你是張一回嗎?”是一個冷淡的男聲。
“啊?我是。”
“你來接一下嚴行吧,”男人說,“他讓你來接他,他喝大了,打不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