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七十九】極樂天
林濮不知道什麽時候注意到李峻紳的異常。
他早晨的時候和餘非說完這件事後, 餘非便告訴他之後會跟着他, 或許可以找個合适的機會嘆嘆口風。
本來林濮并不打算這個時候亮出這些打草驚蛇的,他看見餘非他們進來之後, 刻意開始引李峻紳的話頭向着另一邊轉。
但沒想到, 這位李公子好像也真不把他當外人,噼裏啪啦全抖了出來。
……林濮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
“帶走。”餘非揮揮手, 讓跟随的民警們一起帶走了李峻紳。
“诶。”林濮從後面拉了一下他一下, “謝了。”
“我對你真是, 佩服佩服。”餘非拱拱手道, “你真的不打算來市局當個審訊警嗎?”
“……”林濮無奈地笑了笑。
“舒蒙哥真慘,你們倆吵架他肯定沒贏過。”餘非看了眼手表, “畢竟錄音是非法采集的……也不知道證據最後會采用多少, 或者根本沒用,但沒事兒他脫不了幹系。不過都這個點了, 你要回律所還是跟我回市局錄口供?”
“……回律所。”林濮頓了頓, “我也沒錄音。”
“……”餘非愣了一下, 随即笑起來, “原來你虛張聲勢啊?”
林濮聳了聳肩膀, 把包挎上。
“行,我先走了啊。”餘非說, “有事聯系。”
“嗯, 回見。”林濮道。
林濮出了咖啡廳的們,忽然有些感慨。看見李峻紳的樣子,又想想樓內的其他人, 榮華和富貴散了一地,最後只留下這些,他們忙忙碌碌一輩子還掙紮在這裏,到頭來只有人間悲怆,或是更深一層的地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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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些到底什麽是真實,什麽又是虛幻的。
林濮這麽想着,踱步到了門口。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感覺手機在震動。他低眼看見了一眼,是舒蒙。
林濮趕忙接了起來:“喂?”
“出來了?”舒蒙含着笑意道。
“嗯……你呢。”林濮問,“裏面怎麽樣?”
“挺好的,這裏設施不錯,飯菜也好吃,我剛做完入院測試,一會要和醫師談談。”舒蒙說,“其實也沒別的事,就是有點想你了。”
林濮被這略帶撒嬌又委屈的低沉聲線弄得心動不已,輕聲道:“我們才分開半天……”
“你不想我嗎?”舒蒙問。
“想。”林濮說,“你又不讓我來看你。”
“反正你乖乖的,不許看我。”舒蒙說,“有空給我發微信,但手機可能會因為配合治療被沒收。”
“我知道了。”林濮道,“案子還要點收尾工作,我先去忙了。”
“嗯。”舒蒙說,“……我愛你啊,林濮。”
林濮愣在原地。
他捧着手機的手因為激動微微顫動起來。
像激起波瀾的咒語又像安撫心神的良藥,想到這個人在 自己面前,懶散又有點深情的樣子,這麽鄭重說出這句話時候的表情自己居然看不見,林濮還有點不爽。
“……你當面和我說。”林濮說,“這句不算。”
“好。”舒蒙笑起來,“那等我回來,當面和你說。”
……
挂了電話,舒蒙把手機放在口袋裏,推開身後病房白色的大門。
在裏面的那位戴着眼鏡的中年醫師,目光看着屏幕:“打完了?”
“嗯。”舒蒙應了一聲,把身後的門關上了。
“坐。”醫生依然沒有看他,指了指椅子。
舒蒙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這把椅子看起來很舒服,坐上去感覺人都陷了進去。
醫師對着屏幕打了一會字,才終于轉頭看他:“你的測試我看完了。”
“嗯。”舒蒙也看着他,“有結果嗎?”
“只是一個測試,接下去還有很多針對檢測和治療。”醫師說,“首先你并不是已經進入幻覺妄想綜合症的重症,也沒有濫用藥物的歷史,更不存在精神紊亂的這種重疾,目前看來相當樂觀。可能甚至不用三個月,就能完成整套治療的。”
“那麽不樂觀的呢?”舒蒙說。
“症結關鍵在你自己。”醫生說,“你需要知道,你一直恐懼的人是誰?”
舒蒙雙手搓了搓,沉默下來。
“來,躺下吧。”
醫生說着,用手中的遙控器遙控,讓座椅能夠放下來,舒蒙感覺到後背的下墜感,身體也逐漸在躺平。
“如果覺得不舒服你就告訴我。”醫生道。
“可以了,張醫生。”舒蒙擺手道,“就這個高度吧。”
“閉上眼。”張醫生說着,在他的頭頂和周身固定好,貼上能感受情緒波動和測量其他數據的貼片,他嘴上開始引導舒蒙,“放松,放松……”
沒過多久。
舒蒙開始置身于一個長夢裏。
夢裏還是他熟悉的場景,省醫科大內夏日爬滿藤蔓的陰暗老樓,可能比平日裏更為陰暗一些。
舒蒙覺得自己的感官愈發蘇醒了,聽覺,視覺,甚至能聞見熟悉的消毒水的氣味。
他開始慢慢感覺到沉浸在這個夢中。
他從走廊一側走過去,推開門,看見了羅仁坐在辦公室內,對面坐着一個背對着他的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衛衣,戴着一頂鴨舌帽。整個身型不算單薄,但瘦得可以看見背後微微隆起的蝴蝶骨。
羅仁絲毫不覺他的進入,繼續和面前的人談論着什麽重要的事情。
舒蒙有強烈的感覺,這個男人就是“他”。
舒蒙開口道,“羅老師,他是誰?”
羅仁看了舒蒙一眼,顯然是知道他的存在,卻又對面前的人道:“你去吧。”
面前的人站了起來,他轉身擦着他的身體走過去,舒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試圖把他掰過來,他邊喊道: “你站住!你到底是誰??”
那人用力掙開舒蒙的手臂,力氣大到舒蒙一只手根本捏不住,他被推得後退了兩步,而那人已經奪門而去。
舒蒙轉眼看羅仁:“羅老師?是不是他殺了我父母?”
羅仁沒有回答他,這一次完全當他不存在一般,繼續幹着自己的事情。
舒蒙得不到他的回應,只能左右看看,最終向着門外跑去,他剛剛跑動了兩步,發現外面的走廊好像變長了……是變長了,還是記憶裏就是那麽長?他有點記不清了。
他能看見站在走廊盡頭,雙手插在衛衣口袋中靜靜看着他的人影。
舒蒙和他間隔幾米,遙遙對視。
對方看不清的臉孔,但周身總有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舒蒙正想着走近一些看清他,就看見對方忽然從手中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刀鋒折射出的銀光,在昏暗之中透着冷意和危險。
舒蒙立刻喊:“你來啊!我不怕你!”
對方并沒有向前,只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在等待還是在沉默。
過了一會,有人在走廊的另一側出現。
他仔細一看,看見了一男一女一個孩子的人影。
舒蒙愣了愣,他幾乎立刻認出了那是誰來:“……媽媽?爸爸?弟弟?”
幾個人沒有回應,而黑影突然抽出刀來,他抓住女人的頭發,一刀刺入她的腹部。
血噴濺而出的時刻,舒蒙下意識想喊叫出聲,強大的窒息感淹沒過他,他從中瞬間脫離,一下驚醒,猛地坐起。
接着他劇烈地喘息起來,圓睜的眼裏都是血絲,他的吸氣聲幾乎蓋過了現在耳邊能感受到的所有聲音。
舒蒙擡頭看着上方蒼白的天花板,吞咽了口水,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的脖子都是汗,額發也已經濕透。
“沒事了。”醫生在他旁邊,為他把身上測量用的儀器拔除,“你可以起來了,去洗洗臉吧,會讓你舒服一點。”
“嗯……”舒蒙點點頭。
是夢,果然是夢。
他從椅子上下來,低聲道:“你在催眠我嗎?我看見了那個黑影。”
“只是讓你睡了一會。“醫生說,“你知道麽?你睡了三個小時。”
“……”舒蒙嘆了口氣,“這麽久?我感覺只有五分鐘。”
他整理好自己,下了床,慢慢往樓道裏的衛生間走。
治療機構的樓道非常明亮,暖橘色的夕陽透進來。科室外有三三兩兩的醫生正在站在走廊,舒蒙穿越走廊進入衛生間,對着鏡子用清水潑了潑臉。
他擡眼,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已經逐步冷靜下來。
水順着臉頰滾落,滴到了池子裏。舒蒙盯着鏡子裏自己的臉看,總覺得越看越陌生。
“嚓”。
他抽了一張紙,抹去了臉上的水珠,随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之 後站直了身體,慢慢把雙手插入褲子口袋中。
他盯着鏡子裏自己的這個動作看了一會。
現實裏,夢裏看見的黑影,也總是雙手插在口袋中。舒蒙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看,發現自己從未認真觀察過自己下意識的動作。
看不清的黑影,或者說那個幻覺,是自己嗎?
那個在黑暗裏,靜靜盯着自己,雙手插在口袋裏的人。
是自己?
有人進入了衛生間,打斷了舒蒙的想法。他重新擠了洗手液,開始一根根搓着自己的手指洗着手。
……
晚上九點,林濮忙完了事情回到家中,用鑰匙打開了門。
房間內空無一人,舒蒙離開的第一個晚上。
林濮從進門之前就在說服自己今晚肯定是一個人的這個事實,然而真的推開門之後,那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氣息和莫名的空曠感,還是會讓他有淡淡的失落。
背後不會有一個熟悉的人貼上來,抱着他撒上一會嬌。
不會有人在廚房給他煮晚飯。
也不會有人在他遇見難以解決的困難時,給他找一個理想的解決方式。
更沒有人在夜裏抱着他睡去。
林濮把外賣盒子放在了桌上,因為想讓自己盡量看起來不要太慘。又因為打贏了一場官司,他給自己點了個四菜一湯鋪滿了桌子,準備犒勞自己。
開之後習慣性和妹妹視頻一會,楊黎黎在視頻的那頭頭疼自己的作業,舉着自己的本子給林濮看:“哥……我真的不會,你能不能喊舒蒙哥幫我看看啊,我發微信給他他都不理我。”
“他沒空。”林濮說,“……你能不能拍照,舉着我看得清什麽。”
楊黎黎撇撇嘴,似乎注意到了他手中的一次性筷子,就說道:“哥哥你今天好慘啊,怎麽吃外賣?舒蒙哥哥呢?”
“他有事。”林濮說。
“你們倆不會吵架了吧?鬧分居?”楊黎黎說,“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林濮很想說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但轉念一想又老氣橫秋的,只好道,“他生病了,要住一段時間醫院。”
“啊。”楊黎黎說,“嚴重嗎?”
“沒什麽大事。”林濮道,“但你作業肯定是看不成了。”
“那下次等他回來,你們一起來看我吧。”楊黎黎說,“我也想他了。”
林濮也很想他,嚼着外賣生硬的米都有些食不知味,他算了算時間想了想:“等他回來了,你也差不多放暑假了,帶你來白津玩。”
“好啊好啊,說定啦。”楊黎黎道。
林濮挂了視頻電話,把桌上自己認為豐盛的大餐收拾收拾放入了冰箱裏,準備明天去律所帶個飯。
他回到了床上,把筆記本搬到床邊辦公,手機就滾出了幾條消息來。
林濮看了幾眼是餘非,密密麻麻的消息他懶得看,就 幹脆打了個電話過去。
“啊啊啊,林律師。”餘非剛接起電話就說,“我快被李峻紳弄瘋了。”
“怎麽了?”林濮失笑道。
“還能怎麽,什麽話都不說,什麽事都等律師來了再說。”餘非說,“反正現在沒證據沒辦法,唯一的就是周曉梅的口供,但她什麽話也說不清,過了二十四小時就放人了。”
“……”林濮嘆了口氣。
“不過周曉梅周姨這邊倒是有不少貨了。”餘非道,“他們基本上把能交代的都給交代了,他們夫婦倆和別的那種虔誠的教徒還不太一樣,你說她信教吧……她好像确實對這種邪教的東西精通而且深信不疑,但你說她好像又不信,他們收會費,詐騙祭祀錢財,感覺完全是為了財。”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找到了周初媽知道了周初的生辰八字吧,之後想方設法用各種辦法折磨周初,畢竟從小父母沒法帶,他們也幫着帶着,打罵這種就不說了,小姑娘被打着受教的名義從小還被姑父性///侵,初中開始精神上就有了點問題。”
“……”林濮不知道中間還有這麽一出,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從小被……”
“是啊,周姨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倆畢竟沒小孩,她在外面看起來呼風喚雨地搞邪教,在家裏還是說不上話,丈夫亂搞她完全沒有辦法,你知道麽?這邪教還讓不離婚。”餘非說,“我聽完真是氣得發抖,恨不得當時就把他們倆打殘廢了,真是沒見過這麽禽獸的人。”
“給周初吃祭祀貢品,讓她花冥幣的,是不是也是周姨?”林濮問。
“嗯。”餘非說,“都招了。”
林濮深深吸了口氣來讓自己冷靜。
所以哪有什麽神鬼,什麽極樂天。
對于周初,或者其他還生活在這裏的人來說,就是煉獄一般的痛苦折磨。從身體到精神,如果不以某種方式終結,只會繼續掙紮而已。
但他怎麽能冷靜,那些在胸口壓抑着許久噴薄而出的情感,讓他用手按着自己胸口才不至于過于難受。
“沒事吧。”餘非好像察覺了他的異常,忍不住問道。
“嗯……”林濮把額發撩開,“沒事。”
“放心吧。”餘非說,“我們一定會繼續追查下去,所有、所有和這件事有關的人,一件不落地追查到底,沒有一個漏網之魚。”
“嗯……”林濮聲音都有一些啞,“拜托了……”
餘非又問了些別的,林濮應了幾聲,兩個人就挂了電話。林濮把電腦放在了床頭,蜷縮着身子裹着毯子,手緊緊抱着胸口,企圖從這個姿勢裏汲取一小點的力量。
他選擇律師職業的初衷是他記性好、職業前景好、能賺錢。
後來家裏出了那些事,他好像終于能感覺到這個職業被賦予的職責,他也真正開始“用畢生捍衛法律尊嚴”這件事。
但總有無法做到,無法拯救後一次一次的無力感,年歲越大越像深陷泥潭一般,沒有力氣提起自己的腳,讓他發現自己還是曾經的那個弱者。
如果此刻舒蒙在,會怎麽樣呢?
林濮這麽想着,慢慢閉上了眼。
第五卷 萬物歸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