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六十】奶奶
舒蒙問林濮想吃點什麽, 畢竟已經快到了午飯時間, 但是林濮實在不想再待在這個詭異又壓抑的大廈內,就說先開出源聲路這片再說。
從樓內出來, 林濮擡頭看去, 正好從門口這個角度,能看見周初跳樓的那處地方和落下的花壇。花壇上放了幾朵不知道誰放着的白色菊花, 似乎是來悼念前幾日忽然離世的花季少女。
與此同時, 恰好一個推着推車的老太太路過, 她站在花壇的邊緣, 從自己的包裏翻找了一陣,再把一一個白色的小花環放在了花壇邊緣, 雙手合十對着花壇念叨了兩句, 鞠了個躬。
過了一會,她才慢慢推着她的小車, 到了道路的旁邊。
三樓交界的地方是一個十字路口, 那老太太的小推車到了十字路口的地方就停了下來, 林濮看着她從自己的推車裏拿出了一些小吃擺放好, 步伐蹒跚不方便的模樣, 接着就站在路邊看着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也不叫賣, 就佝偻着背站着。
旁邊就是非機動車道, 又是人流交彙的,偶爾會有一兩個人停下駐足問上一聲,又匆匆遠去。
林濮不知道為什麽, 看的有點眼酸。
舒蒙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捏了捏他的手背:“怎麽了?”
“我和妹妹小時候,她奶奶還在的時候,有時候會推着小吃車帶着我倆去隔壁村趕集。”林濮笑笑,“總覺得,那個婆婆的背影讓我想起她來了……我好像,也好多年沒想她了。”
親人的那種共情一旦出現,總是會在林濮已經封閉多時的心上,如投石入湖的時刻,激蕩起一小片的波瀾來。
舒蒙把他的手捏在手裏,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腕,沒有說話,這是他給予林濮無聲安慰時喜歡做的動作。
他們倆看了一會,繼續商量接下去準備去什麽地方。
“張紫潇今天上學,要去見見她麽?”舒蒙說,“學校裏風言風語地傳遍,說不定有什麽線索。”
林濮贊同地點點頭,但肚子還是有點餓,他摸着肚子道:“要不先吃個飯吧。”
然而他們正在商量着下一步去幹什麽的時候,那邊來了幾個城管似的人,林濮他重新回頭看向十字路口的地方,看着他們叫喊着讓那老太太不要占着道路,動作還頗有些粗魯。來往的人會看上幾眼,但很少有人真的去搭把手。
顯然老太太今天沒開張,就要收攤了的落寞樣子,又讓林濮說不出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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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幫幫她吧。”舒蒙忽然開口道。
“嗯?”林濮擡眼。
“你都看了她好一會了。”舒蒙說,“老奶奶一個人也不容易。”
林濮點點頭,兩個人從樓梯上下去,走到了那攤位前。兩個城管倒也沒說要收那老太太的攤,就一個勁兒地在趕人。
“我們也難做啊阿 姨。”城管粗聲粗氣說,“這片自從劃分給了城西,人家市容的就是不讓擺攤,讓你擺了扣我們的錢,誰不難啊!我們比你們更難。”
老太太也沒說什麽話,推着車嘆了口氣走了。
林濮跟了上去,喊住了她:“……您好。”
老太太回頭看他:“怎麽啦?”
“這裏所有的東西我買了……”林濮摸了點現金出來。
“哎不要不要。”老太太擺手說,“總有你們這種大學生看我可憐,就把我的攤包了,真沒必要。”
老太太把車推到樓前,從客梯的地方上去,推車的車輪有點問題,她一個人搬下來實在不方便。林濮和舒蒙幫她擡了一把,老太太就道:“謝謝了,你們吃飯沒啊?”
“……啊?”林濮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接。
“沒吃上我家坐會去吧。”老太太說,“我就一個人住,閑着也是閑着。”
她把車推進了貨梯裏,嘆氣道:“這裏有了新的市容來管理後,一直說要拆建……我們這些靠擺攤為生的也不知道今後怎麽辦。眼看着大樓也被收走要改建成商場了,把我們安置的地方雖然不遠,但怎麽也沒這裏住的舒服。”
她到達了樓層,又帶着他們兩人在樓裏彎彎繞繞,到了一間小門的門口。門還是舊時的木門,看起來有些斑駁和破舊,等門打開,內裏和外觀一樣顯得陳舊,一室一廳一個廚房,桌上有笊籬罩着的飯菜。
“我見過你們。”那老太太忽然轉頭道,“那天十六樓的小姑娘跳樓死的時候,我正好就在旁邊,看見你……”她指了指舒蒙,“別人都是躲啊、閃啊,你是第一個沖上去抱住她的。”
“……”舒蒙柔聲道,“我是老師。”
“難怪了,你這個老師真不錯。”老太太對他豎起了手指,拍拍凳子讓他們坐下,“坐吧。”
“我們就不坐了……”
“坐。”老太太堅持道。
林濮看了一眼舒蒙,舒蒙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老太太慢吞吞給他們倒了杯水,又拿來一些她賣的點心分給林濮他們道:“所以你們是來看周初媽媽的嗎?昨天警察來了好幾撥,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沒看出點什麽,之後就走了,你們吃啊……今天也不讓擺攤啦,不吃也要丢了,就當感謝你們為我搬車了。”
“……謝謝。”林濮點點頭,有些拘謹地道了謝,接過了小點心。
“自從這個樓要準備賣給那邊那個什麽集團後,這裏就感覺變了個樣子。”老太太跟着坐下來和他們拉家常,“我家就我一個,房子是我父母的父母留的,如果這房子沒了,估計以後我都不知道怎麽生活。”
她手拍了拍桌面:“我們這個地方,以前也只是住宅,後來被規劃着規劃着,可以放寬政策開始開店了,那應該是九幾年 的時候,那時候白津還不叫白津呢……住在這裏的老人啊,大多閉着眼睛,聞着樓道的味兒就能回自己家,還能知道這是別人誰的家。後來和開店的混在一起了,我們也沒覺得什麽,熱熱鬧鬧的挺好。”
她目光有些渾濁,看着林濮:“哎,你們以前來過這裏嗎?人家都說啊,我們現在這裏就是這個城市‘窮’的樣子。誰聽見源聲路這塊地,不說這片是貧民窟呢。”
舒蒙吞了最後一口,對老太太眯眼笑道:“這個超好吃啊奶奶。”
“好吃就行,你們倆多吃點啊。我兒子沒結婚,後來出車禍死了,老伴兒前幾年也去世了……我真挺想要個孫子,有孫子估計也跟你們倆小夥一般大了。”老太太道,“嗨我真是……我一個人住太久了,沒有人說話,今天話很多了哦。”
“沒有沒有。”林濮搖搖頭,眉眼搭了下來,“和您聊聊天,挺開心的。”
“是麽?”老太太笑得滿臉褶子,“那太好了,工作忙不忙啊?周末來這裏逛街啦?”
“嗯……來逛逛。”林濮左右看看,又問,“奶奶,我能……問你個事兒麽?民安集團給你們的賠償金怎麽算?之後把你們安置到哪裏去呢?這些都有和你們說起過嗎?”
“聽說是按現在的市價折給我們。”老太太道,“搬進他們新建的小區裏,就在這裏附近的小區。”
“聽起來挺好啊。”林濮道。
“不好不好。”老太太擺手,“這小區都要抽選的,像我們這種老人居多,抽到了五樓六樓的也沒辦法和別人換。再說了,這裏大多數人都是做生意開店的,搬走了就等同于失業了,外面的店面誰租得起啊?都比這裏租金漲價好幾倍呢,大家把積蓄拿出來也開不了店做不了生意了。”
“我們和他們集團了解過。”林濮道,“他們之後好像還會提供很多工作機會呢?畢竟這裏也是改造個商圈。”
“哎,他們說說而已。”老太太又遞給林濮一個點心,林濮本來想說不吃,但老太太一臉慈愛的樣子他又不忍心,繼續啃了兩口。
老太太溫柔地給他把吃在胸口的碎屑拍掉:“聽起來,大家搬了新房子,拿了賠償金,他們還順手給你解決了工作問題,好像是個天上掉餡餅的喜事。這裏面的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之前業主和租戶集體和集團打官司了,我們律師費都是挨家挨戶湊出來的,如果不贏……很多人都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生活了,你在這裏待久了,外面這種陌生的地方,活得很辛苦的。”
她低聲嘆息道:“孩子啊,衆生皆苦。你看看周初家苦不苦,一會失去了女兒,一會又要失去房子,天天都是小本買賣……本來就是等着孩子出去考了個好大學出來。”
林濮對其他的事, 可能因為天性和工作原因有着漠然态度,但是老太太的這番話卻讓他難有的産生同理心。他知道職業當然不允許有這種私人的感情存在,但這幾天,在這棟樓裏發生的一系列的事,總讓他仿佛在玩一個大型的沉浸游戲,感情找不到一個橫沖直撞的出口。
尤其是李峻紳的樣子一直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的傲慢無禮和面前這個佝偻背的慈祥奶奶重合在一起。
“奶奶。”林濮看着她,有些難受,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有辦法的,肯定有辦法的。”
舒蒙一直沒有說話,他低眼看着桌面。林濮和老太太又聊了一會天,忍不住去看他在幹什麽,才發現他是在讀老太太壓在桌面玻璃下的幾張廣告宣傳單似的東西。
“你吃啊。”老太太注意到了舒蒙,笑道,“好吃嗎?聊了那麽久,都沒問兩位老師姓什麽呢。”
“啊?嗯好吃。”舒蒙擡頭又接過了一塊,他眯眼笑道,“他姓林,我姓舒。”
“你們倆是兄弟嗎?長得有點像哦。”老太太說。
林濮咳嗽了一聲,用力拍拍自己的胸口。
“是嗎?”舒蒙笑起來,“我也覺得我們倆挺像的。”
他笑完,眼裏的笑意褪去,手指戳了戳桌上的玻璃:“奶奶,我想問個問題,這是什麽?”
“嗯?”老太太順着他手指看過去,看見了那張紙,随即“啊”了一聲。
“這是之前……大概一年前有人發給我的。”老太太說,“樓裏應該是有人信這個,會跟着糕點啊,或是其他小東西一起挨家挨戶發給我們。我這個人什麽都喜歡囤,拿到紙就直接壓在玻璃板下了,其實也不太看什麽內容。”
确實,老太太的玻璃板下壓着花花綠綠的一大堆東西,超市的打折品宣傳單,還有其他樓裏奶茶店的、貓咖的、寵物店的各式各樣的,這張露出半邊的宣傳單,只是占了一小部分而已。
林濮看着那張排版不算好看的單子,上面寫了句“大慈大悲極……”後面的字看不見了,被壓在了超市宣傳單的後面。
“當時來人傳教的,說是佛教的小分支,我也不懂,但我本來也不信這個,我逢年過節都沒去過廟裏拜佛呢。”老太太笑起來,“倒是樓裏信這個的不少,還會一起組織活動呢。”
“大慈大悲……”舒蒙看着那張紙,跟着念,“什麽……?”
“極樂教。”老太太說。
林濮猛地敲了敲玻璃:“老太太,這個可以給我們看看嗎?”
“嗯?當然可以。”老太太給他們把玻璃下壓着的東西,挪動玻璃拿出來給他們,奇怪道,“你們也對這個感興趣嗎?”
“……您對這個了解嗎?”林濮忍不住邊看邊問。
“不太了解,不信的人誰去了解它啊。”老太太道,“雖然說樓 裏有人定期組織活動,但在哪兒都不知道,反正規矩啊儀式啊特別多,進去還要交會費呢。我偶爾和別人聊天才知道,這裏七層樓的老頭,據說因為信這個活到了九十七歲。”
“……人還在嗎?”舒蒙問。
“前幾個月剛走。”老太太說。
那宣傳單上,也只是簡簡單單印着這個“大慈大悲極樂教”的一些介紹,說了極樂的境界是什麽,信教之後能得到什麽一類的話,根本沒有什麽特別有效的信息。林濮把單子反過來,看見了一個聯系電話,他假借口上老太太家的廁所,一邊在廁所裏撥通了號碼。
但是,是個空號。
林濮覺得奇怪,又在搜索網站上搜索了一下這個教派,除了能搜索出一點名字相近的小說來,其他什麽都沒有。
等他從廁所裏出來,老太太還在和舒蒙聊着。
“具體誰家信這個,我還真不太清楚。”老太太說,“只是定期會來宣傳宣傳,拜佛啊還要那種齋戒儀式之類的,這種不都得去寺廟裏了麽?不過你們問這個幹什麽呀?”
“哦……挺好奇的。”舒蒙道,“……周初他們家,信這個嗎?”
“不太清楚。”老太太搖搖頭。
“好吧。”舒蒙知道這是什麽都問不出來了,只能把話題默默扯開。
林濮坐下來,老太太又給他續熱茶,林濮趕忙拒絕道:“下午我們還有事,可能就……不便久留了。”
“要走啦?”老太太有些遺憾道,“真是很久沒說過那麽多話了,嗓子都有點啞。”
她站起來,林濮和舒蒙也趕忙站起來,她個子只能到林濮的胸口地方,頭發也花白,臉上表情慈祥又可愛:“我姓王,喊我奶奶就行。你們倆有空來我這吃飯吧,我喜歡你們兩個,你們真好。”
林濮擡手抱了抱她,有些動容地低聲道:“好的奶奶,一定。”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