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碎屍
後半夜的時候, 林濮醒了。
他但凡睡過去,能做一個夢, 就是渾身都休息好了的勢頭。等他一覺醒來, 還覺得神清氣爽的。
舒蒙躺在他另一側,背對着他,因為長腿和手臂無處安放,睡得四仰八叉的。
林濮忍不住笑了笑,下了床。
心裏這樁沉甸甸的往事, 連同昨天的那樁案子, 兩個分量相當的擔子被一并卸去, 他覺得輕松不少。
本來并不想和舒蒙說的, 到了某個年齡段, 這些看似往事的東西就沒有那麽重要, 他也不喜歡把自己的脆弱暴露給喜歡的人看。
但想到舒蒙是不是對自己也有那麽點意思,他又有點心動。
林濮坐到了楊黎黎的身邊。
他給楊黎黎掖了掖被子角, 想到他們一起被關在房中的四個月。每天有人從只有一個縫隙的窗裏投給他們饅頭和水, 他那時候,一個一米八的個子一度暴瘦到只有一百斤, 渾身上下估摸只有骨頭的重量。楊黎黎就更慘了, 發育期的女孩吃不飽,現在個子又矮人又瘦, 體質更不用提,三天兩頭生病是常事。
林濮嘆了口氣。
他坐在床邊坐了一會,看着楊黎黎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 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林濮回頭,看見舒蒙坐了起來。
“……幾點了。”舒蒙聲音模糊道。
“不知道。”林濮又轉了回去,看着楊黎黎,“你再睡會吧。
舒蒙沒答話,從另一側繞了過來,站到了他旁邊打了個哈欠。
兩人一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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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心電圖跳動時候的“滴滴”聲。
過了半晌,舒蒙打破了沉默:“……昨晚你說的那個事。”
“嗯。”林濮恢複到原來的樣子,不鹹不淡道,“我說了就忘了吧,該怎麽相處怎麽相處,也不用同情我。”
“不……我只是想問。”舒蒙說,“你沒想過,以現在的實力身份和地位,再去反擊嗎?”
林濮擡頭把楊黎黎睡覺時候翻亂的頭發撥開,沉聲道:“……我每天都想。”
“當年帶頭燒死我養父的村支書和拘捕我們的警察,村支書掉去了別的城市,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查了很多年也查不到。那個警察他……死了。”林濮輕聲說,“據說患了肺癌晚期,已經死了四五年了。”
“難道沒有新來的警察呢?”舒蒙說,“你之後不向他求助嗎?”
林濮搖搖頭:“之後的警察,和大多數其他人,他們愚昧落後,都困在村子裏。我每次想去搜集證據,但一想到我要回去,渾身都想拒絕。這件事因此被擱置了很多年,雖然我不斷不斷地想去深入,想去報複,但每次走到一個節點,打心眼裏地恐懼他。”
“和我之外,和別人說過這件事嗎?”舒蒙問。
林濮搖頭:“沒有。”
“我會保守秘密。”舒蒙說。
“嗯。”林濮點點頭。
……
楊黎黎的高燒,燒了三天,終于不再持續上38度,再逐漸趨于平穩。
林濮和舒蒙陪了一日,楊黎黎除了有點咳嗽和虛弱,意識已經清醒。
一直照顧着的阿姨也來了,給他們帶了不少水果。
“你看看你。”鄒阿姨坐到床邊給楊黎黎拿了湯水,笑道,“看看你把你哥哥急的啊,千裏迢迢來看你。”
“嘿嘿。”楊黎黎也笑起來。
“還笑。”鄒阿姨故作責怪道,“快點吃。”
林濮坐在旁邊看手機,是同時經手幾件未結果的案子,他處理完了今天的事情,王茹還給他發了幾個郵件,才看見舒蒙剝好了橘子,遞給了楊黎黎一半,又分了一半給林濮。
林濮接過,指指旁邊的那排慰問品:“都是你買的?”
“嗯。”舒蒙應了一聲。
“那你還不謝謝哥哥。”林濮和楊黎黎說。
“我謝過啦!”楊黎黎對舒蒙眨眨眼,“對不對哥哥?”
“謝過啦。”舒蒙說。
“我很好奇。”舒蒙轉眼看看林濮,“你哥之前和你提過我,是怎麽提的?”
“說他……騙你幫他寫論文。”楊黎黎說。
“噗……哈哈哈哈。”舒蒙笑起來。
林濮面無表情道:“黎黎……”
楊黎黎吐了吐舌頭:“你自己說的嘛。”
楊黎黎是病人還需要休息,她和他們聊了會天,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鄒阿姨和他們倆一起去了花園裏,三三兩兩有人在曬太陽。
鄒阿姨問林濮:“林律師,你們什麽時候走?”
“如果她病情穩定了,可能明天就要走。”林濮說着拿出手機,“阿姨,我再給你轉點錢。”
“夠夠夠……”阿姨忙說,“你自己有得用嗎?自己存一點,你給的真的夠了。”
“給她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林濮說,“她最近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我給她買了寄過去。”
“最近啊,想要一個書桌,她一直念叨着自己想布置書桌,書都已經裝不下了。”阿姨說,“還有一套原版書,我在網上找了很多也找不到。”
“把名字發給我,我去找找。”林濮說。
舒蒙一直站在旁邊靜靜聽着,看着林濮和阿姨聊天的樣子。
等鄒阿姨走後,兩人并肩走着,享受難得的愉悅而輕松的氛圍和陽光。
“你真的很像個笨蛋哥哥。”舒蒙笑道。
“你說什麽?”林濮蹙眉看他。
“說你笨。”舒蒙說,“不知道怎麽對別人好,就只會花錢。”
林濮淡淡道:“……我确實不懂。”
“人家是小姑娘,青春期的話題能和你這個男的聊麽。”舒蒙背着手,“她什麽時候來例假,她第二性/征開始發育讓她不舒服的地方,喜歡和讨厭的東 西……”
林濮愣了愣:“……我确實沒問過。”
舒蒙聳聳肩:“和學生接觸多了,會發現這種問題其實很多。”
林濮沉默不語,微微嘆了口氣。
“張紫潇就是典型的一個。”舒蒙慢慢踱步,“聰明漂亮家境好,但父母不太關心她的成長,胡亂生長。”
“你……”林濮張了張嘴,“……是不是,也有兄弟姐妹?”
舒蒙腳步頓了頓,沒有答話,面色慢慢沉了下來。
正好,舒蒙的手機響起來了。這段對話就此終結,舒蒙接起了電話。
被打斷後,林濮也沒有再深究什麽,他也不知道舒蒙為什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但一定有他的緣由。
舒蒙走到旁邊“嗯嗯啊啊”了兩句挂了電話,轉身和林濮道:“我有點事,要先回去。”
“……”林濮頓了頓,“哦好,辛苦你跑一趟了。”
“我去和小姑娘打個招呼。”舒蒙對他笑笑,揮手道,“回家見。”
“嗯。”林濮說。
……
林濮買了第二天一早離開海潭的票。
臨行前的晚上,楊黎黎睡多了,根本也睡不着。林濮讓阿姨回去休息,自己和她聊會天。
和林濮聊天,她還檢查要裝上自己的義眼。
她的義眼是林濮托人去國外特別定制的,相當逼真,連細看一會都不會有什麽奇怪。
“哥。”楊黎黎用手枕着頭,轉過頭去看他,“嘿嘿。”
“你看見我,除了會‘嘿嘿’還會什麽。”林濮說。
“還會‘哈哈’。”楊黎黎說,“……我不是高興嘛。”
“你啊,是不是燒退了睡飽了,渾身來勁了。”林濮說,“餓不餓?”
“不餓……哎,哥。”楊黎黎說,“我問你,你和舒蒙哥什麽關系啊?”
林濮擡頭看她:“朋友。”
“騙人,昨天晚上我醒了一會。”楊黎黎說,“你們倆在說悄悄話,還是抱着說的。”
“……”林濮挑挑眉毛,“幹嘛,八卦我?”
“沒有啦。”楊黎黎用氣聲說,“而且後來你睡着了,他看你看了好久。”
林濮心跳都停了半拍,避開楊黎黎的目光:“……看我?”
“嗯,但一直表情挺嚴肅的,就一動不動看着你。”楊黎黎道,“哎,我知道哥哥性向,哥哥也一直和我說起他,他看起來很照顧人,很适合哥哥啊。”
“你是不是沒人說話憋壞了,什麽話都說。”林濮笑起來,“你再說,我現在就走了。”
“我說真的嘛!”楊黎黎說。
“我談戀愛了誰管你?”林濮說。
“不用管我啊。”楊黎黎說,“我又不是不能照顧自己,你看我眼睛,現在也完全OK!”
林濮捏了捏她的臉,嘆氣道:“算了,我不想耽誤人家。”
楊黎黎撇嘴,躺到枕頭上:“……是我耽誤你,沒有 我你一定比現在開心很多。”
林濮道:“好好的又說這種話,是不是想我現在走?”
“我就是……”楊黎黎頓了頓,“就是覺得哥哥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林濮看着她,“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但我怕太滿意了,會忘記很多以前的痛。”
“哥哥……”楊黎黎張開手。
林濮傾身抱住她,拍拍她的後背。
“謝謝哥哥。”楊黎黎說,“我會努力一點,讓你不要那麽辛苦。”
“你就努力一點吃胖吧。”林濮在她耳邊笑道。
……
林濮七點的火車離開海潭,到達白津恰好九點多,他整理了一下,沒有過多的休息,而是直接去上班。
十點多,周卿卿來辦公室開燈,冷不防撞見了在茶水間的林濮。
“……哇,林律。”周卿卿愣了一下,“早!茹姐說你請假了呢。”
“回來了。”林濮喝口咖啡。
“好快呀。”周卿卿給自己倒了一杯,恰好何平也進來了。
“喲。”何平說,“大早上,茶水間那麽熱鬧?”
“老板早。”周卿卿說,“你們聊哈。”
何平說:“哎,正好,你們今天統計統計我們律所所有的女性的家庭住址,太偏遠的,男性會負責載回家。”
林濮喝着咖啡問:“這是怎麽了?”
“外面不太平啊。”何平說,“豐谷,黑溪先後都有碎屍發現,昨晚白津還發現了一起。”
林濮一口咖啡差點嗆着,奮力咳嗽了兩聲:“白津也有??”
“而且很可能不是一人作案呢。”何平說。
“……模仿犯罪?”林濮問。
“不知道,反正兇手還沒抓到,行動軌跡又詭異,專殺女性,都在呼籲結伴前行。”何平說,“所以,我們得好好統計統計。”
林濮點點頭:“也對。”
“連環殺人,碎屍……哎。”何平擺擺手,“最近真是不太平不太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抓到,這不是現代版‘開膛手傑克’麽?”
何平拍拍林濮的肩膀,喝了口咖啡咂嘴道:“我決定,給他取個名字,叫‘開膛手舒克’!”
林濮:“……”
他撇開他的手,端着咖啡走了。
“林律中午一起吃飯啊!”何平在不遠處喊道。
林濮擺擺手,沒有回話。
……
忙了一整天,林濮看離下班還有一會,他把包背上,檢查了一下有什麽落在辦公室,忽然拍了兩下口袋,發現沒帶鑰匙。
“……”林濮又找了一圈,想起确實忘記帶,落家裏了。
林濮給舒蒙打了個電話,舒蒙給按掉了,然後微信發了個:
——?
林濮回道:
——鑰匙沒帶。
舒蒙:
——那你下班來學校找我吧。
林濮:
——好。
林濮想了想,拿起包出了門。
省醫科大附 中還沒下課,林濮本來想去門口等着,門衛大爺擡眼看了一眼他,直接把大門給他打開了。
林濮道:“……哦我不用不用。”
大爺:“進來啊,站門口幹什麽?我認識你。”
林濮沒想到來了兩次還被記住了臉,有點意外,道謝着進了門。
他進了校門,給舒蒙發了條信息:
——我進來了。
——辦公室等你?
然而舒蒙沒有理他。
他走過報欄的時候,看見上面之前的一些照片被撕去了不少,尤其是之前放在最上方的一張,林濮還能隐隐約約看見“校慶彙演,主持人——張紫潇”的字樣,但是上面已經沒有了照片。
林濮看了一會,繼續往前走。他想到舒蒙的大辦公室人多,還是去舒蒙的小辦公室裏坐着等他。他順着記憶走進那棟樓,發現昏暗的走廊裏只有這個化學教室旁的小辦公室開了燈,空蕩蕩的沒有聲音。林濮走過去,門沒有關。
辦公室的桌上放着舒蒙的手機,他沒有順手帶走。
他聞見空氣中一直有一股隐隐約約的很難聞的味道,伴随着消毒水的氣味。
林濮蹙眉捂着鼻子,走進去看了看。之前上排的毒理學書籍還在,林濮想到了昨天問舒蒙的問題和舒蒙的欲言又止,被迫打斷的話題之後是勾起他無數好奇的事情,于是他又想再看看那張照片,又覺得不太好。
他轉眼看了眼門外,沒有任何動靜。
林濮吞了口口水,下定決心擡手去抽那本書籍。
他剛要抽,一腳踢到了下面的垃圾袋,發出來一聲悶悶的響動。
林濮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往下看。
套着黑色垃圾袋裏裝了什麽東西,林濮看了一眼,就隐約覺得不對,他放下抽書的手,繼而蹲下去看那個垃圾袋,把松散的袋口張開。
剛打開就聞見了那股強烈的氣味,他心跳如雷,耳膜股脹,袋子被打開,眼前出現了一些灰白帶血的東西,直到他把袋口張到一個角度。
他看見了一截帶血的手指。
“你在看什麽?”
林濮吓了一跳,幾乎要尖叫出聲,他立刻轉身站起,小腿發軟地向後退了一步,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是什麽驚恐的表情。
舒蒙站在門口,一只手插在口袋裏,一只手戴着橡膠手套,上面沾滿了血跡。
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看着林濮重複:
“你在看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