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看上去很美
林予已經退到了吧臺盡頭, 準備好了逃跑, 結果蕭澤只是看了他兩眼,并沒任何造成人身傷害的行動。他心裏惴惴的, 胡謅那兩句又添了幾分害羞, 不自覺地用手掌摩擦桌面:“哥, 你快算完了嗎?”
蕭澤已經開始整理表格:“快了,你滾去睡, 別吵我。”
林予閉上嘴, 低頭往桌上一趴,安安靜靜的, 似乎鐵了心要陪着。前幾分鐘還好, 後來止不住眼皮打架, 昏昏欲睡。
即将陷入夢鄉的時候,電腦關機聲又把他吵醒了。
蕭澤捏了把眉心,幾乎沒有停頓地起身走人。林予歡喜地跟着,以為要上樓休息了, 結果見蕭澤勾着車鑰匙, 才發覺對方壓根兒不準備在這兒睡。
他有些舍不得:“哥, 這麽晚了還走嗎?”
蕭澤看了眼手表:“明早有會,等會兒記得把門鎖好。”
林予把蕭澤送出了偏門,目送對方拐彎才鎖好門回來。走到樓梯旁還沒聽見吉普車發動的聲音,但是隐約能聽見蕭澤的說話聲。他湊近到窗前,隔着玻璃和卷閘門聽得清楚了些。
“馬上回家,別在這兒待着。”
“你是老板啊?”
“少廢話, 趕緊回家。”
“我正離家出走呢,不回。”
蕭澤繞到門口開車,結果看見一個十來歲的高中生坐在門口的墊子上吃漢堡,姑娘家家的,這麽晚了也不怕不安全。
上前說了兩句,對方還挺堅持自我。
不過他的詞庫裏目前就那麽幾句好話,所以一旦說盡,接下來就比較兇殘了。
那姑娘屁股底下墊着校服外套,也分辨不出是哪個學校的。其實青春期的孩子很多都發育得亂七八糟,她倒是生了副精致又漂亮的面孔,但神情态度卻不怎麽可愛。
比如此時還坐着不動,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只是眼神微微閃躲,竭力掩飾着面對蕭澤的小緊張。
林予聞聲趕來,等看清同齡的漂亮姑娘以後有些手足無措。他在想這姑娘是不是和他一樣浪跡天涯,便小聲問蕭澤:“哥,她會不會是孤兒啊?”
蕭澤瞄他:“你電視劇看多了?”
那姑娘腳邊放着書包和裝試卷的透明塑料袋,那種塑料袋他們外出考察的時候裝紙質資料用,八十一個。什麽孤兒裝卷子會用這麽貴的東西。
林予上前,客客氣氣地說:“小妹妹,這麽晚了,你趕緊回家吧。”
那姑娘咬着漢堡:“小妹妹?”
她看着林予樂:“小哥哥,咱倆差不多大吧?而且這是街上,我占的是公共地盤,又沒往你們門上潑油漆,你管得着嗎?”
“我……管不着。”林予沒遇過這麽嗆人的女生,但是他有顆不服輸的心。
仔細觀察了對方片刻,他同情地說:“你額頭兩側的輔骨日角晦明偏暗,兩眼眼頭處的光殿和精舍更是黯淡無光。是不是家裏有事兒?你爸你媽吵架了?”
那姑娘舉着漢堡瞪他,壓根兒沒聽懂前面一長串是什麽,罵道:“少放屁!我爸我媽吵架,那你爸你媽離婚!”
怎麽還惱羞成怒了,林予安撫道:“離婚算什麽,我爸我媽都去世了。”
那姑娘明顯一愣,瞪着林予不知道該接句什麽,半晌吐出一句:“OK,你爸你媽牛逼。”
林予回頭看了一眼,見蕭澤正在打電話,他轉頭繼續開解:“其實你爸你媽吵架而已,你幹嗎要離家出走呢?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沒有關系呀。”
他像唐僧似的守着人家絮叨,還沒說完,領子被薅住,他被蕭澤提溜起來。蕭澤掃了那姑娘一眼,對林予說:“回去睡覺,不用管她。”
林予有些猶豫:“那就讓她待在這兒嗎?”
蕭澤往市局方向看了眼:“我打110了,片警五分鐘就到,派出所最安全。”
那姑娘聞言立刻骨碌起來:“至于嗎?!不就是在這兒吃個宵夜嗎?你比警察管得還寬!”她拎上書包準備閃人,還沒邁出步子就瞧見了趕來的民警。
蕭澤已經困了,不耐煩地說:“就是她,聯系她家長把她領走,麻煩你們了。”
折騰了半個多鐘頭,吉普車終于在沉沉夜色中離開。林予獨自回去睡覺,可能是因為太過疲憊,一沾枕頭就見了周公。
這兩三天的時間,林予瘦削的肩膀扛起了貓眼書店的所有工作,他倒是不怕苦不怕累,就是覺得一個人沒意思。
好在第三天蕭澤終于回來了。
陽光正好,蕭澤抱着電腦在長沙發上打字,手邊擱着好幾本書。林予窩在旁邊玩手機,使那麽大勁兒戳屏幕,然後氣得把手機塞到了墊子底下。
蕭澤盯着電腦:“又發什麽瘋?”
林予回答:“我在網上看見幫人算命的,算得一點都不對,就回複了兩句,結果那些被忽悠的人還反過頭罵我不懂裝懂。”
他說完咕容過去,開始連吹牛帶瞎編:“哥,你知道我不平凡對吧?其實我能洞悉一個人的過去和将來,但是沒電影裏那麽誇張,大概也就是過去一個月和将來一個月,具體精确的我沒研究過。”
蕭澤擡眼看着林予:“您連鬼都能看見,這點不算什麽。”
林予心裏一揪,蕭澤誇人太可怕了,他怨自己得意忘形,唯恐蕭澤讓他算命。結果怕什麽來什麽,蕭澤又看着他說:“算算我這個月的財運。”
“財運啊……”林予支支吾吾,現在生意好了嘛,他還準備去看風水,到時候可以交點生活費,“財運較上個月有所回升,忌大手大腳花錢,要開源節流,而且可能有賺外快的機會噢。”
蕭澤微微點頭:“挺準,正打算賺外快。”
林予暗中松了口氣,這麽兩句話的工夫消耗掉滿身的能量,頓時有點萎靡。蕭澤似有察覺,目光又在對方眼下的黑眼圈處周游一遭:“上樓睡一覺,別煩我。”
他覺得忽悠蛋最近挺辛苦,該捂被子裏多孵一會兒。
“好吧。”林予摳出手機走人,走兩步回個頭,不太服氣。蕭澤就不能單純地關懷他嘛,他感覺自己也不是太煩人。
一層安靜下來,蕭澤查閱資料列大綱,端坐的姿勢始終未變過。客人要冰淇淋他都懶得動,讓人家自己看着盛。
玻璃門推開又關上,蕭澤仍低着頭,不關心任何動靜。頃刻之後,一雙刷洗得很幹淨的帆布鞋停在了面前。
“老板,有海澱模拟卷麽?”
語氣聽着像找茬兒。
蕭澤擡頭,一看是昨晚吃漢堡的那個女孩兒,回答:“都逃學了,還做什麽卷子。”
那女孩兒一頭齊頸短發,還有乖乖巧巧的齊劉海,穿着校服背着書包,脖子上挂着校卡。校卡上面寫着姓名:曹安琪。
她往旁邊一坐,随手拿起蕭澤身旁的書翻看,自顧自地說:“做卷子代表我愛學習,逃學代表我不想去學校。”
學校可不是光學習,還有老師和同學,這種毛病,八成是和老師或同學鬧了矛盾。
蕭澤沒搭理,他才沒閑心管一個不認識的中學生。曹安琪撸起袖子玩手機,仿佛故意開大音量打擾別人,還大聲道:“托您的福,昨晚被帶到了派出所,然後我媽去接我,回家被狠狠罵了一頓。”
蕭澤敲打鍵盤:“你要是想找不痛快,那我接着打110。”
曹安琪虛張聲勢地瞪着眼,伸腿碰到個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只胖貓。她立刻忘了是非恩怨,從書包裏掏出零食就開始逗貓。
“老板,這是你養的?”她給陶淵明拍照,然後環顧一圈,“老板,你弟弟呢?他上學去了?他是哪個學校的啊?”
蕭澤打着字,面無表情:“他是大學生。”
“真的?一本還是二本?”曹安琪重新在沙發上坐好,“我讀理科,他是哪個大學的?學的什麽專業?”
蕭澤說:“測算。”
他不常撒謊,但撒起謊來沒半分不适,就像喝水吃飯一樣平常。曹安琪顯然沒聽明白,還想繼續追問。蕭澤把文檔保存,合上電腦後拿起旁邊的資料書起身。
對方不想搭理的姿态已經太過明顯,曹安琪自讨沒趣,坐了片刻就走了。
林予一覺睡到了天黑,困是不困了,但是饑腸辘辘。他癟着肚子下樓看店,休息了多半天也不好意思喊餓,煩得直吞口水。
“德行,你再表現得明顯點。”蕭澤從吧臺前經過,腳步未停徑直走向樓梯,還同時挽起了袖子,“我做蛋炒飯,吃幾碗?”
林予報數:“兩碗!有飯後甜點嗎?!”
蕭澤已經上去,聲音飄下來:“自己去挖冰淇淋。”
夏末還是挺悶熱的,冰淇淋每天都見底,林予把各種口味剩的最後一點挖幹淨,湊了個什錦口味。他去門口坐着,一邊吃一邊欣賞街上的車水馬龍。
“林老師,原來你在這兒貓着呢。”
林予擡頭就笑:“徐奶奶,去菜市場了?晚上做什麽好吃的啊?”
“這幾天你不出攤兒,我做什麽都吃不香。”老太太拎着購物袋,“我最近右眼皮老是跳,右眼跳災,我都小心翼翼好幾天了。想找你算算,你也不出來。”
林予心裏感動,有什麽比被客戶惦記着更溫暖的事呢。他立刻承諾道:“明早公園外,老地方,咱們不見不散。”
徐奶奶高興了:“那我現在就排上號,明天我要頭一個。”
翌日清晨,晨霧都還沒散幹淨,早霧晴,林予出門的時候揣上了太陽鏡。他溜達到公園外面,依舊挨着花圃擺攤兒。
幾日沒見,惦記他的老頭老太太着實不少,很快就圍上來堵了個密不透風。林予昨晚的炒飯吃得很飽,這會兒出門只喝了口水,沒想到這群爺爺奶奶那麽會心疼人,豆漿燒餅大蘋果,應有盡有。
挨個看完,連算命帶聊天,輪到最後一個時嗓子已經啞了,霧也已經散了。林予說完最後一句,收了錢再贈送一句“慢走”。
他咕咚咕咚灌進半瓶水,眯着眼睛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陽。
轉移到樹蔭下,才想起來自己帶太陽鏡了。他拿出來戴上,以前戴是裝瞎,現在戴就要酷一點。“怎麽着才算酷呢?”他細細琢磨,微張着嘴巴,有點傻氣。
還沒琢磨出來,面前的小凳突然坐下一人。
林予表情沒變,但此時張着嘴巴代表吃驚。因為面前這人……不太尋常。
一身校服,背着書包,是普通高中男生的打扮,但是卻帶着帽檐十分寬大的遮陽帽,還戴着墨鏡和口罩。
林予心驚,不會是個明星吧?
不對,穿着校服,莫非是個童星?
“你好,請問你是算卦的嗎?”男生忽然開口,語氣怯怯的。
林予點點頭,想讓對方伸出手來看看,結果瞥到對方竟然戴着手套。
他更迷茫了,是嚴重潔癖還是容易過敏?
“我沒什麽想算的,我就是不知道去哪。”男生放松了些,不過講話還是猶猶豫豫的,“冒昧地問一句,你看不見會不會覺得活着沒有意思?”
林予怔了幾秒,原來對方把他當瞎子了。
他剛想回答,對方卻搶先一步:“其實我也有點缺陷,但是我還接受不了,也不想見人。”
既然捂得這麽嚴實,說明缺陷在臉上?林予在墨鏡後仔細端詳,終于發現男生僅露出的一小塊皮膚有點問題。嚴重青春痘還是什麽,他也不太清楚。
他安慰對方:“聾人也是有缺陷的,但是有的聾人不會為此難過,反而會享受他們自己的安靜世界。看不見是很倒黴,但是能感受到很多肉眼會忽略的東西。你——”
男生打斷他:“我覺得太牽強了,如果能選,我選擇和正常人一樣。”
他的聲音不太平穩:“我很久沒在街上走過了,沒擡頭看過人。今天到了校門口,我也沒勇氣進去,我都快忘記做正常人是什麽感覺了。”
男生甚至哽咽起來:“我想像以前一樣自在,像以前一樣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林予有些慌張,他遞給對方紙巾,同時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晨練的人差不多都回去了,上班時間也已經過了,路上很冷清。
既然對方是逃學路過,以後估計不會再遇見了。而且對方把他當成瞎子才傾訴心事,那他不如好人做到底。
林予閉上眼睛:“反正我看不見,以後也不會認出你,你有什麽想傾訴的,想做的,都可以。不用擔心。”
男生不确定地問:“……真的可以嗎?”
林予用沉默回答。
男生頓了良久,終于一點點卸下防備。而這層防備不是對于林予的,是他自己的心防。擡手摘掉了墨鏡,露出了雙眼,然後又緩緩地摘下了口罩,他極低地垂着頭,緊張得渾身都在顫抖。
仿佛過了幾個春秋,他在頭擡起時握緊了自己的雙手。
林予的心跳有一瞬間發生錯亂,咬緊牙關卻覺得更加難受。條件反射般睜開眼睛,視線正對上男生隐在帽檐下的面容,駭得他險些驚叫出聲。
那張臉上瘢痕交錯,皮肉畸形,蒙着淚的雙眼都無法完全睜開。
林予狂跳不止的心髒終于歸靜,似乎看到了男生經歷的那場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