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心心念念
伋川以為自己死了。他聽說臨死之時這一生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會在腦海裏飛快地演繹一遍,他像一個局外人,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一生。深山巨谷,林間飛奔,無數夥伴,一場大火,窮冬烈風,負箧曳屣……死前若有什麽沒能完成的事情,死後會化作執念會留在人間,伋川想自己有什麽執念呢?他以為會有很多,但是最後他才發現自己唯一的執念是沒有見過娘親。
他只知道她叫“婉婉”,還是寶爺死之前告訴他的,而在此之前,寶爺一直不願意提起自己的娘親。他問過寶爺,娘長什麽樣子。寶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一只黃毛烏鴉。他一直想象不出烏鴉若是長了一聲黃毛該是什麽樣子,但是他确信婉婉化成人形的樣子一定貌若天仙。
寶爺不願意多談這個妹妹,大部分原因還是埋怨她的任性,愛上一個人類,一個王爺,還為他生兒育女,實在是太離經叛道了。伋川有時候會幻想,婉婉大概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兒,熱愛一切,珍惜所有,勇敢而深情,明知道沒有好的結果,依然義無反顧地去愛那個人。我愛他啊,他是人還是鳥,我是人還是鳥,我們是否被世俗承認,我們會不會走到最後,這些都不是我此時此刻是否選擇他的依據,只要我現在愛他,我們就應該在一起。伋川仿佛能看見娘親對着寶爺說這些話。如果連愛都要瞻前顧後,那活着也沒有什麽意義,飛蛾撲火,剎那光輝。
伋川想起寶爺最後對自己說的話,你的母親把你帶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讓你感受世間的美好的。這是不是說明,婉婉直到自己生命的終結也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她依然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很完滿,這個世間是美好的,是值得自己付出代價的,是值得自己身體裏的這個生命降臨去看一看的,其實這也算是一個美好的結局吧。
快樂和痛苦本來就是相輔相成的,命運是公平的,不會讓任何人平白無故地享受一世榮華,每個人都在別人不知道的角落經歷了不一樣的磨難,最後展現出來的羨煞旁人的美好都是暗地裏犧牲十倍百倍換回來的。能在一起的時候用盡力氣去愛,被迫分開的時候也心懷感激,人在自己的一生中所收獲的美好都是上天的恩賜,所以被收回的時候也沒有遺憾,沒有怨恨。原本一無所有的,多虧了老天爺啊,讓我知道什麽是愛,讓我擁有一個愛人,讓我能将這份愛繼續延續下去。貪婪是罪惡的起源,伋川想,自己原本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間,現在多活了這麽多年,多看了這麽多風景,多認識了這麽多人,這麽一想難道不是幸運嗎?
他很想問問娘親,她是怎麽做到的?怎麽做到克服阻礙與司允在一起,怎麽做到忍痛懷着身孕與愛人分離,怎麽做到明知是天人相隔也要生下自己。怎麽做到在所有艱難的時刻,都選擇了不放棄?會累啊,無論怎麽安慰自己排解自己,但是面對一件看不到結果的事情,真的會很疲憊,不管怎麽努力不管怎麽做什麽都改變不了,明明不甘心又是無能為力,這樣的交替真的還能繼續下去嗎?婉婉每一次都在想什麽,她作出的那些抉擇用了多少勇氣?
這大概是我唯一的執念吧,想知道如果娘親還在世,會不會誇獎他,做得好。
光怪陸離的夢境充斥着伋川的大腦,身體的痛苦反反複複地折磨着他。身上的一部分被強制剝離出去,疼得他幾乎窒息,在他以為自己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時,又有一股新的力量注入到他的血液中,随着心髒的跳動,将生命重新帶到他體內的每一個角落。這樣的過程在伋川看來已經持續了幾百年,每一次那種熟悉的苦痛襲上來時,他都忍不住想大喊“饒了我吧,放過我吧。”。一個人若被利器打斷了全身筋骨,即使後來活了下來完全恢複了,再次看到那利器時也會忍不住渾身發抖,那些疼痛已經刻在了記憶深處,身體會做出最直觀的反應。伋川在一片黑暗中,如孤帆漂流,沒有起點,沒有終點,只有無窮無盡的苦海。
但是他舍不得說放棄,他知道放棄了他就真的死了,而自己每一刻的生不如死,好歹都是活着,而活着就能聽見那句話。
“我喜歡你。”
是陸琛說的,他跪在自己的面前,滿臉淚痕,本來以為陸琛會恨自己的,恨自己欺騙他,恨自己利用他,可是他沒有,他說他喜歡自己。本來伋川以為自己會恨陸琛,他的父親雖然救了自己,卻讓自己以命相抵,偏偏這個人還一無所知,一副天真爛漫,歲月靜好的樣子,憑什麽自己日日夜夜被死亡的恐懼統治,代他承受了不該由自己背負的東西。可是他不恨他,以前不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更不會去恨,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伋川說過這句話,他知道父母子女之間會說這句話,夫妻摯愛之間會說這句話,可是這兩個他都沒有,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聽見這四個字。他原本以為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話,真的聽到耳朵裏時如同天籁。
喜歡,多麽奇妙,因為喜歡上了誰,自己就會因為這種不知從何而起的悸動而閃閃發亮,而被喜歡的那個人,明明只是最最普通的平凡之輩,卻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被對方找到。因為喜歡,所以自己的爹娘才能死生相執手,而自己三生有幸竟然也有一個人喜歡自己。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陸琛板着一張面孔,嚴肅認真的樣子,十分好奇這樣一個一絲不茍的人,是什麽時候發現他喜歡自己的。
他都能想象出,陸琛糾結的模樣,自己是一只烏鴉,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還是一個男人,不被認同的身份和不被認同的性別,他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內心歷程才确定自己的心意,又花了多少力氣在自己面前隐藏。不,也許是自己一心放在別的事情上,所以才忽略了那些細節,陸琛莫名其妙的臉紅和突如其來的結結巴巴,他偶爾冒出來的話語還有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伋川想笑又想哭,如果不是自己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說出來。按照陸琛的想法,這一切和平的結束後,自己和他就這麽分道揚镳嗎?還是他會出言挽留自己?他會想什麽樣的理由名正言順地讓自己留下來?
但是陸琛已經忘記了自己啊,伋川有些遺憾,自己與陸琛之間的緣分似乎總是差了一步,可是伋川并不在意,事事總是古難全,能得他那一句話,已經是最寶貴的禮物了,其他的再多想就是奢求。伋川忍不住想,他此時是什麽樣子?他獲得了巢湖之氣嗎?他找到了自己殺父仇人嗎?他回到了櫻遠之的身邊嗎?他過得好嗎?
他太好奇了,或者說他太喜歡陸琛的喜歡了,以至于每一次半昏半醒的時候,他的腦中都能響起陸琛的聲音,每一個音調,每一個字,乃至最後的停頓,都被他拿出來一遍一遍地重溫。他不能就這樣說放棄,即使此生只能聽這唯一一次,那也是有人喜歡他啊,怎麽能就這樣輕言放棄呢,還沒有好好體會那種喜歡,怎麽能就這樣死了呢。
伋川咬牙切齒,忍受着無數次在生死之間的徘徊,就快要到了,他這麽鼓勵自己,我一定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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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伋川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陌生的面孔湊在他的鼻子底下,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表情寫滿了興奮。伋川本能地想退後,肉體的酸痛讓他皺着眉頭‘嘶’了一聲,重新倒了回去。
“別動,別動,你這就半條命呢,別又折騰沒了。”
那老人嘴裏全是嫌棄,手卻搭在了他的脈搏上。伋川沒有再掙紮,他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掙紮,如果說在夢中所感受到的疼痛多數來自于臆想,而此時就是非常直觀的剖肝斷腸般的痛了,他的腦門幾乎立刻就布滿了冷汗,那老人診過他的脈後,看他面如菜色,端起旁邊備好的湯藥順着嘴角灌了進來。湯藥極苦,但是舒緩的效果奇佳,伋川沒過一會兒就感覺自己的呼吸終于不是像踩在刀刃上了。
他想出聲,發現自己的聲帶被什麽鎖住了一般,嗓子火燎着疼,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圖,朝着門外招了招手,走進一個人,伋川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人是段林。他朝着段林點了點頭,段林的眼眶瞬間紅了起來,慢慢走過來,蹲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哽咽地說
“活過來就好。”
那老人倒是一點不怕破壞氣氛,‘啪’地打在段林的手上,大大咧咧地對他說
“還不把空碗拿出去,笨手笨腳的。”
段林也不申辯,手背往眼睛那兒一抹,拿着碗就出去了。老人重新把目光放在伋川身上,伋川并不知道這人是誰,可是看他和段林熟稔的樣子,可能也是慈濟堂的人,可是自己怎麽沒有耳聞,段林也沒有提起過?伋川在心中感慨,沒有想到自己死前段林一句‘我幫你收屍’的戲言,竟然把自己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而這個看上去脾氣不大好的老人如同華佗再世竟然真的妙手回春救活了自己。
只是那老人審視的目光讓伋川覺得有些別扭,不像是看一個病人,也不像是神醫欣賞自己的傑作,倒是像老丈人看第一次上門的女婿,越看越不順眼。伋川苦于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只好任由自己的救命恩人打量自己,心中還苦中作樂的吐槽,如今又有一個救命恩人,不知道自己撿回來的這條小命還有用沒用。
誰知這老頭看了半天,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
“長的模樣倒是不錯。”
“?”
伋川正莫名其妙,老頭又沖着屋外高聲喊了一句
“還不快進來。”
伋川勉強擡頭,破舊的木門前,一個人影逆着光走了進來,他突然呼吸一滞,伋川覺得自己活過來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了,而自己難道終于苦盡甘來等到了老天爺垂憐,要彌補自己之前所有的苦難嗎?
那個人影适應了屋內的昏暗,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看着他,伋川覺得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當下更近的距離了,自己等了那麽久,忍了那麽久,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嗎?
“小公子。”伋川喃喃道
“伋川。”陸琛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