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貳叁.雙生(下)
梁季青又往炭盆裏加了些炭火,炭盆燒得愈發旺了起來,灼灼滾着熱浪。
“哥,這個天氣就用炭,未免太早了些吧?”梁季玄雖覺暖烘烘,驅了周身潮氣,但想着今個早起的一身大汗,他仍是有些心有餘悸。
“近來雨多天潮,北平夜裏還是很冷的,”梁季青抿着嘴笑了笑,“你白日裏又四處跑動,身上難免招了寒凉氣,還是燃一會兒吧。”
梁季玄坐在床沿愣着發呆,他許久沒同哥哥同榻睡過,一時竟有些緊張。
“從你四年前離家去了德國,我們真是許久未見過了,”梁季青不由也有些感嘆,“雖是未見,但我倒是覺得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從未離開過,照照鏡子都覺得是你在看我。”
梁季玄被逗笑了,他閉着眼比劃了下梁季青的眉眼。雖整四年未見,但那一尺一毫都能同他心裏頭梁季青的形象一一對上,分毫不差。
他倆哪怕放雙生子裏,也屬于形貌極其相似的一對。相似到,小時候梁老爺子都會把他倆給認錯。
梁季青同梁季玄出生的時候,恰逢盛夏。那一年,永和鎮的蓮花開得尤其盛茂,青翠碧綠的荷葉一望無邊,蔽掩了池面,雪白蓮花杆枝直挺,沖得能有半人高,花盤極大,落的單瓣都能拿做盛水的小碗。那片雪白撲散開來,疊疊重重,那是一片難再複制的盛景。但那片子白,白得過分純粹了,從花瓣根部到頂部統統是一溜兒的雪白,不似尋常蓮花,花尖帶着些柔嫩的粉,這片蓮花是硬挺的白,通透的白,從頭到尾不帶一點過渡。
那時候的梁夫人,嘴饞,尤愛這池子的蓮蓬。蓮蓬碩大肥滿,一只只,一簇簇,支棱着朝天,拇指大的蓮子鎖在生綠蓮盤裏,墜得綠杆都彎折了。她愛坐在池邊小椅上,折一株蓮蓬,稀落落掰開,圓潤蓮子滾碌碌滾了一裙擺。蓮子新鮮,生食也是可口的,揉開了綠皮,去了蓮心,滾白的果肉塞進嘴裏,蹦開的汁水裏藏着整個盛夏。
這片子盛景,卻在一夜之間衰敗枯謝了。梁夫人一夜哀鳴,直至初光攀至窗口,他倆才呱呱墜地。滿池雪白蓮花毫無征兆全數凋零,池子正中,卻綻開了株血紅的蓮花。枝幹筆直,沖得極高,頂上是一朵如血凝成的并蒂紅蓮,花盤相對而立。那點子紅,像是把滿池白蓮頂上的那點血氣都給吸幹了,他紮在滿目碧綠裏,沸騰了整個鎮子。有人說是天降異象,是難得的吉兆;但也有人說這是詭谲怪象,是絕對的惡兆。異說雲雲,但都不外乎指向梁府這對新生的小少爺。
後來還是梁老爺子請來了無憂寺的濟慈大師,才化了這紛紛閑言。“并蒂蓮與這二位少爺的,自是吉相,但并蒂卻又是紅蓮,這骨子裏帶血氣,得壓着些才好。”
他們名字裏的一青一玄,也是為了壓那所謂的骨子裏帶來的血氣。
也不知是不是這并蒂蓮的緣故,他們生來便比那尋常的雙生子外貌更多兩分相似,感情更多兩分相通。他倆的替身樹,同旁比起,也種得更近些,挨挨簇簇,一左一右并排而立。梁夫人抱着尚且年幼的他倆,喜歡拿樹的位置喚他們。梁季青的在左邊,她叫他‘小左’,梁季玄的在右邊,她叫他‘小右’。他們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早出生幾分鐘的梁季青明顯是比後出生的梁季玄活潑淘氣多了,拿着缺牙豁風的嘴,他喜歡抱着軟乎乎的弟弟,含含糊糊喊他‘小柚子’,順帶咬他一臉牙印。
“你沒小時候軟乎了,小柚子,”梁季青戳了戳他旁邊的梁季玄,不由得笑話他,他也想起小時候那茬了。小時候的梁季玄很可愛,軟軟呼呼一小只,不喜歡笑也不喜歡鬧,跟團剛出鍋的小包子似得,就喜歡坐在小床上發呆,他總喜歡去鬧鬧他,鬧笑了他樂,鬧哭了他也樂。鬧哭了弟弟,他被梁老爺子抓着打屁股墩兒,他在大床上撒潑打滾哭,梁季玄會軟軟糯糯爬過來親親他。梁季青啧啧搖了搖頭,“現在的你,沒小時候好玩了。”
“喂,青哥,說好了不揭短的!”梁季玄耳根子都臊紅了。
“诶,這是什麽啊?”梁季青替他挂大衣,一物件骨碌碌從口袋裏滾了出來。
“啊... ...這本來是我準備送還給你的懷表的,”梁季玄看着那懷表,一下子想到了陳二爺子和陳老爺子,他的心情一下子垮了下去,他勉強笑了笑,“沒想到半途上竟然壞了,而且還修不好了,”他故作無奈攤了攤手,“看樣子老天爺都不讓我把表還給你,大概是想我欠你一輩子吧。”
“胡說什麽呢,你永遠不欠我任何東西,”梁季青撫了撫表蓋,看着表盤上定格的十二點,不由得也垮了嘴角,他回頭沖梁季玄笑了笑,“不過既然是你送給我的,那我就收下了。”
梁季青摸了摸他的頭發,眼神裏藏着些他看不大懂的東西。
帶着滿滿當當的困惑,梁季玄沉入了夢鄉,呆在梁季青身旁,他睡得難得安穩,他做了場漫長的回憶夢:
'喀嚓喀嚓',因着卧房裏悄無聲息,鐵剪子開合的聲音顯得格外打眼。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梁季青興致勃勃對着燭燈剪裁着當日的報紙,他有個很大的牛皮封的集郵冊,是小舅舅前年當作生日禮物送他的,英國的舶來貨,封上纏着細帶,他專門拿來收集戲報小料的。
梁季玄坐他邊上看醫書,說是看倒不如說是翻,對着燈花翻弄着,字沒看進去幾個,聲兒翻得嘩嘩響,他擡頭看了眼梁季青,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猶豫了半天,又把那滾到嘴邊的話給咽下去了。
梁季青看上去心情頗為不錯,搖頭晃腦擺弄着桌上的集郵冊,啧啧稱贊了好幾句,就是不肯理會一旁有心事的梁季玄。
梁季玄癟了癟嘴,沮喪地塌了肩,看上去很是委屈。
看着胞弟委委屈屈的小模樣,梁季青沒忍住破了功,笑了出來。放了手裏的剪刀,親親熱熱圈了他滿懷,把懷裏的兩張船票掏出來給他看,“再過幾日,京裏韶平班的白香蝶白老板要上一出玉堂春,你啊,同我一塊去。”
梁季玄一頭紮進梁季青懷裏,興奮得活像只得了食兒的小犬。梁季青抱着這同他一般大的弟弟,笑着搖了搖頭,這小子精着呢,政府留學招生的那條新聞,他就差沒直接杵他眼跟前了。最懂梁季玄的,當然是他梁季青了。
考上,雖說是在意料之中,但也是欣喜非常的。但狂喜過後,問題也随之來了。梁季玄雖是考的公費生,吃住節省着些也能過,但去德國的船票總是得自己補貼的,一次性的大開支對他而言可也不是件容易事。
“哥,你說該怎麽辦啊?”梁季玄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同學那裏也借不到這麽大一筆啊。”
“對啊,怎麽辦呢?”梁季青笑眯眯地撐着腦袋嗑瓜子,頗有趣味地看着梁季玄幹着急。
“哥,認真點!”梁季玄氣呼呼地繞着梁季青打轉轉,“我是真着急啊,快幫我想想辦法啊!”
“好啦好啦,”梁季青拍了把自己旁邊的空位,安撫地招呼梁季玄坐下,“拿去吧,”他掏出了一張船票,在梁季玄錯愕的眼神裏指了指胸前空落的衣兜,梁季青逗他,“等你學成回來,記得欠我一塊懷表啊小柚子。”
... ...
懷表... ...懷表... ...
待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然大亮了。“醒啦,”梁季青沖他笑,他正坐在一旁翻弄報紙,胸前衣兜裏露了個金屬鎖鏈,裏頭安穩放着他送的那塊懷表。
梁季玄心下愧疚,他暗自許諾務必要為梁季青尋塊上好的懷表。但現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做,他得先去杜府探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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