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借壽(中-3)
福伯走了,在自己房裏去的。
小安是第一個發現的人,送銀耳蓮子羹的時候發覺不對,等他推開了門,福伯早就斷了氣了。平躺在床上,棉被齊齊整整蓋住了肩膀,沒甚掙紮跡象,沒痛沒災的,倒仍像在夢裏。只是這場夢,做得着實太長了罷了。
這場葬禮,是梁老爺子親手操辦的。下午發現的人,第二日就定下時辰準備入土了。臨買的現成紙花紙人紙車紙馬,白茫茫綴滿了整個梁家,倒像是一夜之間入了冬,正廳設了靈堂,當間擺了棺材,裏頭躺着換了壽衣的福伯。
哆哆嗦嗦跪在棺旁,披麻戴孝的小安在為福伯守靈,他蜷成一團,縮在墊子上,眼睛緊閉,一副受了驚的模樣。忽的,他的肩不知被什麽觸碰了一下,小安嗷的一嗓子哭了出來,扒着墊子伏成了只蝦米。
“小安,你回去睡吧,”來人是梁老爺子,他拍了拍小安的肩,“我陪阿福說會話,也算是送他最後一程吧。”
小安抖成了只簸箕,哆嗦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他連滾帶爬給老爺鞠了幾躬,如蒙大赦出了靈堂,他是真的給吓壞了。從正廳回房,一路上沒甚燈火,小安戰戰噤噤走了一路,忽見前頭現了亮光。他喜出望外,忙快步走了幾步,見了光,總算不那麽怕了,他不由長嘆了口氣,只覺安心了不少。
這處光亮,是梁府的後廚。夜已深了,秦媽媽卻還熱火朝天忙活着,為明日清晨腳夫們的吃食做準備。小安怯生生扒門欄上喊了聲秦媽媽,“秦媽媽,我能在這兒坐會嗎?”
秦媽媽有些夜盲,直聽了聲兒,才發現擱門口站着的小安。她樂呵呵拍了下自己圓滾滾的肚子,風風火火到了門口,拽了把小安的胳膊把他拉近了廚房,“小安和秦媽客氣個什麽勁呢,今天吓壞了吧,肚子餓不餓啊?秦媽等會兒給你開小竈,我們吃點熱乎東西,你吃飽了好好睡一覺。”
小安乖乖巧巧坐在小凳上,幫秦媽媽打下手。秦媽胖乎乎的,眼神兒雖不大好,做工卻利索;圓滾滾的肚子貼着竈臺,随着颠勺有韻律地起伏着。她切了小刀五花肉,滾刀溜大薄片,勻碼在盤子裏,另砍半截大冬白蘿蔔,細工切圓薄片,黃葉包菜撕開切大片洗淨,不過半晌,後廚便騰起了滾滾熱氣。
擱小碗,從瓷甕裏舀了滿滿兩大勺青紅辣醬,秦媽媽親昵揉了把小安腦袋,“吃吧小家夥,吃點熱東西,別着涼了。”
小安捧着碗,忍不住搭扒着又掉淚珠子。
“你看你一男孩子,怎麽嬌嬌氣氣的,”秦媽媽忍不住又笑了,“你這樣會讓秦媽媽擔心的哇。”
“秦媽媽,”小安低頭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福叔的死... ...”
“噓!”秦媽媽忽地伸了根食指出來,抵在了自己的唇上,就着騰升的霧氣,她裝作不經意地往門外瞥了兩眼,故意拔高了聲調,“小安吶,感到害怕你不必愧疚,小年輕嘛,面對生死總是恐懼的。你剛也說了,福叔走得很是安詳,這是喜喪啊,年歲活到頭啦,也是該魂歸魂,命歸命啦。”
小安皺了眉不知所以,但見秦媽媽暗地裏扯了扯他衣袖子,倒也是心理神會,不再吭聲。秦媽媽絮絮叨叨又念了一會兒,過了許久,她忽的停了聲,往窗邊走了兩步,閉着眼側耳認真聽了聽,總算是長舒了口氣,她又成了那個大大咧咧熱心腸的秦媽媽。
“小安,”秦媽媽湊到了小安耳邊。小安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
秦媽媽壓低了聲兒,“你在那房裏,是不是聽到了那東西,”秦媽雙手蜷到胸前,吐了吐舌頭,嘴型由小轉大,輕輕吐了聲‘汪’。
小安一個激靈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被凳子絆了個趔趄,直愣愣摔在了地上,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秦媽媽,一臉不可置信。
“诶你看你這孩子,着什麽急啊真是,”秦媽媽蹲了身去扶他,小安卻下意識躲開了,秦媽無奈地拍了拍手,幹脆一屁股也坐到了地上,小聲和他嘀咕,“秦媽媽啊,眼神兒不好,但耳朵靈,今天啊,我也聽到了。”
“你走了沒多久,我就想起給你的兩碗桂花蓮子羹,老爺的那碗是不加糖的,趕着出來沒追上,就想着抄了近路在福管家門口守你,”秦媽媽嘆了口氣,“我離這門還有點距離的時候,就聽到了從福管家門裏頭傳來了聲狗吠,那聲兒我很熟悉,是以前那只大黑狗的,緊接着我就聽到你的聲兒了。”
“我一下人吧,老爺夫人的事情我不懂,但我清楚這事兒是見不得光的。剛剛我們吃飯的時候,門外頭有人在蹲牆角,我聽着了,”秦媽媽摸了摸小安冰涼的額頭,給他擦了擦汗,“所以才攔着不讓你說話,怕你惹了事兒。”
“秦媽媽,”小安忽地往前湊了兩步,他一臉驚恐,“秦媽媽,我進去的時候,福叔還沒死!他抓着床檐發不出聲,我沖過去想要救他,他卻一伸手把我推開了,他狠搖頭不讓我多言,他... ...他!”
“我看着他忽地脖子一偏,狠狠砸上了木床床柩。腦袋上破開了個洞,鮮血汩汩湧出。他表情痛苦,脖子扭得更大了,大到不像是人力可為,倒像是被甚未知力量生生掰折了過去,”小安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他表情極度痛苦,顫着身往秦媽媽身邊湊,秦媽趕忙一把把他撈進了懷裏,頓了許久,他才稍平靜了些,“我看着他脖頸上的皮肉一點點被撕開,先是對稱的四個點見血,旋即合攏,傷口扯開又撐大,露出了下面扭曲抽動的筋肉和跳動的脈搏。”
“福叔頭上的傷口那時候已經不大流血了,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是從脖子上那個洞裏流盡了,”小安忽地打了個冷戰,“我不該再看他最後一眼的,他那時的表情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了,”小安緊緊攥住了秦媽媽,“秦媽媽,他在笑啊,他在笑啊!他沖我做了個口型,他讓我走。”
桌上湯鍋咕嚕嚕冒着熱泡,同那咬開的脖頸竟是出奇相似。
門忽地被人撞開。
小安不由又打了個冷戰,抱着他的秦媽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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