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1)
亞歷克斯忽然發狂一般, 将桌上的茶具全數掃落。
他指着西恩怒吼道:“神座西恩!你是故意的, 你早就計劃好了是不是!?”
“這能怪我嗎?”西恩控制着輪椅往後退了一截, 躲開了杯盞的碎片和茶水。“我可沒有想到, 會在稀月之土抓住我的人是你。”
亞歷克斯喘着粗氣,氣得說不出話來:“你……”
“換句話說,難道是我摁着你的頭, 逼你背叛神國?”西恩飲完杯中最後一口茶,杯子被魔力托着,輕輕地飄回到桌子上。
他扶着輪椅站起來, 輕巧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被一同撣落的, 是他這數日來的僞裝。
亞歷克斯的部屬們已經聽到了動靜,紛紛地彼此通知着,從碧落的各個地方趕過來。
亞歷克斯是父神創造的作品,他的歸屬本該是神的陣營,但他的下屬們卻大多是惡魔。這意味着他與惡魔有着交易, 去觸碰了他一生都不該接觸的力量。
一時間,拍打着蝠翼一樣的翅膀的,拖着巨大的黑紫色尾鳍游在湖中的, 以及頂着一雙羚羊一樣的角在地上跑的……屬于世界黑暗面的生靈們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地湧過來。
說亞歷克斯是神座西恩最強大的競争對手真的不是開玩笑。
亞歷克斯不在神國,沒有坐上位于世界頂點的位置, 卻在碧落這片小小的地方, 經營起了如此龐大的勢力。恐怕整個神國的神官全部聚集起來, 也不足以與他的部屬一戰——數量實在是太多了, 還各個都是精英。
甚至在兩千年前,他要比西恩強大得多。
面對這樣可怕的場面,西恩卻還是淡定地像在自己家的餐廳裏吃飯一樣。
這倒不是他成為神座之後才練就的氣度。
西恩從以前就這樣,他只身出入于各個陣營,不是沒被人拿刀劍指着過。而且他那時弱小,別人要殺他非常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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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一直都保持着一副從容态度,坐在謀士、賓客或者俘虜的椅子上,一言一語操控着人心,将對方的陣營完全瓦解。而他片塵不沾身,把人家坑慘了之後,拍拍衣服就走了。
只可惜他腦子這麽厲害,在那時完全沒用到正道上去。
時間回到現在。
西恩淡定地起身,看着黑壓壓的惡魔們。
“亞歷克斯,你還記得嗎?我們讨論過的。”西恩十分感慨地搖了搖頭,“如果碧翠絲沒有遇上這些家夥,是不是就不會變?”
亞歷克斯怔住,問道:“你什麽意思?”
“我在說,你正在犯下和過去的她相同的錯誤。”西恩淡淡地說道,“也許你一直在犯錯,但你本事就那麽多,翻不起足夠大的風浪來。”
這一套理論讓亞歷克斯發笑。
在如此局面下,講道理,搬出回憶,都是無比可笑的行為——因為這些事情做多少都沒有用,畢竟這是靠拳頭說話的場合。
“別再逞強了,西恩。”亞歷克斯說道,“你以為,你能活着走出這裏嗎?”
西恩在被他抓過來之後,魔力就被封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部分力量,也就能夠端個杯子掀一陣小風之類的。
“如果我沒法活着離開,你認為我會和你翻臉嗎?”西恩仍然維持着從容自若的姿态。“像我這種做一步考慮十八步的姿态,手上要是沒有握着殺手锏,我是不敢行動的。”
亞歷克斯茫然:“你是說……”
西恩問道:“你一直說我算計了你,但你真的有想明白,我是怎麽算計了你嗎?”
亞歷克斯沉默。
“你只知道發展到這一步是受我引導,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麽引導了你。”西恩笑了笑,繼續道,“但你也沒必要知道,你只要為抓我回來的行為好好後悔就可以了。”
“我之前問你,記不記得我最擅長的事情是什麽?”西恩說道,“當時你沒有回答我。”
亞歷克斯眼睛中布滿了紅血絲,他憤怒地看着西恩。明明後者的生殺大權握在他手中,但他就是行動不起來,似乎整個人都被這場想不明白的算計擊垮了。
西恩悶笑了一聲,說道:“現在我替你回答,當然是挑撥離間啊。”
西恩還着重咬字,似乎在嘲笑他抓自己回來的行為有多麽愚蠢。
亞歷克斯終于忍受不住了,他大吼一聲,手中提起了刀。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毀在了這個人的手上。兩千年前,西恩搶奪了應該屬于他的位置;兩千年後,西恩又一次毀掉了他的一切。
恨意、羞恥、不甘,種種情緒沖擊着理智。
在西恩的添油加醋之下,理智的那一根弦終于繃斷了。
他舉起刀,直直地朝着西恩沖了過來。
西恩側身躲過,翻手勾住了一根絲線,那根線又細又韌,輕易地割破了西恩的手指。
亞歷克斯慌忙停下,他脖頸前方也被一根線勒住了,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沒入他的血肉之中,紅色的血液緩慢地淌落。他要是沒有停住腳步,被割到的就不是這點皮肉,而是他的頸動脈。
西恩嫌棄地放開絲線,說道:“你不如看看,你在為什麽樣的人賣命?”
亞歷克斯一陣後怕,退了一步躲開絲線的時候,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并不知道布線的人在哪裏,但他也知道,那家夥無處不在。
他仰起頭大喊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亞歷克斯與幕後之人從來都是合作關系,而不是從屬關系。合作關系,就意味着他有一天不想配合了,可以随便甩甩手退出,而不是要把命賠上做一個交代。
亞歷克斯的命只屬于他自己,不是任何人可以去決斷的。
藥劑師穿着白色的衣褂,頭發梳理得非常整齊,鼻梁上還架着一副眼鏡。他一個沒有武力價值的人,就這麽抱着書本,從容地走進了高位者的對局之中。
“抱歉,亞歷克斯,雖然明白你是被算計了,但我不能讓你活着走出碧落。”幕後之人推了推眼鏡。
他伸出手,在虛空中一握。
密密麻麻的絲線完全現出了形态,在島上織成了一張立體的大網,而那些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部屬們,也完全被絲線操控了。
亞歷克斯詫然,他從來不知道,這家夥在他眼皮底下竟然做了這麽大的動作,将他所有的屬下都控制住了。
“亞歷克斯,你看,這就是布局者。”西恩笑着搖了搖頭,說道,“走一步看十八步,在你沒有背叛他的時候,他卻已經把所有的情況都預料好了,準備萬全。”
藥劑師右手擡起,放在左胸前,向西恩行了一個謙恭的躬身禮。
“神座西恩,有幸與您下這一盤棋。”
聞言,西恩睜開眼睛,臉上帶着笑意。
“我的表現,閣下可還滿意?”
“自然是滿意的,您也許是這世上,唯一能在棋局上與我對弈之人。”藥劑師絲毫不吝于對神國主人的贊賞。“只是可惜,您這麽聰明的人,耍聰明耍過頭了,竟然只身進入刀劍火海。我唯一的對手,您今天也無法活着離開碧落了。”
“哎——”西恩一個字拐了好幾個調,還擺了擺手。
一副“您千萬別這麽說”的樣子。
“自吹自擂可不是好習慣,這位先生。您認為我是您的對手,這很正确。但您忘了問一問,您自己是否配得上成為我的對手。”西恩撥弄着桌子上的碎瓷片,說道,“我的友人們下棋打牌時,從來都是将我排除在外的,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藥劑師臉上的表情僵硬住了。
他現在控制了碧落的一切,打算和自己網中待宰殺的魚——西恩,客氣地談一談話互相恭維一下。結果對方非常不清楚自身的處境,不僅無視了他的好意,還甩起尾巴打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因為他們全都玩不過我。”西恩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兩千多年了,除了父神從來沒有人願意陪我下棋,我也很寂寞啊。”
……其實父神也不願意陪他下棋。
拜亞倒不是怕輸,反而他一直在贏棋,就是單純的不想和西恩玩而已。
“是嗎,我知道您厲害,卻沒看出來您這麽厲害。”藥劑師維持着自己的僞裝,仍然斯文有禮,他說道,“如果有機會,真想與您下一盤棋。”
但這個機會當然是不會有了,在他看來,西恩今天是只能栽在碧落了。
西恩笑了笑,說道:“我們現在,不是正在下棋嗎?”
藥劑師又強調了一次:“是這樣沒錯,但輸贏已經定了呢,神座西恩。”
他有的是耐心,說多少次都可以,只要能讓高高在上的神國主人看清現在的局面。
“話不能說的太滿,不然局勢不像自己想的那樣時,面子上就會很過不去。”西恩從容不迫地拉開椅子坐下,與這位被用作傀儡的藥劑師攀談着,就好像老朋友一樣。
“您指的是自負,可是我這究竟是自負呢,還是自信呢?”藥劑師坐在他對面,雙手交握起來撐在下颌下方。
西恩答得非常圓滑:“那要看您自己如何做了。”
亞歷克斯摸了摸自己的脖頸,手中一片血紅。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那人,問道:“我與你相識多年,你卻要如此……”
“亞歷克斯,神座西恩說得都對,我就是走一步看十八步的人。”藥劑師淡漠地笑道,“這是我的手段,我的好友。”
亞歷克斯冷笑一聲,卻是說不出任何話:“呵……”
“他的手段可不僅僅如此淺薄。”西恩眯起眼睛,問道,“這位棋手先生,應該很讨厭碧翠絲吧?”
亞歷克斯愣住,訝異地看向藥劑師。
讨厭碧翠絲?
藥劑師也愣住了,他遲疑了一瞬,過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事實的确如此,但是這件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這個猜測經過本人的确認之後,亞歷克斯臉上的訝異,完全都化作了不可置信。
“你讨厭碧翠絲,那你……”
“別插話。”西恩打斷了他的質疑,說道,“因為碧翠絲不重視腦子如此好用的人,我當年在她身邊潛伏多時,她不了解我,但我卻對她的一切部署都摸得清清楚楚。當年,碧翠絲身邊沒有你這麽一號人。”
藥劑師聞言卻是淡淡一笑,問道:“僅僅如此?”
僅憑着這麽一點依據,就能認為他讨厭碧翠絲?
“神座,您可知道,那位大人的追求者究竟有多少?”藥劑師問道,“她身旁追着的人,她擁有的,可不是您的雙眼能完全看到的。”
“別慌,這只是猜測。”西恩揮起手,地上還未完全碎掉的杯子飛起來,灰塵被魔力洗淨。幹淨的茶盞裏漸漸盈上水光,清冷的月露在魔力的引導下越積越多。“不怕從頭恨到尾,怕就怕在因愛生恨。”
藥劑師沒有表現出任何破綻,他問道:“您如此說,又是知道了些什麽?”
“有些事情,我一直沒有說出來過,這件事恐怕連父神都了解不深。”西恩說道,“在兩千年前,碧翠絲身邊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布線之人。”
藥劑師問道:“您懷疑我是那個人嗎?”
“您似乎并不驚奇,您知道有那麽一個人的存在?”西恩抿了一口月露,說道,“我雖然有過一個疑惑,但仔細想來,您根本不可能是他。”
藥劑師疑惑道:“為什麽?”
“手法太粗劣,破綻太多。那個人的線,可不是我揮揮手就能截斷的。”
藥劑師臉上帶笑,但又有些驚恐:“僅僅憑借這點事,您又推測出全局了?”
“這些事情以後再細說,我還是先來說說您吧。”西恩說道,“你痛恨碧翠絲,但也了解愛她的人的想法,因此才籠絡了這麽一大群碧翠絲的追随者,密謀着讓她返回這個世界。”
亞歷克斯在一旁聽着,總覺得自己腦子不夠使。
“碧翠絲身邊盡是些亂七八糟的人,追求者也是五花八門,有三觀正常的,也有腦回路和正常人隔了十萬八千裏的。”西恩将事情一一道來,“所以有人會被你籠絡起來不奇怪,你們常常聚在一起開會,你煽動他們,告訴他們神國主人的位置本來就該是碧翠絲的,現在她能夠回來了,這個位置也該物歸原主了。”
“腦子有點問題的,都在你的邀請範疇之中,比如亞歷克斯。你大概也很想邀請一下艾蘭斯,不過這家夥這些年都不在領地裏,居無定所,你找不到他。”
“引導着他們做些報複世界的事情,告訴他們這全部都是為了讓他們的主人回歸而做下的鋪墊。而碧翠絲當初的行事作風也的确如此,他們沒有一點懷疑。”
“但是你腦子這麽好用,應該懂得什麽叫做‘飛蛾撲火’。兩千年前父神打敗了碧翠絲,她的靈魂都在天罰之中破敗,被一根長釘封印在了棺材裏。兩千年後,她要是再惹事,父神還能再殺她一次。”
“與先神拜亞為敵,這種不自量力的行為,沖動赴死之人懂,卻還是想拼一把。但腦子好用的人懂了還這麽做,就不叫沖動赴死,而是刻意引導。”
西恩看着藥劑師,他眼中的藍色變得愈發深沉,目光也放得很遠,似乎要透過藥劑師的皮囊,看向後面布局的人。
“你從散布的消息中得知,碧翠絲轉世了。你痛恨碧翠絲,自己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與她為敵,也不希望她能好好過日子。所以你選擇借刀殺人,引導她再走一次錯誤的路,讓父神再殺她一次,殺得幹幹淨淨,永遠沒有複活的機會。”
亞歷克斯看向藥劑師,表情變得十分痛心:“……是這樣嗎?”
藥劑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您是真的很聰明,我的确不配成為您的對手。”
“但到這裏還沒有完呢。”西恩臉上笑容不減,繼續道,“亞歷克斯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對吧?引誘會面殺人滅口沒成功,就馬不停蹄地親自登門下手了,而且看這布局也不是一天兩天做下的,而是早就準備好了。”
藥劑師搖了搖頭,說道:“這只是布局周全而已,能夠代表什麽?”
“那這也太周全了,連在神國布下的網都沒有這麽密集,針對自己人卻防備這麽謹慎。”西恩指了指腦袋,說道,“常常布局的人會懂,萬物萬事皆可利用,事情不能做得太絕。亞歷克斯這才剛剛有點脫離你的控制的趨向,你就準備下毒手了,這是為什麽呢?”
西恩壓低了聲音,用口型說道:“因為,他握着你最致命的把柄啊。”
亞歷克斯渾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吓得還是氣得。
藥劑師抖了抖肩膀,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忽然笑出了聲。
他笑得很厲害,聲音和動作也都非常誇張。
“神座西恩,有沒有人告訴過您,太聰明的人是不能留的?”藥劑師張開手臂,鋪天蓋地的惡魔蜂擁而上。“像您這樣的人,一旦離開這裏,手上有了可以控制的棋子,我就再也不會是您的對手了。我怎麽能夠放任您走出碧落?”
西恩看了看這些惡魔們,心想這家夥應該活得挺久的。
這個藥劑師,知道他在同一批出産的長生種裏不算能打,如今魔力受限,可以用這樣的人海戰術将他耗死在這裏。
“這位棋手先生,你太自信了。”西恩笑了一下,在對方驚詫的目光中握住了手腕。“你認為,我會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只身進入敵營嗎?”
一絲魔力在身體中蹿出,将手腕裏埋着的金屬細管切斷。
金屬細管中留存的那一絲赤金色血液,就這麽順着他腕上的血管,被心跳帶往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施加在他身上的禁锢,身體中殘餘的少量毒素,都被這擴散開的血液沖洗得一幹二淨。
“我是始神的繼任者,神國的主人,我的命很有價值,不是說丢就丢的消耗品。”西恩擡起手,銀白色的魔力漸漸彙聚,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