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喻文州的那次來訪讓葉修莫名不舒服了一陣,之後幾天回家的路上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在盯着他,似有若無的,從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陰冷地窺視着他的背影。但當他回頭時,那種被鎖定的感覺又悄然消失了,身後唯有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行人,一切都似乎只是他疑神疑鬼産生的幻覺。
葉修自己從事的就是這一行,他想了想,還是将那種詭異的感覺歸結為心理暗示所導致的,沒有太放在心上。
畢竟,他住的小區雖然稱不上太高檔,也與當初喻文州口中所描述的偏僻貧民區相差甚遠,葉修只當自己是多心了。而喻文州,也的的确确如他從前接待過的很多咨詢者一樣,自此了無音訊,再也沒有出現過。
約莫又過了一周,H市正式入梅。連綿不斷的苦雨讓日子被無形中拖得很漫長,氣溫不尴不尬地被困鎖在那個小小的區間上下浮動,加上永遠昏沉不清的晦黃天色,時間簡直就像是被卡住了的齒輪,若不是還有電子日歷上不斷跳動的數字,不免都要讓人生出自己已經陷進了一個循環往複的時間怪圈之中的荒誕臆想。
葉修站在窗前,雨下得不急,敲擊在玻璃上近乎于無聲,透過蜿蜒曲折的水痕望出去,整座城市都被浸泡成一副疲乏過度的模樣。南方春夏交際時的雨季最是難熬,雨一下便止不住了,濕漉漉的潮氣從建築物外牆不斷向內侵蝕,鐵鑄的窗棂也生出了綠鏽,地板返潮返得厲害,鞋底踩在上面濕膩膩的,一不留心都要打滑,葉修這兩天必須得從早到晚地将空調打開抽濕模式,才不至于讓牆角隔了一夜突然間冒出幾朵蘑菇來。
最近這種天氣,診所的生意顯得有點冷清,很多人連上班都懶得去,更不要說特意跑來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做心理咨詢。葉修自個兒沒什麽追求,倒也不在意這點收入,權當是給自己放假了,沒人的時候抱着報紙或者專業書籍窩在沙發上可以看上一天,反正只要有煙抽,頓頓吃泡面他都不介意。
不過今天下午倒是有個人要來,提前跟他的助理打過招呼的,對方要求也很奇怪,特地約了從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六點的所有時間段,卻不點明具體要來的時間,好在錢給得大方,直接付的全款。
要知道葉修這兒雖然地方不大,但在業內也算小有聲名了,按小時收費,六個小時足以抵得上許多小白領一個月的工資,更何況對方還大方地多付了一倍所謂的保密費,希望葉修這邊能保證全程咨詢者的身份與咨詢情況不得外洩。
葉修猜想搞得這麽謹慎,十有八九這人是個公衆人物,但又覺得奇怪,一般這樣的人都會請自己的私人心理咨詢師,會主動來他這種對公衆開放的挂牌診所的還真不多見。
反正對葉修而言,不管對方是公衆人物還是普通人都無所謂,他只是一個為人解憂消愁的心理診療師而已。
時針在表盤上又慢悠悠地挪過一圈,定在斜體的羅馬數字四上,葉修之前還提起精神等着,過了幾個小時今天的晨報都翻了三回,對方還是連影兒都沒見着,也不由得有些倦了,抽完了兩根煙,第三根抽到一半,眼皮已經開始發沉,整個人窩在軟得十分有罪惡感的海綿沙發裏,分分秒都要被周公拐走。
好在,在葉修手中的香煙即将燒到指根前,那位神秘的咨詢者終于姍姍來遲地扣響了他的門。
葉修按了按太陽穴,将最後一點煙屁股摁滅在煙灰缸裏,拽平有些躺皺了的襯衫下擺,起身就往門口走。為了防止今天有人臨時上門,他十二點之後就把門帶上了,還挂了個暫停營業的牌子,所以這會兒來敲門的那位,應該就是正主了。
對方敲門的動作很輕,有節奏地連續扣擊三下,然後又停了一會兒,見似乎無人應答,才又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但力道依然控制得很溫柔,要是之前葉修真睡死了,估計這一時半會兒的都聽不着。
葉修在裏面喊了一聲稍等,連忙幾步上前握住了門把手就要開,突然又像想起什麽似的用另一只手扯起領口聞了聞,确定身上的煙味剛剛被抽濕器順帶着一起抽走了八九分才放下心,咔噠一聲擰開了鎖。
門外站着一個頗為高挑的青年,一身明顯是精心搭配過的潮流男裝,是雜志上某大牌當季的最新款,寬肩長腿,身姿也是經過訓練的那種漂亮挺拔,戴着個幾乎遮住大半張臉的黑色骷髅口罩,将五官遮得嚴嚴實實的,只看得清在散下來略長的額發間若隐若現的一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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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僅憑那雙還帶着一點殘妝的眼眸,葉修都忍不住在心底感嘆了一聲造物主的厚愛。
“你好,小周是嗎?”葉修側身給對方讓出一點空隙,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下雨這個點路不太好走吧?先進來坐吧。”
然而對方卻踟蹰在原地不肯動,葉修問他怎麽了,青年才指了指自己的鞋,聲音從口罩下悶悶地傳過來:“濕的…會弄髒。”
他說話很慢,詞句之間中間會有一段不短的間隔,讓人感覺像是有一點吃力的樣子。
“沒事,在這邊換下就好了。”葉修給他從門口鞋櫃裏翻出一雙嶄新的一次性拖鞋遞過去。
“謝謝…”青年彎腰換上鞋,沖葉修笑了下,當然這個笑的表現形式僅能從他眉眼的下彎程度來判斷。他是典型的桃花眼,輪廓深邃,濃黑的眉峰邊緣收得很幹脆,睫毛長卻不密,根根分明,瞳孔是偏淺的冷棕色,笑起來的時候簡直能迷死人。
葉修對男人沒什麽興趣,都被那一笑晃得愣了下,品出一點似曾相識的味道來。
葉修關上門,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安排青年在沙發上坐下,葉修依例問了他喝什麽,青年思考了一會兒,說想喝巧克力。這個要求還挺少見的,好在葉修這兒偶爾會有父母帶着比較小的孩子過來,所以也備了一些小朋友愛喝的飲料,葉修翻箱倒櫃給他泡了一杯熱可可,又習慣性地往裏加了兩個奶球和一勺糖,加完才想起來忘了問人意見,也不知道會不會合他口味。
“可能有點甜,小周你嘗嘗。”葉修把熱氣騰騰的可可放到他面前,有點抱歉地笑笑,“不喜歡的話我再幫你泡一杯新的。”
小周這個稱呼是對方在預約時特意備注的,希望葉修在咨詢時能夠全程使用這個稱呼,不然葉修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自來熟到這種地步。
“嗯……”對方沉默着點點頭,終于擡手将口罩摘了下來,葉修聽過有口罩殺手這麽一說,跟背影殺手差不多的意思,因此倒也還懷揣着一點好奇的心思,不知道得長成什麽樣的五官才能襯得起那樣一雙勾魂攝魄的眉眼。
結果等對方摘下口罩,葉修才算明白什麽叫做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貌,說美貌可能有點不太恰當,因為青年的五官棱角分明,精致卻不顯女氣,并不是那種時下追捧的陰柔俊美型,只是因為發型和之前刻意的哥特風妝容緣故,才顯得有種陰郁頹廢的美感。
葉修很快就辨認出來他好像是近兩年走紅的一支新興搖滾樂隊輪回的主唱,他自己倒不怎麽關注這些,只是助理小姐迷他迷得死去活來,平日裏海報CD一打一打地捧回來,每次輪回出新專輯都會順帶着給葉修也硬塞一張,以至于現在葉修辦公室抽屜裏還擺着一摞眼前這位自出道以來的所有專輯,雖然沒聽過他的歌,但這張臉多多少少還是眼熟的。
不過他出道用的一直都是藝名一槍穿雲,葉修還是第一次知道他本名原來姓周,好在今天助理小姐不在,不然要是知道她的偶像會來,估計興奮地都能一頭撞上天花板。
青年大概也是口罩戴久了不太舒服,摘下後明顯松了口氣,捧着一次性紙杯抿了一小口,擡眸對上葉修,眼角輕輕地彎起來。
“是這個……味道。”
葉修松了一口氣,心想那應該就是還挺喜歡的意思了,沒想到這位唱搖滾的漂亮青年居然會熱衷甜食,和外形差別有點大啊。
可惜他沒有注意到,在說出那句話時,對方被劉海遮擋住的淺眸裏曾閃過一瞬間的溫柔,似是陷入了什麽美好的回憶,但下一秒又硬生生地被拽進深不見底的糾結與掙紮。
“小周,最近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嗎?”葉修只來得及捕捉到對方臉上殘餘的一點表情,他在心裏琢磨了一下,試探着開口道。
“嗯……”青年停頓了十幾秒,才說,“沒有。”
葉修瞥了眼他手裏還牢牢捧着的紙杯,這天氣又不是數九寒冬,還不至于到需要靠一杯熱可可取暖的地步,對方不別扭,葉修都替他感到燙手。
就算愛喝也不至于當個寶似的吧。
葉修在心裏默默吐槽了一句,話題卻還是要繼續下去,只是對方大概能算得上今年他遇過的人裏最難溝通排名的榜首了。并不是說拒絕交流或者沉默寡言,只是對他而言,每一句話都要經過漫長的思考和組織,而且經常有時候回答簡短得讓葉修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一旦追問下去,又很容易陷入更大的死循環。
葉修花了近十分鐘,也沒有從對方口中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反而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了。
這多付的那點錢果然不是那麽好拿的,葉修哀嘆。
葉修雖然聽助理小姐提過,一槍穿雲除了演唱會之外的時候都特別腼腆內向,和他在臺上唱歌時光芒四射的模樣判若兩人,對此助理小姐還經常兩眼發光地嚷嚷着什麽反差萌,葉修當時還不以為然,如今正主都坐他面前了,他才感覺到腦仁一陣發疼。
這位何止是一般的腼腆內向,該不是悶葫蘆成精吧,尤其是他的交流方式,跳躍性思維很強,關注點常常又和常人迥異,葉修有時候也很難摸清他真正的想法。
“抱歉……”對方似乎也是瞧出了他的為難,低低地垂下眼眸,指腹在紙杯外殼上來回摩挲着,慢吞吞道,“小時候得過病,嗯…有點,後遺症……”
“真的…對不起……”
他擡起眼睛,無措地蜷了下小指,色澤很淺的嘴唇抿緊成一條微微下撇的直線,明明挺大的個頭卻莫名給人一種受傷幼崽的感覺,換作任何一個二十以上五十歲以下的女性大概這時候都已經要母愛泛濫了。
“這有什麽需要道歉的呀,容我冒昧地問一句,小周。”葉修下意識也将語氣放得舒緩而溫柔,不帶一點可能造成誤解的攻擊性,“你是小時候得過自閉症嗎?”
這的确是葉修腦海裏的第一反應,也是他自認為最接近真實答案的可能性。
青年猶豫了一下,才緩慢地點了點頭,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直勾勾的,卻又很沉。
“忘掉了……”
“你說什麽?不好意思,剛剛我有點走神沒聽清。”葉修看到對方的嘴唇似乎翕動了兩下,但聲音太輕,他坐在對面只勉強聽到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沒…治好了。”青年又鄭重其事地重複了一遍,“已經治好了。”
葉修不知道他強調這點的目的何在,但還是順着他的話頭接下去,“如果是自閉症的話,的确已經恢複得很好了。不過需要我給到你一些小小的幫助的話,可能以現在的這種形式有點難以推行下去,我這裏還有一個提議,小周你看要不要接受?”
葉修迎着對方困惑的眼神,拉開抽屜摸出一塊金屬殼的懷表推到人面前,輕笑道:“催眠。最輕度的那種,可以輔助你來表達出內心的想法。”
“當然,前提是你願意信任我。”葉修說,“催眠必須建立在雙方信任的前提上才可以繼續。”
這回周澤楷只是看了他一眼,幹脆地應了一聲好。
葉修原本準備了更多用來說服的言辭,這下全都被他咽了回去,連他提出如果不放心可以用手機錄下催眠的全過程對方都搖頭說不必了。說實話,葉修還是第一次遇到會對采取催眠療法答應得如此幹脆的病人,畢竟催眠與睡眠無關,更多還是去引導出潛意識的開放狀态,而潛意識,又是很多人不願一個陌生人去随意觸碰的領域,普通人都如此,更不必提對方還是一位對個人隐私極其注重的公衆人物了。
連葉修也納悶,對方對他這種幾乎是無緣由的信任感,究竟是來自何處,總不至于是他這張臉吧?
但葉修畢竟只是咨詢師,不是偵探,只要目的達到,他也懶得去刨根究底這些無足輕重的問題了。
這個點外面天還依稀亮着,只是朦朦胧胧的像籠在紗裏,看不太分明。葉修起身拉了窗簾,只留了一盞角落裏的壁燈,黑暗中鵝黃的光柔和地一圈圈蕩開來,映着對方白皙的臉頰,像是鍍上了一層暖色調的釉質。
葉修将單人沙發的靠背稍稍往後調,讓對方尋找到最舒适的角度和姿勢,才拿起桌上那只懷表,将挂鏈在手上繞了兩圈,伸到青年的面前。
“小周。”葉修輕輕喚了一聲,讓手中的懷表開始有節奏地擺動起來,“來,看着它,集中注意力,對……很棒,就是這樣。”
“1…2…3……16…17。”
當葉修用低沉輕柔的嗓音慢慢數到十七時,青年已經完全閉上了眼睛,進入了淺度催眠的狀态,他雙手很規矩的交疊放在腿上,看起來有種異樣無害的乖巧。
“你姓什麽。”
“周。”
“最喜歡的顏色。”
“紫色。”
“喜歡吃甜食嗎?”
“喜歡。”
葉修問了七八個常規問題後,終于轉入了重點。
“你近來最大的煩惱是什麽?”
“我喜歡的人,身邊有其他的人。”青年清越中微微帶着一點柔軟沙啞的聲音在空寂的屋中響起,語調卻是毫無起伏的平,“很生氣,想要标記他,讓別人知道,他是我的。”
“怎麽标記?”
青年靜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一個很淺的幾乎是天真無邪的弧度。
“操他,在他屁股裏射滿精液,或者,尿在裏面。”
葉修手一抖,懷表差點摔到地板上。
“和喜歡的人…已經确定關系了嗎?”
葉修花了幾秒平複了一下心情,才又道。剛剛對方的回答對他的沖擊的确有點太大,那些下流露骨的詞句與那張乖巧漂亮的臉蛋實在太不相稱,違和感強到爆表,讓他出現了一瞬的思維停擺。
“沒有。”
“是暗戀?”
“是。”
看來又是一個求而不得的典型案例,只是葉修想不明白,以對方的外貌條件和身份,何至于淪落到暗戀的地步,喜歡他的女孩子大概排都排不過來吧。
“沒想過告白嗎?”
“不。”青年下意識地微微蹙了下眉,“不可以。”
“為什麽?”
“會逃跑。”青年面無表情地回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
跑?
葉修聽到這個答案愣了一下,他甚至無法想象有哪一個女性會對眼前的這個人說不,更不要提面對告白會轉身逃跑,這根本不符合常理——但他又突然感到某種熟悉,詭異的熟悉。
“她很讨厭你嗎?”葉修下意識接上自己的疑問,在催眠狀态下你不必考慮太多委婉的表達,問題只需簡潔和精準。
“他不喜歡男人。”
葉修第一秒還在想難怪他這麽沮喪,喜歡的女孩子是個同,下一秒就被推翻了假設,因為他想起來另一種可能性,當然是托上周某一位咨詢者的福,他終于明白那種令他發毛的熟悉感源自何處了。
也許……這位漂亮的樂隊主唱,自己就是一個同。還很不幸地喜歡上了一個異類。
——就像他之前的那位咨詢者一樣。
“喜歡的人是男性?”
“是。”
答案揭曉,如他所料。
葉修手擱在懷表上,柔軟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金屬外殼上冷硬的雕花,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臉色可能不是太好看。如果他是個記者,聽到這個答案足可以激動得昏厥,當紅樂隊主唱是個同性戀,這種新聞絕對夠上明早的娛樂版頭條,在圈內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但他不是,他永遠不會是秘密的揭露者。相反,他傾聽,了解,然後親手治愈或埋葬它們。有些東西需要被知曉,就像瘡疤不可能永遠隐于黑暗中聽之潰爛腐朽,但很多人要顧及表面的光鮮亮麗,那些陰暗的傷口滴着毒液,絕不适合放到陽光下去任人置喙。
而他的作用就在于此。
葉修自诩非常遵守職業道德,哪怕是跟了他好久的助理小姐也不會知道他和她的偶像間的這段對話,但他自己卻止不住一點危險的好奇心。當然,他的每一個問題都是合理的,不是為了窺探對方的情感隐私,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對症下藥。
“他……”葉修頓了一下,“是個什麽樣的人?”
青年閉着眼睛,原本冷硬的表情在聽到這個問題時不自覺柔和了,唇角微微帶笑,在黑暗中像是一位沉睡的天使,整個人都在發光。
葉修想,那一定是個很美好很溫柔的人,才會讓他在潛意識狀态下想起的時候,露出這樣的神态。
然後他聽到對方說:“熱可可。”
葉修的思維停滞了兩秒,試圖分析這答非所問的三個字和他之前問的問題之間到底有什麽隐秘的關聯,但這種嘗試顯然很不靠譜,葉修還是更傾向于對方之前誤聽成了喜歡的飲料之類的問題——雖然這兩者間的差別似乎有點大——于是他只好緩慢地又跟對方重複了一遍。
畢竟催眠,偶爾也是會有一點誤差出現的。
“熱可可。”依然是相同的答案,連說這幾個字時的語調和表情都如出一轍。
葉修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詞背後所代表的某種深層意義,也許是因為對方喜歡的人很喜歡喝熱可可,或者是他們初遇時兩個人正在喝熱可可,總之,這對他而言必定承載着非常重要而甜蜜的某些回憶。
葉修不知怎麽的想起某奶茶的廣告詞,不自覺代入了一下眼前青年的形象,覺得畫面荒誕得有點滑稽,差點笑出來,神經倒是沒繃得那麽緊了。
葉修幹脆嘗試換了個切入點:“他喜歡喝熱可可嗎?”
“不。”
“那是你喜歡喝熱可可嗎?”
“是……”青年原本還是微笑的,下一刻臉上突然出現了情緒掙紮的痕跡,将那張俊美無暇的臉牽扯得有一些猙獰,“不。”
他那把價值千金的嗓子猛地發出枯澀的嘶聲,像有人在強行撥彈很久沒有上過松油的琴弦,聽起來有種自帶撕裂感的悅耳。
“喝不到了。”他喃喃着,神經質一樣反複念叨着這四個字,越來越低,到最後葉修聽到那四個字已經變成了“他不要我”。
“他不要我了。”青年臉上的表情委屈極了,不安地蜷着肩膀,葉修在他臉上看到的是一個孩子的表情,脆弱而無力,毫無安全感地瑟瑟發抖着,像孤身陷在了一個無處可逃的噩夢裏,随時都有崩潰的風險。
葉修幾乎下意識地伸出手就要撫上他的臉頰,想給予一點微末的安慰,然而在他指尖就要觸到對方時,他頓住了。
葉修看到對方委屈和孱弱的表情被黑暗中更純粹的未知怪獸一口吞噬了,消失得毫無預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讓他觸目驚心的笑,天真炫爛,有着孩童般執拗的殘酷。
“他不要我了。”青年嘴角含着笑,微弱燈光下的臉蛋如聖子一樣美好,葉修卻從他這次的語氣裏解讀出了強烈的不甘和執念,或者說怨忿。
“他騙我。”他形狀優美的嘴唇開合着,吐字有種拙劣的強硬,但很固執,就像一個對大人随口一句敷衍的承諾記在心上并當真了的孩子,“他明明答應過我的。”
“他答應過你什麽?”葉修收回手,指尖有一點細微的顫抖,對方那一瞬間臉上的笑容太過鋒利,不再無害而是帶有濃重的侵略性,有種再靠近就會将他割傷的錯覺。
“他說,最喜歡我,說我好乖,說會一直陪在我身邊,說會給我泡好喝的熱可可,說病好以後會帶我去游樂園……”對方說這些話時的神情處在一種微妙的瀕臨破碎的邊緣,小心翼翼的,像在對葉修複述一個甜蜜幸福的童話故事,但葉修已經提前猜到了最後的結局,一個現實又殘酷的結局。
他有些不忍,卻又不得不眼睜睜看着對方臉上那些彌足珍貴的閃耀的東西漸漸破碎開來,裂出一道狹長而陰森的縫隙,顯露出內部朽爛絕望的黑暗。
“……然後他消失了,一句話也沒有,只有我自己。”
葉修看到對方放在身前的手指很輕地虛握了一下,徒勞地試圖抓住些什麽,但失敗了。
“可是你現在已經找到他了。”葉修試圖勸慰,引導他盡快脫離目前的情緒狀态,“你沒有當面問過他嗎?也許是有一些誤會存在。”
“他忘記我了。”青年說,語氣死一般的寂冷,“他身邊多出很多人,但唯獨忘了我,隔了好久,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
“但他卻記不起我了。”
“他是我的全世界,而我只是他生命裏可有可無的一個裝點。”
對方敘述的語氣很平靜,不知是催眠的原因還是什麽,但葉修總覺得自己聽到了其下壓抑着的冰冷的嘶吼,還有巨大的恨意。
“不應該是這樣,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
“這不公平。”
葉修差一點以為他要哭了,但沒有,他還是當年的那個孩子,軀殼順利地長大蛻變着,內裏的某一部分卻被強制暫停在了少年時期,永遠徘徊,永遠不甘。
葉修想那也許是某一個同行犯下的錯誤,治好了他的自閉症卻又給他心中不小心留下了更加陰暗可怖的創傷,随歲月增長不僅沒有好轉,反倒不斷潰爛增生,而自己現在卻得幫那個不知道姓名的家夥收拾爛攤子,看在雙倍咨詢費的面子上。
真他媽太有意思了。
“小周。”葉修溫柔地叫他的名字,很熟稔的那種叫法,希望營造一種更深入的信任感,“你有談過戀愛嗎?無論是男性或者女性。”
“沒有。”對方蹙着眉,好像對這種問題有本能的排斥。
“那你能确定你對他的感情是愛情嗎?”
“當然。”
“你遇到他的時候多大?”
“十四。”
一個對愛情概念似是而非的年紀,葉修想,那裏面有多少是單純的喜歡,多少是本能的占有,多少是對被理解被安撫的渴望,這太難判斷了。
“小周,你知道,愛情很多時候包含了欲望。”葉修在試探,“你十四歲的時候會對他有那種想法嗎?”
“沒有。”
葉修的心情剛松快一些,對方一句話馬上又将他準備好的解釋言論擊得粉碎。
“但現在有,非常有。”青年露出一個很難言喻的微表情,欲望在他臉上以某種深沉內斂的形式呈現,他長得太英俊了,以至于任何時候都不會顯得下流露骨,“想幹他,很多很多次,想要他屁股裏一直含着我射進去的東西。”
黑發散開在他臉上,映着蒼白的底色,像陰影延伸出的無數觸須,即便是在暖色的燈光下,色調依然濃郁而陰冷,以及幾分讓人悚然的情色。
“流出來的話也沒關系,我會再射新的進去,精液不夠了也沒關系,我還有別的可以給他。”他微笑着,心滿意足又帶着點純粹的期盼,如同一個等着剝開彩色糖紙的孩子,“他的身上會有我的味道,這樣很好。”
葉修開始痛恨之前他刻意拉上的窗簾了,黑暗營造出一種可怕的暧昧,那些情色暗示濃重的話語在空氣中安靜地發酵,桌上的那杯可可白霧袅袅,在下雨天聞起來有點令人作嘔的甜膩。葉修知道這與他無關,對方的幻想對象是另一個姓名未知的倒黴鬼,他沒必要為這麽幾句話弄得自己狼狽不堪。
“……必須這樣做嗎?”
這已經超出愛情的範疇了,這應當屬于某種畸形占有欲的延伸産物。一顆正準備發芽的種子被強行扭曲了正常生長的軌跡,一路向着深淵爬行,它的太陽選擇棄它而去,于是它被迫只能往陰暗潮濕的地底紮下根須,汲取養分。
到今天,它終于長成了一株黑暗中的龐然大物,它依舊渴求着它的陽光,但它不會像以前那樣滿心歡喜地匍匐感激那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施舍了,它會伸出密而極長的觸須,捕捉它的太陽——然後一把拖入它自己的幽暗帝國,慢慢享用。
他會這樣做的。葉修幾乎可以肯定。他這樣的人,單純執拗到極點,而且,絕對聰明。
像是為了要驗證葉修內心的想法,青年緩慢而堅定地開口道。
“他身邊的人太多了,我得到他之後,必須留下一點标記。”
“要讓他們知道,那是我的,一直一直都是我的。”
“誰也搶不走。”
最後配上的表情簡直完美,兼具孩童的天真和邪惡的森冷,比他任何一張專輯的封面看起來都要更加鋒芒畢露,擁有無可比拟的強勢。
葉修站在一邊,喉嚨像是被什麽活物堵住了,胃裏抽搐着泛酸,湧起一股冰冷的黏膩感,讓他半天都說不出話。
他想,催眠有時候就像打開一個潘多拉的魔盒,你永遠不知道裏面鑽出的會是珍寶還是惡魔。
而顯然,他這次不幸放出了一個可怕的惡魔,而他再一次面臨着束手無策的窘境。
葉修看了一眼時間,已經臨近五點了,拖延下去也不會再有太好的效果,這不是他能解決的範疇,至少不是一次咨詢就能夠解決的範疇。
就像你不能指望一棵長歪了十年的樹只用一天功夫就可以重新糾正回來。
他收起懷表,準備喚醒對方,結束這場漫長的催眠,然而在開口前,有個念頭如一道雪亮的霹靂在他腦海中突然出現,促使他鬼使神差地又多問了一句。
“你喜歡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青年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葉修有些緊張地盯着,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問這個問題的意義何在,他記得一槍穿雲是S市人,對方當年的心理醫生未必就是他一個圈子裏的熟人,而這已經觸及到隐私範疇了。
照理說,他是不該問的。但他問了,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隐隐的不安。那種感覺就像蛇一樣盤踞在他的胸口,揮之不去。
在葉修幾乎已經要聽清第一個字的發音時,窗外的雨卻不合時宜地開始下大了,雨點噼噼啪啪地砸上玻璃窗,甚至顯得有些嘈雜,遠處的雲上傳來沉悶的滾滾雷聲,遙遠得仿佛來自于另一個世界。
青年眉頭動了動,眼皮抖動得有些厲害,是即将蘇醒的前兆,葉修只好遺憾地退回去,靜待他自己醒來。
葉修自嘲地想着,也許老天也不願他摻和進這麽多的麻煩事裏,他知道的秘密夠多了,的确也沒必要再多上這麽一個。
就算知道名字又如何呢,他不可能透露任何信息給對方——他是有過口頭保密協議的。
青年緩緩睜開眼,淺棕的瞳孔來不及适應突如其來的光明,乍看有種小動物般懵懂的茫然,神情無辜極了,這讓一邊的葉修稍微感到有點消化不良。
“結束了嗎?”青年眨了眨眼,手撐着沙發坐直身體。
葉修努力組織了一下語言,轉述了催眠過程中了解的大概情況,也給出了一些自己的建議,大體還是希望他有機會可以和喜歡的人當面聊聊之類的,然後建議他最好有一個固定的私人心理醫師,畢竟是公衆人物,總是找外面人的話次數多了也不夠安全。
對方點點頭,很乖巧地沖他笑了笑,沖淡了一點原本空氣中不适的氛圍。
葉修坐在那兒,突然想起來似的從抽屜裏翻出一張輪回上個月剛發行的新專輯,随手又從桌上拿了一支簽字筆,一起遞給對方。雖然助理小姐今天不在,但葉修倒還沒忘了給她謀一點福利。
“小周,方便幫我簽個名嗎?”
對面的青年眼睛明顯亮了亮,渾身洋溢着顯而易見的好心情,在陰郁的天氣幾乎是明媚的,他接過筆娴熟地刷刷兩下在專輯封面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擡頭看向葉修。
“是你……喜歡聽嗎?”
葉修接過簽好名的專輯,頓了頓,對方眼裏驟然閃耀的光芒太動人了,讓他着實不忍心打碎,于是微笑着點了點頭,誇了他一句:“歌唱得特別好,我很喜歡。”
“嗯…最喜歡哪一首?”
葉修一怔,他根本拿來後就沒聽過,怎麽會知道裏面有哪些歌,他尴尬地移開視線,偷偷瞄了一眼封面簡介,随便說了一首主打歌的名字蒙混過關。
他當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落在對方眼裏,将原本裏面那些漂亮欣喜的光彩徹底碾碎了,黯淡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