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車停在離明霄家所在小區幾百米外的便利店邊。季先生問:“怎麽不直接進去?”
“我在這裏等他。”辰又緊捏着手機:“反正他還沒到家,我去小區裏等,不如在這裏等。他一會兒會經過這裏。”
“你鑰匙呢?”
“我沒留。”
“那是你的房子,你一把鑰匙都沒留?”季先生笑:“你還真是……”
“不是我的房子。”辰又說:“給他挑的,就是他的了。”
“神經病。下車吧,既然決定見面,就別再騙他。我不催你今天就跟他坦白,但最起碼,你不能再編新的謊話。知道了嗎?”
辰又站在路邊,看着季先生的車彙入車流,再往與小區相反的方向看了看,感到心跳正一下一下加快。
就在剛才,明霄又打電話來了,他不可能再不接。
明霄語氣輕松,與平常無異,問他在哪兒,在幹嘛。他說剛參加完一個活動,正打算回家。明霄又問:“吃飯了嗎?”
“沒有。”明明已經吃過了,卻下意識否認。
因為猜到明霄接下去會說什麽。
“那正好。”果然,明霄道:“我想在家裏煮火鍋,一個人吃不完,你來嗎?”
辰又調整好語氣,溫聲說:“怎麽突然想吃火鍋?”
“很久沒吃了,菜包子不讓啊,你不也沒和我一起吃過嗎?”明霄笑了笑:“來嗎?來的話我這就去買菜,再晚超市就要關門了。”
“來!”辰又來不及細想,“你在哪裏?我去接你。”
“不用,你直接去我家吧,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就在小區等等我,我很快的。”
挂了電話,辰又說:“小舅,你送我一趟吧,我要去明霄家。”
季先生輕哼一聲:“我算明白你之前怎麽不接他電話了。”
“嗯?”
“小崽子,你是知道自己一接電話就把持不住吧?明霄說要見你,你哪怕在國外,也會買機票飛回來。”
路上行人行色匆匆,辰又等了十來分鐘,開始頻繁地看手機。不久,一輛計程車靠邊停下,明霄提着兩個超市口袋從後門出來。辰又連忙跑過去,喊道:“霄哥!”
明霄擡頭,詫異與驚喜全在眼底:“你怎麽在這兒?我不是讓你去小區裏等我嗎?”
辰又将口袋都接了過來,故作輕松道:“那你怎麽在這裏就下車了?”
明霄一頓,略顯尴尬地別開眼。
他是來買便利店裏的關東煮的。關東煮哪裏都一樣,但這家有自制的香腸,辰又第一次吃時誇了半天,明霄就記着了,偶爾經過時買一盒拿去公司,辰又一口氣能吃五串。
提前下車,當然也是想買一盒帶回家。
“我想吃這裏的關東煮。”辰又說:“霄哥,你是不是也想吃?”
明霄順着梯子往下爬,笑道:“真巧,你在外面等我,我進去買。”
從便利店到小區是一段相對安靜的小路,地燈散出幽暗的光,吸引着初夏新生的蚊蟲。辰又執意要提菜,明霄只好由着他,自己拿着關東煮的圓筒。
辰又之前的焦灼在見到明霄後漸漸消散,明明一只手就能提兩個口袋,偏要故意一邊提一個。明霄見他雙手都不得空,拿起一根簽子問:“現在吃還是回家吃?”
“現在吃!”辰又脫口而出。
若回家吃,就只能自己拿簽子了。
明霄點點頭,将香腸遞到他嘴邊:“來。”
兩人走得很慢,似乎都舍不得将這段幾百米的小路走完。各自心事重重,卻也貪婪地想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溫馨。
關東煮吃到一半,明霄不讓辰又吃了:“再吃就吃不下火鍋了。”
辰又看着他微紅的耳根,笑得有些孩子氣:“吃得下,你煮多少我吃多少!”
小時候也是這樣,國學院的飲食供應差到極點,孩子們三餐別說吃好,就是吃飽都難。明霄和其他幾個體力相對較好的孩子經常被趕去山林裏砍柴、摘野果,拿回來的柴火自然是全部交公,但野果明霄會偷偷藏一些,夜裏分給個頭最小的孩子們吃。
辰又就是這群小矮子裏的一員。
明霄分給他幾個果子,他吃得一臉汁水。明霄還要照顧其他孩子,只丢給他一張紙,說:“吃慢點,沒人跟你搶,別撐着。”
他揚起小臉,眼巴巴地望着明霄:“霄霄哥,你摘多少我吃多少,不會撐着。”
“想得美!”明霄說:“都給你了別人吃什麽?”
辰又記得,明霄費勁藏起來的果子全分給大家了,而自己卻一個都沒有吃。
火鍋是種很神奇的食物,火點起來,湯汁沸騰起來,熱氣散開,再冰冷的地方也會頓時充滿人情味兒。
辰又看着明霄往鍋裏丢肉片,喉結輕輕一動。
這是他買的房子,這是明霄暫住的居所。
什麽時候,這裏能成為他們兩人共同的家?
明霄着實餓了,肉和菜燙好了就開始吃。辰又卻早就飽了,大多數時間坐在一旁幫他涮肉。
“你不吃嗎?”明霄問:“味道不好?”
“怎麽會。”辰又立即往自己碗裏夾了一塊肉,“比外面的火鍋還好吃。”
“瞎說。”明霄笑,頓了一會兒又道:“喜歡的話以後想吃了給我說一聲,咱們背着菜包子回來……”
說到蔡苞,明霄突然打住,嘴角抿了抿,沒繼續往下說。
這麽一鬧,以後與蔡苞估計當不成同事了。
辰又知道明霄想起了什麽,跟着沉默兩秒,忽然将一盤丸子倒入鍋中,“來來來,接着吃!”
吃到後來,明霄開了瓶酒。辰又本想阻攔,猶豫片刻,還是由着明霄。兩人酒量一般,喝得不多,不至于醉,但酒精終是上了腦。
吃完收拾完已經很晚了,明霄想留辰又住一晚,又覺得自己的心思有點龌龊,不料辰又去上了個廁所,出來就說:“霄哥,我今晚住你這裏吧。”
明霄當然答應。
沖澡的時候,辰又想,要不就跟明霄坦白了吧,反正早晚都要說。
這一晚,明霄的不安他看在眼裏,明霄一定還在思考——金主是誰。
既然對明霄的煩惱已經了然,就不想再讓明霄難受了。
辰又在水霧中閉上眼,輕聲自語道:“原諒我,求你了。”
明霄挺久沒喝酒了,剛喝時還沒什麽,沖完澡卻覺得暈暈沉沉,在馬桶蓋上坐了好一陣也沒緩過來。
意識很清晰,可是欲望與沖動卻被酒精點燃。
上次客房沒人睡,這次辰又也留在主卧不走,明霄鑽進被窩,心裏無數個聲音說——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
明霄關了燈,緊緊閉上眼。
與上次不同,這次屋裏并不安靜,耳邊充斥着戰鼓一般的心跳聲,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辰又的。
明霄背對着辰又,指甲嵌入掌心。
欲望說:既然喜歡,既然已經為這份喜歡豁出去了,人就在你身邊,你為什麽不告訴他?
理智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如果現在不是時候,那哪天才是時候?
大約人生,就是由無數次沖動組成。
明霄轉過身,以為看到的會是辰又的肩背,不想卻直接撞進了帶着體溫的懷抱。
兩個人都愣了。
“霄哥……”辰又很緊張,“我,我不知道你會突然轉過來。”
我只想,悄悄挨着你。
明霄心裏又亂了,告白的話堵在喉嚨,心跳快得幾乎承受不住。
他哪裏知道,辰又比他還要慌亂。
如果他晚轉身幾秒,辰又就要向他坦白了,這一撞,卻把兩個人的臺詞撞了個七零八落。
空氣中浮着尴尬,唯一慶幸的是屋裏沒有開燈。黑暗将一切慌亂與緊張靜靜掩藏,好似其中的所有人,都冷靜而睿智。
兩人保持着這奇怪而暧昧的姿勢,縱然尴尬,卻是誰也不願意挪開。明霄睫毛輕輕顫動,極想将臉頰靠在辰又的胸口。
辰又努力平靜,直到終于不那麽緊張了,才帶着很淺的顫音開口道:“霄哥,如果一個人騙了你,你會不會再也不想見到他?”
明霄有些意外,不懂辰又為什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思索片刻,只好裝作輕松道:“你要跟我聊哲學嗎?”
辰又一愣,“算,算是吧。”
“那要看是為什麽要騙了。”明霄松了口氣,心跳也漸漸平緩,“如果是善意的謊言,我可能會生氣,但應該不會‘再也不想見到他’。如果是惡意的欺騙,那就江湖不見吧。”
“你怎麽知道一個謊言是善意還是惡意?”辰又問:“如果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它們都讓你感到難受,或者說影響了你的生活呢?”
“問心啊。”明霄在辰又胸口點了點,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後,尴尬地縮了回來,“抱歉。”
明霄搖搖頭。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我以前的經歷。”明霄說着扶了扶額頭,明知自己是喝了酒變得話多,卻硬是控制不了,“我以前認識一個小孩,很矮很善良。這孩子被惡人欺負過,我們那裏有很多小孩都被欺負過。我呢,當時想當英雄,誰受了欺負,我就幫誰揍惡人。但我那會兒也是小孩子,十來歲吧,惡人都是成年人了,和他們打架,我很吃虧。”
聽到明霄說國學院的事,辰又整個身子都繃緊了。
明霄卻未察覺到,猶自往下說:“這些年我刻意忘記小時候的經歷,記不得那小孩長什麽樣了,但他對我撒的謊我卻一直記得。”
“什麽?”辰又聲音沙啞,幾乎看到了多年前矮小的自己與擋在自己面前的明霄。
“我每次跟惡人幹架,少不得受點兒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明霄輕聲說:“那小孩兒看到了,心疼我挨揍,哭着給我上藥。我問他有沒有人欺負他,他總是說沒有,但他那一身的傷,一看就是被揍過。”
辰又身體如過電一般。
明霄記得的那個小孩兒,就是他。
明霄接着說:“有次他又被欺負了,我救了他,和他一起被丢進黑屋裏關起來。我問他為什麽被欺負了裝作沒事,還撒謊說自己沒被欺負、不痛。你猜他怎麽說?”
辰又嘴角輕輕顫動,“他……怎麽說?”
“他說如果告訴我,我跑去跟那些人打架,就又會受傷。”明霄的聲音變得很遠,如飄過一條往事的河,“所以他才騙我,說自己沒有事。”
明霄停了幾秒,又道:“這小孩兒對我撒的謊,是我聽過的最溫柔的謊言。”
辰又在黑暗中睜大了眼。
他不敢相信,那個被關在黑屋裏的夜晚,他記住了那個關于小神仙的誓言,而明霄記住的,卻是他那句無關痛癢的解釋。
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話,竟然一直留在明霄心底。
眼眶發熱,眼淚無聲地落下。
明霄終于察覺到他的顫栗,啞然道:“辰又?你怎麽了?”
辰又深深呼吸,再也按捺不住,緊緊擁住明霄。
“你……”
“霄霄哥。”辰又埋在明霄肩頭,“那個欺騙你的小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