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搬出來(1)
手機震了一下,有新消息進來。
小南仔:展哥,今天回家也要認真學習!
小南仔:你有沒有在認真學習?
小南仔:怎麽半天不回?
小南仔:你是不是在偷懶?!我都做完一張卷子了!
展銘覺得胸口的濁氣少了點,他放下手機,看了看這個小房間。
連書桌都沒有。
他從書包裏拿出書本,想放在床上,他蹲在地上寫。然而個子太大了,床跟牆壁之間已經窄得擠不進去。
展銘嘆口氣,先看書好了。
搖啊搖:在背課文
小南仔:展哥最棒!展哥加油!
搖啊搖:別吵
小南仔:閉嘴.gif
其實小南仔一點也不吵,展銘喜歡聽他說話。他講話不急也不躁。總是輕輕的,激動也不會用嚷的,頂多聲音稍微大聲一點。
展銘希望叔叔一家能學學小南仔說話。
牆壁都擋不住嬸嬸尖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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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見了沒有?他說學費的事,他自己解決。大學的學費加住宿費,一年至少也要七八千吧?再加上生活費呢?人家說自己解決,他哪來那麽多錢?你媽到底給他留了多少?”
展國強摔了椅子:“你不是都找過了嗎?沒有了,就那張卡!房子也給我們了!你還想問什麽?我都開口借錢了,這張臉都被你給作踐沒了,你還想怎麽樣!”
嬸嬸暴跳如雷:“我想怎麽樣?我倒了八輩子黴,嫁你這個沒用的男人!十幾年了,天天在為錢發愁!你就想想,你兒子那個成績,再考一個三本,兩個人一年學費加起來五萬塊,我看你怎麽拿這個錢!”
“讓他們自己去打工去賺錢!阿銘都可以自己賺錢了,他們兩個怎麽不行?!天天就知道伸手拿錢,天天就知道玩!我看那個補課都不用讓他去了,浪費錢!補了大半年,多考了幾分?屁都沒有!”
嬸嬸開始哭:“你要死了,你兒子的補課錢你也想省?還不是怪你家遺傳基因不好!我弟弟兩個孩子都考上本科,一個本一,一個本二。哪裏像你家,你看看你家有一個會讀書的嗎?那個考得更差!你不讓他去補課,是不是想讓他考不上本科?他要是考不上本科,我出去會被笑死!我弟老婆那個嘴臉啊,她家孩子考上本一了不起啊?以後工作還不定怎麽樣呢!”
“我就跟你說,房子先不着急換大的,等孩子都上完大學了再說。你非要換!你非要換!”
“不換怎麽辦?!我們家兩個孩子,還多了一個你哥的,五個人怎麽擠兩個房間?你去睡客廳啊!阿銳怎麽專心讀書!”
“吵死了!還讓不讓我讀書!”展銳大喊大叫。
展國強火了:“讀讀讀,你怎麽讀都那個鳥樣!天天關房間裏不知道幹嗎?!”
展銘不想聽也不行,這破牆壁就是這麽薄。
然而今天情況跟平時好像不大一樣,吵了半個小時了,叔叔嬸嬸還一直在吵。展銳也隔一會就跑出房間大喊大叫一通,然而沒人理他。
展銘聽了一晚上,确定叔叔嬸嬸是真的沒錢了,真的就是交不出堂姐的學費了,才這麽的心煩氣躁。
他看着自己手機裏的賬戶餘額,猶豫着。
其實他的內心很不想給這個錢。
給了,嬸嬸不會謝他,反倒會更懷疑奶奶到底給他留了多少錢。
而這麽一點錢,是他從高一打工到現在,攢下來的,是他唯一的一點安全感。
“去跟別的親戚借好了,不要喊了,煩死了。”展國強說。
“跟誰借啊?”嬸嬸問,聲音都啞了,“嫁給你真是丢死人了,一把年紀了,還得跟人家借錢!”
展國強提高聲音:“你适可而止啊!”
“吵死了!你們到底有完沒完!”展銳突然瘋了一樣大喊。
展國強大概吓了一跳,起初沒有聲音,等展銳喊了一陣,才怒火中燒,追着要打他。
外面亂成一團。
突然,展銘的房門被踹了一腳,發出巨大的聲響。
展銘把書收回書包裏。
展銳在外面發瘋。
“都是他害的!他為什麽要住在我們家?他不能滾去學校住嗎?!”
展銳陰陽怪氣很久了,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當面趕人。
從展銘住進叔叔家開始,展銳就對他很排斥。或者應該說,從小他們兩人關系就不好,他跟堂姐堂弟關系一直很一般。
大概是因為奶奶只帶他一個人,根本顧不上堂姐堂弟。
每次相聚的時候,奶奶總是偏心得很明顯。奶奶是心疼他沒爸沒媽,所以偏心他。過年過節,叔叔一家來的時候,她總是把家裏好吃的好玩的先藏起來,怕堂姐堂弟給他弄壞了。她在廚房裏做好吃的,鹵雞腿做好了,一定第一個拿給他。
就連走的時候,也只給他一個孫子偷偷留了錢。
“他不是我們家的人,反正跟我們也不親,為什麽還一直住着?!天天臭着一張臉,誰欠他的?他不會去找他媽?為什麽在我們家賴着?!從他來了,你們兩個就老是吵架!這是我的家,又不是他的家,他那麽大的人了,為什麽要住這裏?!去學校住啊!就是因為他,同學要來我們家,我都不敢讓他們來!”
“他是什麽人?流氓!混混!打架把人打重傷住院,那個人就是我同學的哥哥!我到現在都不敢讓人知道他跟我是親戚,不然全班人都要孤立我!”
展銳還在外面亂喊亂叫,展國強怒吼:“別吵了!回你房間去!讀你的書去,家裏的事管那麽多!上次期末考都考成什麽樣了?你哥沒讀書都快考得跟你差不多了,你天天補課補什麽屁去了?打人怎麽了,反正你哥沒打你,你趕緊回房間去!”
展銳被罵回了房間,外面也消停了。
九月的南州,天氣還十分炎熱。展銘的小房間是西曬的陽臺改的,到了晚上八點多,還是熱得受不了。
叔叔在看電視,嬸嬸在廚房洗碗,争吵終于停止。展銘打開了房間門,讓客廳的冷氣能吹進來一點。
剛涼快沒一會,客廳裏的冷氣就被嬸嬸關了。
“冷氣不要電費啊?”
話是對着叔叔說的,可聽起來陰陽怪氣,明顯是說給展銘聽的。
叔叔沒争辯,脫了上衣,光着膀子看電視。
看了一會,他瞧見展銘的房間門開着,就站起來溜達過去瞧瞧。看見展銘在裏頭背課文,自己沒話找話,說:“阿銘啊,讀書呢。”
展銘應了聲:“嗯。”
叔叔就是這樣,沖突過後,心裏總覺得有點內疚,就會來關心一下展銘,看看他在做什麽。可下次嬸嬸一念叨,他又照着嬸嬸的話做,不是試探展銘還有沒有奶奶留的錢,就是打展銘攢的那點錢的主意。
叔叔自己又念:“哎呀,你這連張桌子都沒有,怎麽寫作業?我給你找張桌子去。”
說完,自己就進展銳房間裏。
過了一會,就聽見展銳的喊叫。
“你拿我的桌子幹嗎?你沒看我上面還放着東西嗎?!”
他叔叔罵:“都給你換新書桌了,你這舊的也沒什麽用,給你哥寫作業!”
展銳也不知道往桌子上放了什麽,反正都一股腦被他爸清空了。
展國強将桌子搬到客廳,還拿抹布從頭到腳擦幹淨了,才搬展銘房間裏。
桌子不大,剛好擺在床尾。
展國強自己看了看,說:“挺好,這挺好。”
展銘終于有張桌子能寫作業了,這才把練習卷拿出來,放到桌子上寫。
寫到九點多,實在熱得不行了。
盡管窗戶都打開了,房門也打開了,但展銘還是熱得滿身汗,只好再去洗個澡。
他正沖着澡,展銳從房間裏沖出來,見浴室門關着,罵了一句粗話。被看電視的展國強聽見了,罵他:“罵誰呢?小兔崽子。”
展銳頂嘴:“每次別人着急用廁所時才在裏面洗澡,操。”
展國強作勢要打他,展銳喊:“憋不住了,能不能快點啊!煩死了!”
嬸嬸洗完碗,在擦地,頭也不擡地抱怨:“我就說買那套有兩個廁所的,你非不聽!”
展國強摔了遙控器:“你也不看看買得起嗎!換這套到現在房貸都還沒還清,還買更大套,你做白日夢吧!”
眼看外面又要吵起來了,展銘随便沖了沖,衣服套上就出來了。
經過展銳身邊的時候,展銳低聲罵了一句:“操你媽的變态,天天占別人的東西。”
展銘愣了下,下意識地反問:“你說什麽?”
展銳冷笑,壓低聲音說:“聽不懂?說你死變态。”
展銘沉聲:“你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展銳挑釁,“裝不懂?QQ表白牆都被人貼那麽大張的照片了,你跟你同桌,那個學霸,哇,你們不是變态是什麽?”
展銘瞬間伸手拉住展銳,力氣大得展銳吃痛,冷冷道:“我勸你別亂說話。”
這一晚上累積的煩悶跟怒氣大概到了一個頂點,展銳甩開展銘的手,冷笑道:“亂說話?你心裏清楚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展銘,裝什麽啊,從你用我電腦偷偷查那些變态的東西我就知道了,不想說而已。”
展銘愣住。
他确實用展銳的電腦查過東西,高一的時候,在他剛剛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時候。他有點惶恐,有點驚慌,有點不安,而身邊沒有人可以傾訴。他用電腦查了一下資料,過後也清除痕跡了。
或者他忘了?
他想不起來了。
那段時間,因為發現性向不同,因為銀行卡被叔叔取走,他心情非常地差。
打架惹事,情緒不受自我控制。
做事情丢三落四,也許某次查完之後,他忘了清除歷史痕跡也有可能。
展銳大概見終于刺激到展銘,興奮得連尿意都消失了,壓低聲音滔滔不絕地說着。
“我可惡心你夠久的了,這秘密也幫你保管得夠久的了,沒跟人到處說,你就得感恩戴德了。你去砸了一拳,七中人就吓得不敢再說你的事了,可我不怕。展銘,你再這麽惹我煩,占我的東西,說不定哪天我就把你的秘密捅出去。讓你跟你的好基友,好好在七中風光一把。首先,你先把我的桌子還——”
展銘一瞬間腦子裏閃過很多,包括展銳是過過嘴瘾,還是真的在威脅他。但是他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沖上前,對着展銳就是一拳。展銳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客廳裏的叔叔跟嬸嬸聽見動靜,扭頭一看,愣住了,嬸嬸開始尖叫。
展銘被他們責備、埋怨過很多次,從未反抗過。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看見展銘打人,忽然意識到,展銘不再是個孩子了,他是個一米九的、強壯的少年,他很快就成年了。
“展銘,你瘋了!”嬸嬸尖叫。
展銳倒在地上,鼻血已經流了出來,捂着自己的鼻子,氣瘋了。
“展銘,你神經病啊!滾出我家!”
嬸嬸瘋了一樣沖過去拉展銘,但是驚恐地發現她根本一分一毫都拉不動展銘。
“你是死人啊?快來拉住展銘!他要打死你兒子了!”
在展國強反應過來之前,展銘又給了展銳一拳。
展銘站起來,一腳踩在展銳手上,用力碾了碾。
展銳慘叫連連。
嬸嬸哀叫:“瘋了啊!瘋了啊!”
展銘理也不理他叔嬸,盯着展銳說:“展銳,我警告你,別亂說話。說我可以,不要扯上別人。你要是敢扯別人,讓我知道了,保證碾斷你這只手,讓你考試都考不了。”
嬸嬸用力捶打展銘,喊:“你瘋了啊!你說的是人話嗎!我要報警!把你趕出去!你敢威脅你弟弟!”
展國強想伸手拉展銘,被展銘甩開了。
展銘冷冷說:“我不欠你們的,奶奶的錢,我也不要了。”
展銘留下客廳裏亂作一團的三個人,回房間收東西。
他的東西很少,四季衣服收拾好也不過一個行李包。他沒有什麽私人的東西,奶奶買給他的玩具,大部分都因為太舊,而新房子沒有地方放,被嬸嬸扔掉了。
他只留了一個。
展銘一手拎着行李包,一手拿着一個紙盒子,肩上背着小南仔送給他的書包。
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阿銘,你這是什麽意思?”他出門的時候,展國強問,“你弟弟說了你兩句,你也沒必要生這麽大的氣吧?把他都打成什麽樣了,還踩他的手,這萬一要是踩傷了,怎麽辦?你——”
展銘碰地一聲摔上門。
從奶奶去世後,展銘一直覺得很累。
歇不下來的那種累。
但是今天特別累,就是覺得,不知道怎麽跟叔叔他們對話了。他已經聽了太多他們的争吵,一直記在心裏,只是不想說出來而已。
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不給他們添麻煩,可為什麽好像大多數争吵最後都會扯到他身上。
如果他們覺得他是負擔,那麽他就離開好了。
夜裏八點多,路上散步的人還是很多。這些人不管認不認識他,最多只是好奇地看他一眼。
沒有人問,展銘啊,你拎着行李是要去哪裏?
沒有人拉住他,展銘啊,這麽晚不回家,幹嗎呢?
路兩旁都是亮着燈的窗戶,可沒有哪一扇是屬于他的。
奶奶說,阿銘啊,奶奶照顧不了你了,你以後跟着你叔叔啊,你得聽話。雖然是你的親叔叔,但是,畢竟你不是他親兒子,你自己心裏得記住這一點。他跟你嬸嬸,對你跟展銳肯定是不同的,你別放在心上,知道不?要是委屈了,稍微忍一忍,畢竟是你叔,不然你能去哪呢?別一個人,一個人苦,一個人累啊。
他說,好的,我知道的,奶奶。
展銘想,人要長到多大,才會不怕自己一個人?
他看着前面長長的路,覺得前面是黑的,後面也是黑的。
他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向哪個方向。
他無處可去。
高一時的那種暴戾、憤怒又席卷了展銘的大腦。
當他發現卡裏的錢被叔叔取走了,他們還懷疑他還有別的卡時,他陷入了一種躁郁中。感覺自己被所有人背叛了,被全世界放棄了。那段時間他動不動就打架,發洩身體想破壞一切的欲望。
現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太陽穴好像要炸開的狂躁感。
突然,他手機開始震動。
展銘木然地站了一會,才想起放下行李包,拿出口袋裏的手機。
屏幕上跳動着“小南仔”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