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路燈下
踩了一個小時的船,把林小斌一肚子的肉都踩消化了。吳淵看看時間說:“靠岸吧,一個小時了。”
五點多了,太陽稍微小了點。
四人上了岸,吳淵接了個電話,說:“就在南湖游船售票處這裏。”
“有誰要來嗎?”顧奇南問。
吳淵跟林小斌使了個眼色,說:“沒,我拿個東西,你們找個地方坐下等我吧。給我買瓶飲料,要冰維C!”
三人往前走了幾十米,在公園裏的飲料售賣機買了飲料,找了個小涼亭坐下。
南湖公園歷史悠久,最近幾年整修過一次,因此公園裏的游船跟涼亭都挺新的,還算幹淨。林小斌一走進去就大咧咧坐下。
涼亭在一棵大榕樹旁邊,榕樹剛好遮蓋住陽光,裏面十分涼快。
過了幾分鐘,林小斌突然嚴肅地說:“小南仔,我建議你此刻把眼睛閉上。”
顧奇南一臉懵。
沒想到展銘也說:“閉上吧,就一會。”
顧奇南乖乖把眼睛閉上了,還聽見林小斌在碎碎念。
“嘿,你怎麽回事,我讓你閉上眼睛你不聽,展哥一說你就聽……”
突然沒了聲音。
“祝小南仔生日快樂!剛剛中文的唱過了,現在再來一遍英文的~”
顧奇南睜開眼睛,看見吳淵捧着一個生日蛋糕,上面插着一根“16”的蠟燭。林小斌跟展銘站在他左右,三個人開始唱起英文的生日快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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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百忙之中,林小斌還要抽出手機繼續拍視頻。
“好了,許願吧。”吳淵把蛋糕放在涼亭的石桌上,“許完吹蠟燭。”
顧奇南很意外,還在懵的狀态中,但還是趕緊許了願,吹了蠟燭。
林小斌感嘆:“操!大白天捧着生日蛋糕唱歌好傻比!”
展銘做了個拉上嘴巴拉鏈的動作:“閉嘴。”
林小斌敬禮:“好的!”
顧奇南很感動,看着展銘三人,有很多很多感觸。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敗的人,一個朋友都沒有。不要說朋友了,連一個關系好的同學,能站出來為他說話的同學都沒有。他是不是做人真的很失敗,才會有那麽多人讨厭他?
展銘看他眼睛濕潤潤的,慌了:“別哭。”
林小斌也慌張:“你哭了,路人該以為我們三個大塊頭欺負你個小綿羊了!你看到榕樹下那個公園保安了嗎?我懷疑他要報警了!”
顧奇南被逗笑了。
吳淵說:“切蛋糕吧,給林小斌切大塊一點,堵上他的嘴。”
吳淵把蛋糕刀遞給顧奇南。
顧奇南沒接,先從自己的包裏拿出濕紙巾,一人分了一張,自己擦了兩遍手,才接過蛋糕刀切蛋糕。
展銘已經習慣了,自覺擦手。
吳淵跟林小斌發愣,顧奇南說:“趕緊擦擦手。”
林小斌一邊擦一邊感嘆:“小南仔真賢惠,還講衛生,展哥就喜歡你這種講衛生的同桌。”
接着林小斌開始講述展哥上一個不講衛生的同桌是怎麽被展哥一拳揍暈,還扔了整張課桌。
展銘:“……別說了。”
顧奇南瞪大眼睛:“真的假的?展哥會那麽生氣?”
林小斌:“……你對你展哥的脾氣有什麽誤解?”
顧奇南用叉子舀了一口蛋糕,很自然地說:“展哥脾氣很好啊!”
展銘三人:“……”
林小斌:“服!”
四個人把一個六寸的芒果慕斯蛋糕吃完了,加了芒果果醬的奶油甜甜的、香香的。這個充滿奶油香氣的生日,跟南湖公園金黃的夕陽,一起留在了顧奇南的記憶裏。
收拾好了蛋糕盒子等垃圾後,四個人揮手拜拜,約好了暑假再一起出來玩,就各自回家了。
展銘陪顧奇南去坐公交車。
剛剛出了公園,展銘的手機就響了。
展銘的手機是很便宜的普通機型,漏音嚴重。他已經把通話音量調小了,然而對面的人一直在大吼大叫,而公園外的林蔭路又很安靜,顧奇南聽得一清二楚。
“你們老師打電話來質問我,你又跑哪裏去了,是不是去打工了?為了打工曠課?你就那麽缺這點錢嗎?我們家是不給你飯吃嗎?!”
展銘将手機略微拉遠,皺眉。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邊又開始狂轟濫炸。
“你在學校都跟老師說什麽了?!上次就來問我,你為什麽一直在打工。什麽意思,我拿你的錢了?我逼你去賺錢?”
顧奇南被如此直白如此難堪的質問驚呆了。
展銘冷冷回了一句:“我什麽也沒說。”
沒想到對面更加暴怒。
“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說,那怎麽大家都在問你打工的事?樓上樓下的鄰居在問,你們老師在問,三叔公也打電話來問,都一副好像我欺負你壓榨你了!我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你奶奶給你留了多少錢,只有你自己心裏知道!”
展銘停住了腳步,臉上的表情都沒了,看上去特別可怕。顧奇南感覺得出來,展銘的心情變得很差。
“留了多少錢,你不是清楚嗎?卡被你拿走了,錢也被你領了。”展銘說。
顧奇南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奶奶就給你留了一張卡嗎?誰知道啊?一個老人,沒什麽花銷,存了那麽久的錢,就兩萬多?我不信!你姐你弟都沒有,憑什麽就留給你一個人?老人家已經去世,我不想說這些了。你也別到外面去亂說,也別去外面瞎打工讓別人都來指責我們家!”
展銘問:“不打工,你們給我出大學學費?”
對面怒吼:“你讀什麽大學?你那點分能考上什麽學校?!”
說完挂斷了電話。
展銘在路邊站了很久,久到顧奇南懷疑他是不是會哭。
然而沒有,展銘只是一直沒有表情,一直沉默,一直抓着手機。
顧奇南有點害怕,他伸手,拉了拉展銘的衣角。
展銘沒有反應。
顧奇南小聲叫:“展哥……”
展銘回過神來,看了看顧奇南,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哪裏。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機,想起它漏音嚴重,問:“聽到了?”
顧奇南先點頭,後來意識到這是展銘的隐私,又趕緊搖頭。
展銘摸了摸他頭,說:“走吧。”
顧奇南跟在展銘身後,走着走着,他拉住展銘的衣角,說:“展哥,你來我家吧!來我家的舊房子住,那裏現在空着,我去跟我爸爸媽媽說,他們肯定會同意的!就是離學校有點遠……”
不是有點遠,是很遠。地鐵還無法直達,需要換乘公交。
顧奇南越說越小聲,又突然想到別的,大聲道:“你到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吧,不要跟他們住了,太氣人了!”
展銘突然在人行道旁邊靠着圍牆坐下,雙手抱頭,屈膝把腦袋埋進去。
顧奇南吓了一跳,蹲下去問他:“怎麽了?展哥,你哪裏不舒服?!”邊問邊伸手去摸他的腦袋,摸他的額頭。
展銘抓住他手,拉着靠在他腦袋上,悶聲說:“我沒事,冷靜一下。”
“冷靜?”顧奇南疑惑。
“不冷靜一下,我怕我沖出去破壞公物、揍人。”展銘悶聲說,頭仍埋在雙膝中間。
可顧奇南感覺不到他的怒氣,只感覺到濃濃的悲傷跟頹喪。
顧奇南的手一直放在展銘的腦袋上,輕輕的。
過了一會,展銘說:“你先回家。”
“不要。”
展銘沉默了一會,仍沒擡頭,說:“我緩一會就好了,你先回家。”
“不要。”
“今天開開心心的,不要被我壞了心情。”展銘說。
顧奇南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又酸又軟。
展哥就像只無家可歸的大狗狗,蹲在大街上,沒有地方可去。
顧奇南第一次覺得,要是自己有房子就好了,可以帶展哥回家。他情商再低,也知道展哥不可能跟他回他爸媽的家。
“去我家住兩天吧。”顧奇南最後說。
展銘沒回答。
顧奇南輕輕地抱住他的腦袋,不在意路人的眼光,将自己的臉貼在上面。
“你的頭發好短,刺刺的。”顧奇南說。
顧奇南的手機響了,他只能接起來。是他爸媽問他去了哪裏,催他回家。他回了馬上回家,就挂了電話。
六點了,但天還很亮。
夏日的白晝很長。
傍晚的風吹落一片榕樹葉子,掉在展銘的頭上。
顧奇南撿起葉子,摸了摸展銘的頭。
展銘摸了他無數次腦袋,這是他第一次摸展銘的腦袋,畢竟平時都摸不到。
“好刺啊。”他說,“今天我過生日,你說都得聽我的。跟我回家住兩天吧,哥。”
展銘任他摸頭,低聲說:“打電話的是我叔。”
顧奇南猜到了。
“奶奶臨終的時候,把房子給了我叔,讓他照顧我。私下跟我說,我一個小孩子,把房子給我,我也保不住。她這些年,帶着我,僅有的一點退休金都花在我身上了,堂姐堂弟她都沒有照顧到。臨走了,不能讓我叔一家有怨言,所以把房子給了他們。反正就是個老房子,不值幾個錢。”
顧奇南覺得,展哥似乎是第一次說這麽長的話。
然而他寧願展哥不要說這麽長的話,還是做那個酷酷的展哥。
“奶奶偷偷給了我一張卡,裏面有兩萬五千塊。她怕我叔不給我交大學學費,還是偷偷給了我這點錢。她讓我,上大學了,吃飯多吃點,不要省錢。”
展銘有些哽咽,很快又沒了,回複到平靜的語調。
“卡被我嬸發現了,我叔拿着戶口本,上銀行以監護人的名義取走了。但是他們懷疑,奶奶給了我不止一張卡。”
顧奇南喃喃低語:“怎麽能這樣呢……”
展銘擡頭了,眼神只有失望,失望透頂。
“我想不明白,奶奶一過世,什麽都變了。我爸在我兩歲的時候去世,我沒有關于他的記憶。我也不知道我媽在哪裏,我爸去世後,她就走了,從沒回來過。奶奶,跟我叔,是我最親的親人。我叔以前不這樣的……”
展銘他叔叔,在展銘小的時候,經常給他買玩具。堂弟有的,叔叔也會給他買一份。過年過節的時候,嬸嬸會給他買衣服,說老人家不懂買小孩子的衣服,還是她來買。
玩具跟衣服才幾個錢,那時的展銘不懂。
沒有觸及到最深的利益,大家都能和平相處。
等奶奶去世了,叔叔一家突然開始算賬了。奶奶生病住院花了多少錢,老房子賣了多少錢,多展銘一個要多花多少錢,還剩多少錢。
越算越有怨言。
憑什麽老人家的退休金都花在展銘一個人身上,他們兩個孩子也是老人家的親孫子,老人家根本從來沒顧得上。
等到嬸嬸發現了展銘的銀行卡,情緒到了爆發的點。
堂姐跟堂弟什麽都沒有,老人家還偷偷給展銘留了錢!她嫁給展國強十幾年了,一天沒輕松過。自己拉扯兩個孩子,婆婆從來不幫忙,只顧帶展銘一個孫子。她忍,因為展銘沒爸沒媽的,她能跟他計較嗎?可是現在老人家走了,把展銘托給他們,要他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學,還偷偷留錢給他!
連展銘都覺得,嬸嬸說得有道理。
可他們把錢領走了,還懷疑他,不信任他,讓他交出剩下的錢。
“小南仔,今天是你生日,你聽完這些就忘掉,別影響你心情。”展銘搓搓自己臉,站了起來,“我已經不是高一時的我了,那時候很憤怒,到處打架,想發洩。現在不了,我已經接受現實。沒有誰特別可惡,這就是生活。”
“而我只能接受,因為他們是我僅剩的家人。”展銘看着漸次亮起的路燈說,“我得回去。”
因為除此之外,無處可去。
展銘走了,背對着顧奇南,揮了揮手,似乎還是那個高大的酷酷的展哥。
但顧奇南有種沖動,想把展哥團吧團吧,團成很小的一個,裝進自己的書包裏帶走。帶回到家裏,給他一盞溫暖的燈,一個松軟的床鋪,一個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