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陳憶姍總是記不住人并不是因為天生記性差，而是她自己不願意往心裏記，不然哪個人某天突然離開了，她還要費盡心思地去忘掉。
現在，她花費了十五年去忘記的人，就站在距她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她。可陳憶姍只看那人短短兩秒，便一下子想起了她十五年前的音容相貌。
那年，女人也已三十好幾，可是皮膚保養得極好，白細的樣子并不像北方女人。但五官偏偏又不是溫婉的感覺，那天生的濃眉大眼，筆挺的鼻梁，永遠紅潤的唇色，加上總是一絲不茍的長直發，讓她隐約間又透出幾分英氣來，骨子裏就是個幹脆利落的北方女人。
陳憶姍雖生得俊俏，但沒有女人的那股英氣，也可能原本是有的，後來被人慢慢磨沒了。
這個正對着陳憶姍微笑的女人，确實沒有十五年前的風采了，但和其他同一歲數的女人相比，身材依然苗條的她看起來不過四十歲。而且人打扮得十分精致，披肩的頭發雖然燙染過了，但發質依然沒有變毛糙。妝容很濃，眉峰挑得高高的，眼尾的眼線微微上翹，幹練和女人味俱備。唇色倒比以前更紅了，多出來的這幾分深紅也是韻味。
這個女人正是知名的G品牌美籍華裔設計師，也是陳憶姍的親生母親——顧闌珊。
“宋楓？”顧闌珊不見他回頭，又叫了一聲。
宋楓還僵在那裏，就那樣看着陳憶姍眨也不眨的眼睛裏，再次滿含淚水。
顧闌珊突然向前走了兩步，站到兩人中間，“你們這是…在吵架嗎？瞧把人姑娘招的。”
“我先走了。”陳憶姍慌慌張張撂下這句話，立馬轉身離開，唯恐和顧闌珊的視線撞上。
“她這是…”顧闌珊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中有諸多疑惑。
宋楓沒攔着陳憶姍，轉而問顧闌珊:“您怎麽在這裏？”
顧闌珊被問得莫名其妙，失笑反問:“我的病房就在這裏，我出現在這兒很奇怪嗎？”
“哦，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想問，您怎麽沒在病房裏休息呢？是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宋楓的心還在慌，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了。
顧闌珊沒回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扭頭看了眼剛剛陳憶姍離開的方向，思索後眼睛突然睜大了一些，問道:“你已經見過他們了嗎？”
宋楓不語。
“你見過了是不是？”顧闌珊越來越激動，聲音開始顫抖，接着問:“剛才、剛才那個女孩兒就是……就是阿姍，對嗎？”
宋楓抓了抓後腦勺，又扶了扶眼鏡，心裏也着急得很，最終一咬牙，答:“是她。”
顧闌珊呼吸急促，一只手捂着胸口，表情很痛苦。
“您還好嗎？我去叫醫生！”
“不用……”顧闌珊低着頭，連忙朝他擺手，緩了口氣說:“別去叫醫生，扶我回病房就好。”
“還是把醫生——”
“我說不用！”
顧闌珊低吼完這麽一句話，緩緩轉身準備回自己的病房。
宋楓接觸顧闌珊沒多久，但對她說一不二的倔脾氣已經領教到了，于是不再說別的，上前扶着她往病房的方向去了。
……
宋楓和顧闌珊是在美國的一家中餐館碰見的。之所以說是碰見而不是認識，是因為宋楓在很早之前便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設計師是陳憶姍的親生母親，因為顧闌珊多年來一直在時尚圈很活躍，偶爾還會在國內的娛樂新聞裏出現，所以宋楓一眼認出她來并不稀罕。
宋楓去美國後發現用錢的地方多得超出了自己的預估，對美國又完全不熟悉，只好和其他留學生一樣，尋找打工機會賺點外快。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份中餐館服務員的工作，但是做着做着心裏就有了落差感。畢竟在國內時，他是老師的心頭肉，也從來沒缺過錢花，到了美國不受人重視也就罷了，生活還沒有保障，因此心情一度很郁悶，甚至懷疑自己能否繼續在美國待下去。
正在他迷茫時，顧闌珊來到了這家中餐館，不過這還不是讓宋楓最意想不到的，真正讓宋楓沒想到的是，他用普通話和顧闌珊剛攀談了兩句，顧闌珊就問他:“你是吳美蘭的兒子？”
這句話把宋楓吓了一跳，稍冷靜後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的名牌，轉而問她:“你回國的時候有回去看過吧？”
“沒有，我從來沒回過家。”顧闌珊并未表現出過多的情緒，只是推了推臉上的墨鏡。
“那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呢？”
“幾年前聽朋友有意無意地提起過，那朋友也挺搞笑的，從來不發我女兒的照片給我，偏偏把你和你母親跟陳正康待在一起的照片發了過來，還跟我說了你倆的名字和基本情況，我都懷疑她是按照陳正康的意思故意那麽做的，好笑吧？”
說完，顧闌珊笑了幾聲，意味不明，這惹得宋楓心裏不怎麽舒服。
“那這麽說來，都過去幾年了您還沒忘記我們，心裏挺介意的吧？”
顧闌珊斂起笑意，不輕不重地咬了下下唇，像被人戳中了痛處，而後猛地摘下墨鏡。
“對，我是很在意，我就是不希望別人和我的丈夫、我的女兒生活在一起，跟一家人一樣！”
按理說，兩人初次見面還不是攤牌的時候，可顧闌珊一認出他來，就迫不及待地把橫在心裏幾年的話給倒了出來。這也正是顧闌珊的一貫作風。
宋楓被她那雙泛紅的美目震懾到了，心中暗自感嘆:果然是連着血脈的母女倆，即便這麽多年沒在一起生活，脾性依然是相像的。
“你可以回去，你們一家三口重新在一起生活。”
聽了宋楓的話，顧闌珊冷笑一聲，把捏在手裏的墨鏡不輕不重地放到桌子上，說:“回不去了。”
“他一直都沒有忘了你。”
顧闌珊微皺的眉頭稍動了下，“但這不代表我能回去，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阿姍更是。”
宋楓一提起阿姍，顧闌珊移開了視線，宋楓見她陷入沉默，便開始講顧闌珊可能想聽的故事。
“你不知道阿姍在做服裝設計吧？”
一絲驚訝在顧闌珊臉上閃過，但很快就消失不見，平靜地答:“阿姍會做這個并不稀奇，她小時候就對這些感興趣。”
“嗯，8歲就可以給玩具娃娃做衣服了，對吧？”宋楓嘴角有笑意，一副比她更了解她女兒的姿态。
“你接着說。”
“阿姍确實是真心喜歡這件事，但說點你不愛聽的，因為你陳叔叔不讓阿姍碰這些，還把她自己親手做的一些小玩意全扔了，你說，她當時該有多傷心啊。不過，阿姍對這件事很堅持，大學期間參加過一些服裝設計的比賽，還開了家服裝店。”
顧闌珊聽得很認真，也不在乎宋楓語氣裏的那幾分諷刺，關切問道:“那現在呢？對了，阿姍那幾年是因為什麽休學？”
“你一點也不知道？”宋楓稍稍有些驚訝。
“朋友只告訴我她休學了，沒說為什麽，我打電話給她爸爸，沒接，再打就打不通了。”
“那你就沒想過親自回去看看？”
顧闌珊急忙辯解:“我當然想，但當時……總之，當時有很多狀況，實在抽不了身。”
“那件事，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是不是……她生病了？”
“那倒不是，她很健康，我可以給你看照片。”說着，宋楓去掏手機，可還沒拿出來，就又把手放回桌子上。
“抱歉，來美國之前我把她的照片全删了。”
顧闌珊看他眼神不對，女人的直覺一向很準，沒做過多思考便問他:“你們鬧矛盾了？”
“沒有。”
“那就是你喜歡阿姍？”
宋楓沒打算在顧闌珊面前藏着掖着，就點了點頭。
“可陳正康和你媽媽不是已經——”
“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顧闌珊挺着身子，眉頭緊鎖，疑惑地問:“你的意思是說，這些年他們、他們還沒結婚？”
“沒，但是最近已經在籌備婚禮，可能是因為我媽媽快不行了吧，陳叔叔想幫她完成一個心願。”
宋楓心裏非常清楚這一點，但就是接受不了，一是因為他還介意他爸的事情，二是因為那樣一來，他和陳憶姍就更不可能了。
顧闌珊聽後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半晌後問他:“你不希望他們結婚，所以跑到這裏來了，對不對？”
宋楓不怕被人戳破，甚至覺得顧闌珊的出現會是轉機，于是很快承認:“對，你說得沒錯，不過，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顧闌珊靠回椅子裏，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但眼睛仍緊盯着宋楓的臉，緩了一會兒，說:“我要回去了。”
宋楓試探問道:“回國嗎？”
顧闌珊拿起墨鏡給自己戴上，一邊找包一邊說:“對，我要回家。”
她要回家，她要贖罪，她要給女兒最想要的東西。
“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回去。”宋楓的這個決定很突然也很堅決，比離開中國時一張張删除陳憶姍的照片還要堅決，完全沒有顧慮其他事情。
他要回家，他要重來，他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