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從家裏到機場,從下午到晚上,尤可意給嚴傾打了無數通電話。
直到乘務員微笑着提醒她:“小姐,請關上您的手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謝謝您的配合。”
尤可意這才慢慢地關了機,靠在座椅上一言不發。
祝語側過頭來看她一眼,輕描淡寫地問了句:“怎麽了,他不接電話?”
她點點頭,不想讓媽媽看出她的失落,還故作大方地笑了笑,“大概是有事吧,晚點會回我電話的。”
祝語沒說話。
飛機緩緩起飛,升空以後很快進入雲層,将故鄉變成了小黑點,然後徹底消失在視線裏。
祝語拿着本雜志在看,偶爾回過頭去看看尤可意,看到她默不作聲地拽着那只已關機的手機望着窗外的雲層,頓了頓,說:“他上午送你回來,到現在也不過才八個小時,怎麽,就分開幾個小時而已,已經想他想到坐立不安的地步了?”
尤可意低頭看了眼黑漆漆的手機屏幕,搖了搖頭,“不是。”
“那是什麽?”
尤可意沒說話。
她只是擔心嚴傾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因為自從兩人在一起後,他唯一一次不接電話就是上次和方城談判的時候,等她趕去醫院,只看見他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樣子,那一刻她真的是吓得心跳都快沒有了。
而這次……她很快喝止了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這些有的沒的。
祝語笑了笑,重新拿起雜志:“你不願意說也沒關系,媽媽不逼你。”
尤可意側過頭去看了看,媽媽的唇邊還留有一抹淺淺的笑意,像是對現狀感到滿足而愉悅。
她覺得心頭好像有些不安,因為這并不是她所熟知的母親,她印象裏的母親是不會輕易妥協的,更不會在妥協之後還有如此輕松愉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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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着,她試探地叫了一句:“媽媽……”
祝語側過頭來,“怎麽?”
她說:“舅媽不是生病了嗎?你怎麽……”
怎麽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擔心?
祝語的笑容消失了,搖了搖頭,只說:“下了飛機再說,現在操心也沒用。”
尤可意的心頭被三件事情牽絆着:第一,舅媽要動手術;第二,嚴傾不接電話;第三,媽媽暧昧不明的态度。
她覺得事情好像有哪裏不對,可是說不上來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只能毫無頭緒地捏着手機坐在那裏,期盼着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
可是不安了很久,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低聲問了句:“媽媽,你是真的同意我和嚴傾在一起了?”
祝語的視線并沒有離開雜志,只是語氣如常地回答說:“當然,只要你願意和他在一起,只要他想和你在一起,我又有什麽立場阻止?”
就這麽輕而易舉得到了媽媽的諒解與同意,那陣最初的狂喜過去以後,尤可意才覺得不可思議。
她小聲說:“你不問問我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祝語笑了笑,“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那都是他的事情,我問與不問也改變不了什麽,何必去管那麽多?”
尤可意遲疑了片刻,“那如果他……如果他不是你想象中的普通人,你還會不會同意我們——”
祝語好像不太喜歡這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于是打斷了尤可意的話,似笑非笑地轉過頭來問她:“你是說他是小混混這件事?”
尤可意的小心翼翼就這麽凝滞在了臉上,随之而來的是一個震驚的眼神。
這一刻,她好像終于察覺到哪裏不對。
那個強勢又雷厲風行到要把所有細節都掌控在手心的母親為什麽破天荒地對她和嚴傾的事情不聞不問?這一天以來她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而今一想到,答案幾乎立馬浮出水面。
那是因為媽媽早就知道了。
飛機就要降落,尤可意的心也跟着一起墜落下去。
她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裏,半天才問出一句:“你怎麽知道?”
祝語微笑着說:“尤可意,我一向很不喜歡你的那個室友,但我現在好像沒那麽讨厭她了,因為她至少還懂得怎麽做才是為你好。”
一句話暗示出了她的消息來源。
尤可意渾身的力氣都好像被人抽走。
這是什麽意思?
她茫然地問:“可你說了你不會阻止我們在一起,只要我願意和他在一起——”
“只要你願意和他在一起,只要他想和你在一起。”祝語把雜志放進了手提包裏,從容不迫地打斷她的話,“當然,前提是只要他也想和你在一起。”
“……”什麽意思?尤可意并不明白。
祝語看到了她的迷茫,于是好心地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讓你們在一起,前提是你們郎情妾意,而不是你的一廂情願。”
尤可意接口便說:“我們怎麽不是郎情妾意了?我什麽時候一廂情——”話到這裏,戛然而止。
她的表情從下意識的反駁變成了呆滞。
因為嚴傾不接電話了。
一瞬間,很多被她遺忘的細節忽然之間浮上心頭。
從她接到媽媽的電話起,嚴傾的反應似乎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表面上看來一直是和她一起開心,而事實上她再回想時,卻根本記不起他有任何開心的跡象。
要回到樓道以前,他忽然間拉住她的手,說是要來一個離別的擁抱,那時候她以為那是普通戀人之間的難舍難分,可再次回想,卻只想得起他眼神裏難以理清的哀傷。
而媽媽的反應呢?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祝語,張了張嘴,震驚地問出一句:“你今天中午沒有去見朋友,你——”
“我去見了嚴傾。”回答簡潔明了。
尤可意的心徹底墜落谷底。
***
嚴傾回到酒吧的時候,下午三點整,陽光正好,曬得人懶洋洋的,心生暖意。
但他卻無論如何也暖不起來。
心裏有個地方冷冰冰的,空出了一塊,像是憑空被人挖走了。
陸凱正在和幾個兄弟打牌,見他踏進門,大老遠就吆喝了一聲:“喲,這不是咱們心狠手辣、抛夫棄子的嚴哥麽!”
旁邊的幾個人都開始狂笑。
“凱哥的成語水平已經登峰造極了哈哈哈,嚴哥抛棄你也是應該的,誰叫你無緣無故又要當人丈夫又要當人兒子的?”
陸凱臉上一紅,“滾滾滾,老子說話幹你們屁事,還敢笑話老子!”他死鴨子嘴硬,“老子是流氓,要個屁的文化!”
“那你還說成語幹什麽?還一口一個——”
“放屁啦,明明剛才是一口兩個,沒聽見心狠手辣和抛夫棄子嗎?兩個成語喲——噢!”
後面那個毛頭小子被陸凱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再笑!再笑!再笑老子跟你拼——”
“阿凱。”嚴傾走到了沙發前面,低頭看着正在嬉笑的幾個人,低低地說了一句,“有時間麽?跟我喝幾杯。”
陸凱哼了一聲,“沒見着嫂子哦?這才想起了我的好,始亂終棄的壞人——”
那幾個人又開始哄笑:“又來了又來了,又開始裝文化人用成語……”
在這些哄笑聲裏,慢慢地混入了嚴傾低到塵埃裏的聲音。
他平靜地說:“沒有大嫂了。”
笑聲戛然而止。
陸凱呆呆地擡頭看他,叫了聲:“嚴哥?”
嚴傾臉上是疲倦而沉默的表情,像是暴風雨後的平靜,雖然風暴已經平息,但留下的是被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毀過的廢墟,那些好不容易多起來的輕松愉悅已經蕩然無存。
他沒有再多說,只是輕聲問陸凱:“跟我走嗎?”
陸凱把手裏的牌往桌上一扔,二話不說跟着他出了酒吧。
海邊的風大得要命,這又是冬天,吹得人簡直心碎。
陸凱拼命把衣服裹緊,嘟嘟囔囔地說:“我操,這風大得快要把假發都給吹跑了!”
嚴傾回頭看他一眼,“認識那麽久,我怎麽不知道你戴的是假發?”
陸凱翻白眼,“人家這是比喻句!”
“……”嚴傾很納悶自己居然還能笑得出來,陸凱的語文水平果然是登峰造極的節奏。他覺得要是尤可意在這裏,一定會說陸凱又萌又幽默,不像他總愛講冷笑話。
這樣一想,他好不容易浮起的一點笑意又沒有了。
尤可意。
尤可意。
這三個字想一遍就要痛三次。
他們買了一大口袋啤酒,就這麽對着海風一瓶接一瓶地喝,扶欄之下是灰蒙蒙的海,海上還有豪華游輪,游輪上拉着大大的橫幅:春節狂歡party。
陸凱把手裏的空罐子朝海裏重重地砸去,大吼一聲:“去你媽個逼的狂歡鬼!歧視老子沒有錢!”
第二罐喝完,他又把罐子砸了過去,“去你媽個逼的豪華游輪!老子哪天要是上來了,絕對每個角落撒泡尿!”
第三罐喝完,又是一只罐子砸過去,“去你媽個逼的成語!老子要是有錢,哪裏會讀不起書,哪裏會亂用成語?”
嚴傾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卻只覺得血液都快凝固了,他很快喝光了罐子裏的酒,學着陸凱的樣子,頭一次不再冷冷清清,不再理智,而是把那只罐子朝着大海重重地砸去,大吼一聲:“去你媽個逼!”
陸凱很快糾正他:“不是去你媽個逼,是去你媽個逼的什麽什麽,必須要有……要有……那什麽玩意兒?主語後面那個叫什麽語來着?”他開始摳頭皮抓腦袋,“反正要有那個東西才夠爽。”
嚴傾笑得想把陸凱一腳踹進海裏,但考慮到踹進海裏就沒人陪他喝酒了,所以只是不輕不重地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罵了句:“你再跟老子說鳥語,信不信老子把你踹下去!”
陸凱很快捂着屁股一臉驚恐地後退幾步,“操,嚴哥你恩将仇報!我陪你喝酒,你居然踹我屁股!”
嚴傾斜眼看他,“嗯,有進步,這次成語用對了。”
……
嘻嘻哈哈地喝酒喝到爛醉,他頭一次發現,其實人生裏有個陸凱真的挺不錯的。至少在他覺得心裏難受得無法形容時,還能因為這個家夥笑出來。
他想,可能也沒什麽大不了。
他這輩子一窮二白,世态炎涼都嘗過,如今不過是再嘗一種,又有什麽大不了呢?
總會過去的。
總會忘記的。
可是不管酒精再怎麽上頭,他卻一直聽見腦子裏反複回蕩着一些話。
“你不過是活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的渣子,說難聽點就是人渣,要麽死得早,要麽蹲大牢,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愛情?”
“你愛她?你愛她哪一點?愛她放着大好前途不要,非要跟你過這種不是人過的日子?”
“你以為她是愛你?她不過是過慣了好日子,貪圖新鮮和你在一起,等到新鮮感一過,她只會唾棄你帶給她的一切。你算個什麽東西?”
……
他明明是那種可以不顧一切,只要對方惹他不開心了,直接動手朝死裏打的人,因為他是混混,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做的事情是對是錯。
可是面對那個女人,他不管有多憤怒,都只能坐在那裏,連一句髒話都不能說。
因為一旦他動怒,只會給她更多攻擊的把柄,只會令尤可意蒙羞。
酒精上頭就好像有人在身體裏放了一把火,嚴傾覺得五髒六腑都快要被燒得精光。
他迷迷糊糊地想,燒光也好,燒光也好。
燒光了就不會難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