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嚴傾出院那天發生了一個小風波。
病房裏每天都有兄弟來探望,每來一個,床頭櫃就多一個花籃或者果籃,于是一周下來,不止是病房裏的茶幾啊床頭櫃之類的,就連靠牆的地板上也整整齊齊地擺了兩排探望禮品。
看見尤可意皺着眉頭為難地思索該怎麽處理這堆東西,嚴傾倒是爽快,幹脆利落地說:“就扔這兒吧。”
“扔了?”尤可意吃了一驚。
“花籃太多用不上,果籃太多吃不下。”大哥還是言簡意赅,風範十足。
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的樣子,但尤可意還是有點遲疑,這樣會不會……太浪費了一點啊?
也就在這個時候,陸凱蹭的一下冒了出來,難得積極主動且上蹿下跳地舉手表示自己有話要說。
他之所以有這種舉動呢,是因為這一周以來每次有他在的場合,尤可意總是會被鬧得個大紅臉——
比如尤可意削水果給嚴傾時,他要是在場,準會咧嘴一笑:“大嫂真是個賢妻良母,嚴哥簡直嫁對了人。”
尤可意臉紅。
嚴傾臉黑。
比如尤可意在沙發上看書的時候,因為累了點,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恰逢陸凱走進來,一定會俯下身去看看她,然後啧啧稱奇:“都累成這個樣子了還守着心上人不肯離去,果然是中國好大嫂,癡情又貼心!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尤可意從夢中醒來,面紅耳赤。
嚴傾從床上看過來,眼神微眯。
再比如……也用不着多比如了,總之有陸凱在的場合,一定是叽裏呱啦地說着些會讓人尴尬的不合時宜的話。偏偏說話的人還以為自己有張三寸不爛之舌,可以把人恭維得滿心歡喜。
當然,這種難得的毫無自知之明其實也蠻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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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陸凱的以上表現,嚴傾禁了他的言,具體執行制度為:但凡踏進病房,說話前必須先請示,得到同意後方可開口。
于是又出現了更令人無語凝噎的狀況。
比如嚴傾睡着了,尤可意出去了,陸凱在病床前一直苦苦站着,好不容易等到嚴傾睜眼醒過來,看見他便秘似的表情,一頓。
“怎麽了?”嚴傾問。
陸凱指了指自己的嘴,用眼神詢問可不可以說話了。
嚴傾:“說。”
陸凱就跟快被憋死了一樣,終于把話吐出來:“點滴剛才已經打完了,血液回流了,再不處理就該出事了!”
嚴傾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擡手一看,輸液管裏已經進了血液了,于是愠怒地問:“你怎麽不早說?”
陸凱委委屈屈地垂下頭來,就差沒對手指了:“是你說必須經過你的同意才能說話的……”
總之這種事情出了好多次,才會導致如今陸凱想說話,還得上蹿下跳跟個猴子似的舉手請示。
嚴傾深覺今日有手足如此,簡直面上無光,只能無力地說:“你說。”
陸凱眼神放光地指了指一地的果籃:“嚴哥嚴哥,浪費食物多不好?高爾基說我撲在書箱上,就像饑餓的人群撲在面包上!別浪費了,你不要的話就給我好不好?給我吧給我吧,全部給我!”
嚴傾:“……”
有沒有人能告訴他,刀……在……哪……兒……?
尤可意:“……”
這句名人名言……是這麽用的嗎?(⊙o⊙)
陸凱還在上蹿下跳地一個勁兒撒嬌:“給我嘛給我嘛,與其浪費掉,還不如送給我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他發現對着嚴傾賣萌沒用,迅速轉過身去繼續跟尤可意撒嬌,“大嫂!大嫂你最好了!大嫂大嫂大嫂人家想吃……”
“你吃得完?”尤可意震驚地打斷他,這一地至少也有十多二十只果籃啊!
陸凱自有他的小算盤,沾沾自喜地盤算着:“沒啊,吃不完,我打算去醫院大門外面擺個攤子,七折優惠出售新鮮果籃……”
“……”
“……”
于是三個人出院的時候,回頭率變得很高很高,陸凱可謂是功不可沒。
尤可意和嚴傾倒是十分正常地往樓下走,只有陸凱一手挂着n只水果籃子,呼哧呼哧地努力跟上大哥大嫂的步伐,左搖右擺異常滑稽。
也多虧了他,否則正往電梯裏走的尤璐也不會看見都快踏出醫院大門的尤可意。
她摸着肚子正往裏走,冷不丁聽見大廳裏傳來一陣輕微的哄笑聲,好奇地一回頭,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扶着個男人在往外走。
她頓住腳,疑惑地看了半天,然後揚起聲音叫了一句:“可意?”
正小心翼翼伺候着嚴傾往大門外走的尤可意尚在接受嚴傾反複的解釋:“尤可意,不用這麽心驚膽戰的,我已經沒事了,不是什麽一碰就會碎的陶瓷人。”
她正欲反駁,就聽見了姐姐的聲音,腳下一頓,連脊背都僵硬了。
空氣似乎凝滞了片刻。
就在意識回籠的那一剎那,她下意識地松開了扶住嚴傾手臂的雙手,渾身一個激靈,立馬轉過身去。
“姐,姐姐?”
尤璐扶着肚子從電梯門口走了過來,視線疑惑地轉向了嚴傾。
“這位……”
似乎有些眼熟啊?
尤可意的身體已經條件反射地拉開了和嚴傾的距離,她站在原地驚慌失措了幾秒鐘,然後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對姐姐笑着說:“這是我對門兒的鄰居,胃出血住院了幾天,家裏人不在,我就當了一次活雷鋒,來接他出院。”
她全部的心思都撲在了姐姐身上,一心想着要怎麽瞞過去,卻因此忽略了站在她左邊半步的人面上是何種表情。
嚴傾不着痕跡地低頭看了一眼她在尤璐出現的第一刻就慌忙松開的手,然後看她刻意拉開兩人的距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尤璐說着謊。
眼神有那麽短時間的凝滞,然後以一種微不可查的速度沉了下去。
其實這樣的事情早就已經預料到了,他和她本來就是旁人眼裏毫無契合之處的兩個人,不被人看好祝福,甚至見不得光。
可原本以為自己能夠直面這種狀況的嚴傾到此刻才發覺,有的東西即便你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當它到來時卻也依然無可避免地産生了一種名為失落或者自卑的情緒。
他看着尤可意急急忙忙撇清兩人關系的舉動,一顆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尤璐似乎也記不起嚴傾就是幾個月前送腳傷在身的尤可意來醫院的出租車司機了,只是愣了愣,回想了片刻自己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否則為什麽會覺得他這麽眼熟呢?
但尤可意繼續笑容滿面地走過來拉着她的手,問她最近感覺怎麽樣,寶寶調皮不調皮,以及姐夫最近在忙什麽,有沒有好好照顧她。因為這些問題,尤璐也就抛開了嚴傾面熟這件事,轉而和妹妹說了幾句話。
事情就這麽圓滿地掩飾了過去。
尤可意把尤璐一路送進了電梯,然後又重新回到醫院大廳。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嚴傾已經走了,只剩下陸凱一個人拎着大包小包的果籃在那兒東張西望。
見她出來了,陸凱像顆聖誕樹似的拼命舞動兩只挂滿果籃的胳膊,“這兒這兒這兒,大嫂我在這兒——”
尤可意以光速沖了過去,以免他繼續這麽招搖過市、引人注目,然後低聲問了句:“嚴傾呢?”
陸凱說:“嚴哥說怕你熟人多,在外面遇到難免尴尬,所以就自己先回去了。”
尤可意一怔。
他先回去了?
不等她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回想到剛才遇見姐姐時的場景,心下一頓,仿佛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
雖然嚴傾比尤可意先坐上車回家,但因為她在出租車上接二連三地催促司機快一點,再快一點,所以竟然與嚴傾前後腳回到小區。
她沖進嚴傾那棟樓時,電梯門正要合攏,想也不想地把手伸進只差幾厘米就要合上的電梯門之間,終于在最後一刻阻止了電梯上行。
嚴傾在電梯裏詫異地擡起頭來看着她,張了張嘴,沒說話。
她氣喘籲籲地踏進電梯,重新按下他住的樓層,于一片靜默中低聲問了句:“你生氣了?”
嚴傾頓了頓,搖頭平靜地說:“沒有。”
“你有!”尤可意有點慌,站在他身邊側過頭去望着他,“你生氣了!”
篤定的語氣,還帶着點心慌意亂的情緒,她的眼神很不安。
嚴傾也轉過頭來與她對視,然後字句清晰地告訴她:“尤可意,我沒有生氣。”
如果說他兇一點,冷漠一點,或者語氣裏的失落明顯一點,那她大概也不會這麽心慌了,因為那些都在她的預期之中。可是現在的嚴傾神色安詳,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反倒叫尤可意手足無措。
“是因為我剛才的表現對不對?”她咬着嘴唇,面色難看。
嚴傾安靜地搖搖頭,“你并沒有做錯什麽。”
“是因為我否認了你,我知道!”她有些慌亂地自顧自承認錯誤,心裏懊惱又沮喪。
嚴傾低聲叫她的名字:“尤可意——”
尤 可意卻認定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心慌意亂地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衣袖,有些心急有些愧疚地說:“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在姐姐面前否定我們的關系,胡亂說一 氣……我就是,我就是覺得有點太早了,我們才剛剛在一起,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去面對那些可能到來的問題。但是嚴傾,你要相信我真的一點也不 怕,我只是希望我們的關系再穩定一點,到那個時候——”
“尤可意。”
“我真的是因為一時太慌張了所以才會下意識地那麽做,如果你希望,我們可以重新去找姐姐的。她最愛我了,對我很好,她會理解我們的,只要我把事情都告訴她。不然我現在打個電話——”
最後一遍“尤可意”出聲的同時,嚴傾擡手,用修長纖細的食指堵住了她的嘴唇。
其實也說不上是堵住,因為他僅僅是将食指輕輕地貼在了她的唇上,冰涼的觸感,輕柔的姿态。
尤可意卻立即沒了聲音。
她保持着微微擡頭仰望他的姿勢,眼神慌亂而茫然,帶着探尋的目光想要仔細觀察他究竟在想什麽,有多生氣,打不打算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
可是光亮耀眼的電梯燈光下,她面前的男人姿态安然,面容如常,沒有一絲一毫的愠怒。
她的整顆心都懸在半空,惴惴不安。
一片靜默裏,她聽見嚴傾緩緩地開口說:“尤可意,我沒有生氣,因為你并沒有做錯什麽。”
“可是——”
可是你先走了。
你沒有等我。
那不是生氣是什麽?
她想說話,嘴唇卻又一次被他的食指按住,這一次,他微微用力,阻止了她開口的動作。
“聽我說。”他從容不迫地望進她眼裏,“你我都清楚我的身份,我們本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說是天壤之別也不為過。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在一起了,兩人都決定不顧那些有的沒的,認定了只要在一起就好,但別人也不會這麽想。”
“……”
“那是你的姐姐,你不希望她對你失望,我能夠理解。”他見她沒有要搶話的趨勢了,所以移開了食指,然後幫她理了理剛才因為奔跑而有些淩亂的耳發,“況且做錯事的并不是你——”
頓了頓,他才說出最後兩個字:“是我。”
尤可意一聽這話,還以為他要說他們在一起是個錯,他不應該答應她之類的,心都揪了起來。
又來了是嗎?
他又要開始說大道理,然後得出不能在一起的結論了嗎?
她都要難受死了。
可是他最好死了這條心!因為不管他說什麽,她都絕對不會輕易投降的!就算他拿刀砍她,砍死她她也不會妥協的!
她又開始拿出了戰鬥姿态,随時準備反擊,然而在她開口的前一刻,嚴傾卻先伸手覆在了她的面頰上。
他低頭看着她,最後一句話低沉而又輕得像是呢喃耳語,幾乎低到了塵埃裏。
他的眼神深得像是望不見底,太多複雜的情感波動叫人無從捕捉。
他說:“尤可意,是我做錯了,是我選錯了路。”
一字一頓,深刻得像是要拔出插在心尖尖上的刀。
***
他說——
尤可意,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走上了這條路,也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才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應有的人生。
我并沒有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什麽不妥之處。
都是老天安排的。
也是我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可是因為遇見你,我明白了什麽是自卑,什麽是渴望。
我終于開始後悔自己選擇了這樣一條看似沒有結局又或者結局并不樂觀的路,因為這樣的我根本沒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
可我仍然愚蠢地站了過來,并且妄想要讓所有人看到這一幕。
我忘了我自己配不上。
可我也忘了要怎麽放手。
那一天他究竟說了什麽,其實尤可意記得并不真切,他也許說得沒有這麽文藝,沒有這麽夢幻,沒有這麽小言,也沒有這麽深情款款。
很多年後她甚至都記不清這段話的中心內容了,可是卻總記得當她濕潤着眼眶擡頭看他時,那雙眼睛裏閃爍着的萬千星輝。
是全世界所有的星光同時盛放。
是深海裏所有的珍珠光芒齊綻。
是值得她放在心上一輩子的人,一輩子的回憶。
***
長久的沉默後,電梯門開了。
他拉起她的手走向漆黑的樓道裏,卻聽見她低聲說:“不是,不是這樣。”
停在門口,他偏頭去看她,沒有說話,只是等待她的下文。
他聽見尤可意說:“人生那麽長,未來的路誰都不知道,根本不應該用今天的身份或者財富去衡量一個人的價值。”
他低下頭來看着黑暗裏她波光流轉的眼睛,漆黑透亮一如天邊的星子。
“嚴傾,我看到的并不是你的身份或者其他什麽,我看到的是這裏——”她伸手覆在他的左胸之上,有些急切地說,“是這裏告訴我,你是值得我尊敬和喜歡的人。”
因為你那麽好。
那麽好。
好到除了好這個字,我根本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去誇贊你。
手掌之下是有力地一下一下跳動着的心髒。
心髒的主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間用力地将她攬入懷裏,然後摁在了冷冰冰的門上。
尤可意尚在為背後冰冷的觸感渾身一個哆嗦時,眼前忽然間一片漆黑,連最後一點光線也消失不見。
有什麽柔軟的東西壓了下來,鋪天蓋地都是淡淡的煙草味與薄荷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樣溫熱地、愛憐地卻又微微用力地壓了下來,似乎夾雜着什麽難以抵抗和壓抑已久的情緒。
她睜大了眼睛,感受着後背的冰冷與唇間的滾燙。
這一刻,顫栗的也許并不是身體,而是心靈,是這具身軀裏渴望自由已久,而今終于得到釋放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