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方城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那個笑容溫和無害的男人。
屋子裏一時寂靜到極易令人想起兒時寫作文的慣用比喻: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他艱難地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最終卻只是低聲問出一句:“嚴傾,你不怕死嗎?”
這樣的一個賭局并非賭前程,而是賭命。
他 看見嚴傾漫不經心地笑了兩聲,然後擡頭看着他:“方城,你跟我作對也有兩年了。兩年來,你占我的地盤,傷我的兄弟,搶我的生意,壞我的名聲……我跟你大大 小小起了幾次沖突,卻并沒有對你趕盡殺絕。因為火拼意味着死人,意味着不管我們之間哪一方贏了,另一方的所有人都會死的死,傷的傷,就算不死不傷,這輩子 作孽這麽多,大概也沒辦法在市裏待下去了。”
“我當然怕死,怕你活下來,而我沒命了,只能把今天的一切拱手相讓。”嚴傾神情淺淡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但是我們之間的沖突總該有個了斷,倒不如就我們兩個人,幹脆利落地賭了這一局。我向你保證,如果今天我沒死,将來死的那個一定會是你。”
最後幾個字語調平平,卻像是暗藏鋒芒的刀刃,聽得人心驚膽戰。
此刻,方城面臨的選擇只有兩個:不喝,死;喝,還可能有一條活路。
門口的陸凱拿着槍抵在那個男人身上,外面的人大概都被嚴傾這邊的人控制住了,沒有一個人進來救他。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拿杯子,臉色白得像紙。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他端起茶杯的前一刻,另一只手奪過了他的茶杯。
嚴傾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替你喝了這杯茶,條件是要你放了李旭日的妻兒,你同意不同意?”
“……”方城張着嘴巴望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我在問你話,是放人,還是喝下去?”
方城神色複雜地說:“你要為了那個叛徒喝了這杯茶?”
“是我在問你,還是你在問我?”嚴傾眼神微眯,神情已是有些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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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城終于松口:“放。我放人。”
親耳聽見方城打電話去命人放了李旭日的妻兒,然後由陸凱親自打電話給李旭日确認了他們的安全,嚴傾笑了笑,将兩杯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下,不過眨眼的功夫,那兩杯加了料的茶水都進了他的腹中。
臨走之前,他含笑留下一句:“方城,你連這點膽量都沒有,拿什麽跟我鬥?”
在方城不可置信的眼神裏,他步伐從容地轉身出了門,一路跨出大廳,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凱跟在他身後小聲叫着嚴哥,他理都沒理,背影挺拔得像是一株參天白楊。
一直到他走到街角,轉彎進了一條巷子,才像是渾身都洩了氣一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伸手死死地抵着貼滿各式廣告的牆壁,他大口大口喘着氣,然後騰出一只手來一把抓住陸凱的手。
“嚴哥!”陸凱的表情極為驚慌,也跟着跪在他面前,“你怎麽樣?怎麽了?”
嚴傾的手開始發抖,然後整個人都像是失去控制一樣,不住的抽搐着。渾身像是有無數蟲子在咬,所有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往腦子裏沖。
陸凱驚慌失措地問他:“不是說好逼他喝嗎?為什麽你自己喝了,還把兩杯都喝了?為了那個叛徒,值得嗎?你怎麽這麽傻?你,你怎麽樣?我,我叫人來送你去醫院!”
嚴傾努力維持意識,死死抓住陸凱的手,咬着牙艱難地說:“叫車來,送我去洗胃,不能讓別人看見……”
每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他想要支着身子爬起來,但渾身上下都不聽使喚,一次比一次抽搐得厲害。
他看見陸凱像是不要命一樣朝着馬路跑去,試圖攔車。如果是以往,他大概會笑陸凱混了這麽多年還像是熱血青年一樣,沒頭沒腦,可是此刻他笑不出來了。
他的視線很快就模糊到只剩下一片白光,渾身力氣都被抽空。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瞳孔開始渙散,大概是藥效發作,他忽然間産生了無數幻覺。
但在這些嘈雜擁擠到宛若銀河中的萬千星光一般的念頭裏,他反複對自己說着同一句話:你不能死。
他不能死,因為這是這個計劃裏最重要的一環。
他不能死,因為他要活着把方城搞垮,活着去見尤可意。
***
有意識的第一刻,嚴傾發現自己站在一所小學的走廊裏。
牆壁的下半部分被油漆塗成了綠色,上半截是白色。門是暗紅色的,是那種最老式的木質門。
在他的頭頂是一塊從門上支出來的白色木板,上面寫着五個紅色的字:一年級三班。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身在這裏,直到模模糊糊想起了這所小學在他十來歲的時候就被翻新了一遍,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只有在夢裏才會看見一些已經不複存在的事物。
他有時候會出現這種狀況,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夢,卻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
索性也不掙紮了。
他站在門口往裏看,教室裏的一群小學生在上課,老師正教大家背唐詩。
草長莺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先是溫習了一遍,五十多個小孩齊聲朗誦,咿咿呀呀的童聲稚嫩又清脆,聽在耳裏軟軟的。
老師拿着書走下了講臺,一邊走一邊說:“昨天我讓大家回去背誦了這首詩,今天要抽人背給我聽……”
她的目光在人群裏巡視了一圈,然後停在了最後一排角落裏的那個孩子身上。
那是個男孩子,粉雕玉琢的模樣很是可愛,只是頭發太長,細碎的劉海遮住了眼睛。穿得也不夠好,黃色的運動服被洗得褪色了不說,袖子還長了好大一截,看樣子不是自己的衣服。
此刻,男孩子尚且不知老師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還低頭專心致志地看着藏在課桌之下、雙腿之上的漫畫書。
他看得極為專注,嘴角還有一點難得的笑意。
之所以嚴傾知道那是難得的笑意,是因為他清楚,那本漫畫是男孩子央求很久,才從同桌那裏借來的。
同桌是個小胖子,很神氣地說:“我只借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後,你必須還我!”
小胖子甚至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手腕上那只大多數同齡人都沒有的童表,報出了時間:“喏,你看清楚了,從三點零三分算起,你大概只能看到這節課下課!”
所以男孩子如饑似渴地看着這本在同齡人中格外流行的漫畫,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
直到那個瘦得像豆芽一樣的老師扶了扶眼鏡,幹巴巴地從嗓子眼裏擠出他的名字,嚴厲地看着他:“嚴傾,你來背給我聽!”
這句話讓小男孩渾身一顫,然後小臉煞白地擡起頭來望着老師,剛才的那點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還坐在那裏,張着嘴不知所措。
那位女老師很快從過道裏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冷冰冰地說:“嚴傾,老師叫你背誦課文,你為什麽不站起來?”
小男孩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随着他站立的動作,翻開在腿上的書也跟着滑落在地,啪的一聲落在水泥地上。
全班都回過頭來看着這一幕。
老師彎腰撿起了那本書,面無表情地湊到他面前,“這是什麽?”
他只是畏畏縮縮地低着頭,連看都不敢看老師的眼睛。
語文老師年近四十,任教多年,缺乏職業熱情,多了幾分嚴厲苛刻。她看着眼前這個成績糟糕、家世糟糕、性格糟糕……或者應該說是沒有哪一點讨人喜歡的小孩,心裏多了幾分嫌惡。
她把那本書啪的一聲打在孩子手臂上,書應聲落地。
這一聲突兀的動靜吓得孩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也讓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心頭一跳。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他似乎早有預料,根本不願意再多看一眼。他轉身想走,想逃離這個夢境,可是不管他怎麽跑,卻好像永遠跑不出這條走廊。
牆壁的上半部分是白色的,下面是綠色的。
大門是暗紅色的,木質的老式門。
頭頂是支出的班級銘牌,上面寫着一年級三班。
敞開的門內總是那個嚴厲的老師,以及站在她面前唯唯諾諾一臉惶恐的小男孩。
嚴傾逃不出這條走廊,因為他逃不出這個夢。
他只能被迫看着教室裏那一幕,聽見那個女老師冷冰冰地對他說:“你知道為什麽班上的同學都只有七歲,就你一個人快滿九歲了嗎?”
年幼的他茫然無措地擡頭望着老師,烏黑的大眼睛裏充滿了害怕。
老師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鏡片之後,沒有同情憐憫,有的只是一閃而過的厭惡。她說:“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你媽媽不要你,爸爸也不養你。你是在別人的幫助下才幸運地進了學校讀書,接受學校的教育,不然你根本沒有書讀!”
“你不明白別人的好意就算了,不懂得知恩圖報就算了,現在連對老師起碼的尊重也做不到,你來讀什麽書?不如回家去吧,不要坐在這裏礙了我的眼!”
一字一句本算不上是最惡毒的話語,因為比這惡毒的話在此後的人生裏,他聽得都快要麻木了,所以這些都算不了什麽。
可是對于當時還未滿九歲的孩子來說,這些當着全班五十七名同學向他砸來的話語如同冰雹一般,粉碎了他剛剛萌芽不久的自尊心。
他尖聲叫着,亂舞着手臂:“我媽媽沒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沒有不養我!不準你亂說!你亂說!”
混亂之中,他猛然間打到了語文老師的小臂。
老師下意識地退後兩步,尖着嗓音吼他:“你敢打我?”
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領,來來回回搖着他瘦小的身軀,有些情緒失控地喊道:“你爸媽不教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居然敢打老師?你是想變成你爸一樣的人,是不是?今後去混社會,濫賭濫喝,然後變成社會的渣子,走你爸的老路,是不是?”
……
那些話字字句句都是根針,本該是不起眼的存在,卻因為千萬根針一起刺來而變成了最傷人的利器。
嚴傾逃不出這個夢。
他只能一遍一遍看着這個折磨他多年的場景,一遍一遍看着教室裏那個哭得一臉絕望還在拼命喊着“我媽媽沒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沒有不養我”的孩子。
那些喊叫聲像是震耳欲聾的雷鳴,将他的心一點一點震碎,而那些碎片紛紛揚揚灑落一地,低到了塵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