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言末帶着蔣雲來到了市中心的一幢高檔公寓樓裏, 然後坐着電梯到了頂層。
大樓的位置很好, 就坐落在臺伯河邊上,古老的大橋橫亘在河面,對面是綠樹掩映中的大教堂和更多宮殿式建築,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幅優美的油畫。
房間裏采用的卻是後現代主義的極簡風, 格外挑高的樓層, 充足的采光, 白色和淺木色搭配出來的主色調, 還有流暢而輕盈的室內布置, 帶來一種簡單而舒适的居住感。
蔣雲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言末在郊外還有一處莊園, 還好沒有去那裏。
他對這幢公寓也并不陌生, 甚至還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樓上是卧室,我睡在最左邊那間, 其他的房間你可以随意挑, ”言末說, “阿歷桑德羅就住在樓下,他邀請我們晚上去他家吃飯——他的太太可是做得一手好菜。”
蔣雲卻沒仔細聽言末說話,他一進門就步伐輕快的放下行李,脫了鞋子,一點都不客氣的撲在了一個一米多寬,兩米多長的米咖色豆豆袋上,還在上頭快活的打了一個滾。
這是一種用柔軟蓬松的泡沫顆粒填充的懶人沙發,随意而慵懶,就是埋人毫不手軟。
柔軟得像雲一樣的豆豆袋将蔣雲整個人包裹起來, 就像童話故事裏那樣,蔣雲閉上眼睛,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漂浮在了雲上。
他打了一個滾,又拱了兩下,然後就直接陷在了裏頭,兩只腳懸空翹在外面,手抓着柔軟根本無法使力的豆豆袋邊緣,小手小腳徒勞無功的掙紮了一陣,然後才想起來,他起…起不來!
他每次都會這樣,可每次都忘了以前的教訓!
蔣雲趴在他心愛的豆豆袋上,欲哭無淚。
言末一愣,才趕快過去把蔣雲扯起來,他還沒見過蔣雲這麽輕松随意的樣子。
蔣雲借着言末的手才坐起來,一臉心虛,只在那邊左顧右盼的裝傻。
他很快又覺得自己實在有點失态,一骨碌滾了下來,跌坐在木地板上,勉強對言末露出微笑:“您的沙發看上去太舒服了,抱歉我沒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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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末憋住笑:“你喜歡就好。”
蔣雲當然喜歡,他都快要愛死這地方了!
很多年前——或者說是在還沒有發生的未來,他在這個屋子裏度過了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那時候,他和言末還沒有滾到一起去,只是單純的上下級關系,他也是被言末安排住在這裏,忙碌而充實的學習,工作,還有酒後……
蔣雲一想起這個,就像是被獵狗盯上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直起身子,丢下一句:“我去樓上看看!”
然後,他就拎着小行李袋竄上了樓。
言末莫名覺得很高興,就像是遺失很久的珍寶終于歸位。
“他只是個客人啊。”言末好笑的搖搖頭。
蔣雲下意識準備走進上輩子住過的那間卧室,在門口停住了腳,猶豫了一下,還是選了隔壁的另一間房。
這時候言末也跟了上來,看見蔣雲選擇的屋子不由一愣,再看看邊上空空蕩蕩的另一間,又是一笑,把心裏的別扭隐了過去。
“這邊能直接看到街上,意大利的古建築保存得不錯,能看到很多有意思的老房子,”言末說,“不過隔壁那間能看到臺伯河,也很美。”
“我就是個俗人,”蔣雲對着他笑,“我還是更喜歡看人來人往的街道。”
靜靜的河流将歷史悠久的城市一分為二,一邊是高樓林立的新城,另一邊是古香古色的過去。
蔣雲又轉過頭,看樓下的車水馬龍,華麗典雅的奢飾品店門楣上的小設計,大街上往來的行人,還有成群結隊左顧右看的好奇游客。
“我覺得這些比河水更有意思。”蔣雲說。
言末看了他一眼:“你先休息,倒一下時差,時間差不多了我會叫你的。”
“謝謝你。”蔣雲說,然後看着言末離開房間。
他對着門發了很久的愣,突然捂着臉倒在床上,柔軟的大床完美的承接了他身體的全部重量,某些東西卻怎麽也接不住,碎裂在地上。
蔣雲的腦子裏混混沌沌,在這間熟悉的房子裏,他一下子想起那些已經成為幻覺的過去,又想起自己小時候赤着腳在街上跑的樣子,他的記憶亂成一團,過去現在還有未來交織成一團一團理不清的線球,然後,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着了。
即便睡着了,他還在做夢。
一下子是舒适的現代公寓,一下子又是陰郁的古老莊園,言末一會兒穿着休閑衣,特別親切的和他聊天談笑,一會兒又穿着莊重的三件套西服,站在莊園的臺階頂層,高高在上的低頭俯瞰他。
蔣雲沖上臺階,想追上言末,可只能抓到一團似有還無的夢。
他一下子就睜開了眼。
這時候,天已經混沌沌的了,夕陽藏在雲後,就像一位矜持的貴婦,只露出一丁點裙擺。
他正看着夕陽發呆,聽見門被敲響了。
“請進。”他說。
言末探進頭來:“休息得怎麽樣?我們可以下去了。”
蔣雲看着言末的臉呆了一會兒,言末的臉在夕陽的拂照中,越發俊美如神祇,流暢的五官線條簡直比最出名的雕像還要完美。
他的心怦然一動,又突然反應過來,飛快的移開眼神。
“請等我五分鐘!”蔣雲跳下床,把那些無端由的情絲掩埋。
“好好想着等下的晚餐,”他對自己說,“那可是瑪瑞亞親手準備的晚餐!”
跟永遠都咋咋呼呼,喜歡吹胡子瞪眼的阿歷桑德羅不同,瑪瑞亞是一個快活的意大利婦人,身材微胖,皮膚白皙,最重要的是有一手好廚藝。
她做的美味佳肴,就算是蔣雲這個從大吃貨國來的孩子,都忍不住啧啧稱贊。
言末和蔣雲提着小禮物,下樓就來到阿歷桑德羅的家裏,按響門鈴,一個富态可愛的老婦人就迎了出來。
“歡迎你,來自東方的小天使。”她給了蔣雲一個熱情的擁抱,身上還帶着廚房裏點心的柔軟甜香,那是能叫人一聞到就全身放松的氣息,家的味道。
蔣雲一見到她,就忍不住想哭。
他用臉蛋蹭了蹭他的瑪瑞亞媽媽,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見到您很高興,尊貴的太太。”
“叫我瑪瑞亞,親愛的小天使,我可以叫你雲嗎?”她說了一個不太标準的中文發音。
“這是我的榮幸。”蔣雲很高興的說。
兩個人相攜着手,親親熱熱的就進了門。
阿歷桑德羅都有些嫉妒了。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嫉妒那個東方小子還是自己的太太,反正這兩個人才一見面就迅速相親相愛起來,把自己還有老板全都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阿歷桑德羅做了幾次無效的抗争,依然無法得到兩人的關注,只好對着老板舉了舉酒杯:“我們都是不被重視的可憐人,只能自娛自樂了。”
言末看着蔣雲笑得酡紅一團的小臉,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這頓晚餐真是叫人愉快極了。
美味的食物,溫馨的氣氛,馬瑞亞媽媽爽朗的笑聲——是的,蔣雲很快就再一次這麽叫起這個可愛的老婦人,就和上輩子一樣。
馬瑞亞也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小甜心——她喜歡這麽叫蔣雲,覺得他真的就像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讨人喜歡。
蔣雲出門的時候都忍不住哼歌,他的嗓門慘不忍睹,卻依然掩蓋不了心裏的高興勁兒。
“你很喜歡瑪瑞亞。”言末說。
“當然,”蔣雲的眼睛發着光,“我愛極了她!”
瑪瑞亞身上有蔣雲最渴望的東西,那是一種他或許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
“瑪瑞亞也很喜歡你,你可以經常去他們家做客。”言末說。
蔣雲高興的點頭,旋即又嘆口氣:“可惜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你可以再多待一陣的,”言末脫口而出,“當然,我也很歡迎你來住。”
他剛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太打攪你了,”蔣雲看了言末一眼,又飛快的移開眼神,“更何況,國內還有很多事要忙。”
“當然。”言末紳士狀的微微點頭,“我的意思是……如果有空的話,我很歡迎你來做客。”
言末覺得有些局促,他看了看蔣雲的頭頂發旋,又移到男孩的耳朵上,這孩子現在大約還沒有發育完畢,身量不高,就連耳垂都是小小的,玉一樣的顏色,悄悄藏在發梢後面。
他的肩膀也不寬,顯得整個人更加瘦弱,一陣風就能刮跑了,可是骨架勻稱,線條優美,按照阿歷桑德羅的形容:帶着一種精致的脆弱感。
言末覺得這形容真是妥帖。
視線再向下,他停在了蔣雲的手背上。
蔣雲被盯得很不自在,忍不住縮了一下身子:“怎麽了?”
“你的手上,有很多傷痕。”言末慢慢說。
他的聲音慢得像是意大利歌劇裏的低音詠嘆調,帶着綿軟的腔調。
蔣雲心裏一酥又一緊,飛快的把手藏在身後,勉強笑:“都是小時候不懂事打架打出來的,不過這也算是男人的勳章吧哈哈哈。”
言末垂眸看着蔣雲,男孩身板嬌小,發質細軟,幾縷頭發乖巧服帖的垂在臉頰上,可一點也看不出是一個喜歡打架的孩子。
“好好保護你的手,這是一雙能畫出美妙作品的手。”言末嘆口氣,又揉了揉揉他的頭。
将雲低着頭,看着手上一條疊一條的白痂,那些重重疊疊的傷疤構成了他的過去,或許還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