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江天曉從未在于朗臉上見過如此慘淡的表情,分神了幾秒,才想,他又在騙我。
于朗太聰明,太了解他了,總能直攻他防備的最薄弱處。
江天曉沒有接于朗的話,低頭吃面。
然而連這碗面都像是于朗的計謀,面條細細白白,整齊排在蝦仁澆頭裏,一筷子翻開面條,下面露出劃了十字的香菇,和白嫩嫩的魚丸。
江天曉心裏忍不住地冷笑,這算什麽,他們現在的關系,有必要大費周章地做這樣一碗面嗎?想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先留住一個男人的胃?于朗這是——徹底沒別的辦法了?
盡管餓了兩天,但想到這些,依舊沒什麽食欲。
江天曉幹脆放下筷子,直接發問:“你和陳白是什麽關系?”
于朗也放下筷子,低着頭沉默了幾秒,反問:“他們沒告訴你嗎?”
“告訴了,”江天曉平靜道:“不過還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沉淵門的門主告訴他,陳白和于朗,是戀人。
那竟然是上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1856年,在永川做官的陳白和于朗相識,後來于朗離開沉淵門追随陳白而去——再後來,于朗和陳白在北京決裂,被陳白抽走了一魄。陳白失蹤于妥明叛亂,于朗卻因為被抽走了一魄,“活”到現在。
但于朗和陳白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沉淵門的人也并不清楚。
“我們……在一起過,”于朗兩手手指交叉放在膝蓋的中央,仍然垂着眉眼:“那是鹹豐六年,1856年。”
他越說聲音越小,仿佛不敢再說下去。
“然後呢?你為什麽被他抽走了一魄?”
于朗的嘴角向下垮了一下,但只是一下,然後他語氣平平地說:“我們在一起之後他被調任柳州,我便跟着他去了柳州;後來他升遷去北京做官,我也跟着去了北京。那時候我連20歲都不到……對外面一無所知。我和陳白,是十分不同的兩個人……我們就不是一路人。我們之間漸漸有了矛盾,我教他靈術之後,我們的矛盾更加激烈。最後,他抽走了我的一魄,走了。”
江天曉暗自捏緊拳頭,問:“他抽走的是你的哪一魄?”
其實他已經知道了。是非毒。
而非毒,控制的是人的愛。失去非毒,則無法愛人。
原來他從來沒有愛過江天曉。他根本不能。
江天曉自虐一般,要于朗親口承認。他知道自己需要于朗的承認,于朗承認了,他也就終于在感情上對于朗全然死心。而感情上都死心了,其他的,自然也就不那麽難以接受了。
過了很久,于朗答道:“是非毒。”
“所以從那個時候起,你就已經沒法愛別人了,是不是?”
“……是。”
好。好了。足夠了。
烈火灼心大概也不過如此,江天曉顫抖着說:“其實你不用做到這個地步,你不僅要設計那些騙局,還要裝作喜歡我……你不累嗎?那時候,就算你不和我在一起,我也不會相信沉淵門的。”
于朗終于擡頭看向江天曉,他雙眼細長,像含了盈盈一捧水霧:“所以……你要走了,是嗎?”
“是,”江天曉幹脆地點頭:“我不走,難道等着送死?”
“不是讓你送死,”于朗低聲辯解:“只是一個類似下靈的過程,我會保護……”
“但是有死掉的可能。”江天曉打斷于朗。
于朗不說話了。
沒錯,但是有死掉的可能。
于朗通過占蔔得知陳白尚有殘魂留在人世,他找了這麽多年,終于找到一個江天曉。江天曉的生辰八字,是于朗見到過的,最接近陳白的。
“我和陳白竟然是同月同日生,”江天曉冷笑:“以前我覺得自己運氣太背,我如果不是那天出生,我爸就不會出車禍。你說不是這樣的,不是我的問題——于朗,我真的不該那天出生。”
于朗急切道:“別這麽說!”
“不是嗎?”江天曉覺得這樣挺沒意思的,像個怨婦,可他真的忍不住:“我如果不是生在四月十七,也就不會生在陰歷的三月十五,晚一天早一天都不會——我爸不會死,我也不會被你騙。不過,這都是命,我也認了,可能我就是比較倒黴吧。”
于朗起身,一把抓住江天曉的手腕:“你聽我說,我——”
江天曉狠狠一揮胳膊,把于朗推開了。
于朗的胯骨撞上餐桌邊緣,發出“砰”的一聲響,他的五官跟着扭曲。
厚重的木質餐桌被撞得平移了一小截距離,江天曉知道,他這一下撞得很疼。
于朗靠在牆上喘着粗氣,他的目光緊緊鎖在江天曉身上,肩膀顫抖得像風中的一頁白紙。
“你別走行不行,我後悔了,江天曉,我後悔了!我不會用你召喚陳白的殘魂了——我放棄了江天曉,你別走了。”于朗竟然帶上了哭腔,他一手還捂着剛剛被撞的胯骨,疼得彎下了腰。
“我什麽都不要了,死不了就死不了吧,你最後相信我一次行嗎?江天曉?”連綿的淚水滴落在地板上。
這姿态看在江天曉眼裏,是多麽卑微和低賤。
江天曉的心像被鐵塊墜着,又沉又痛。他想,于朗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已經沒法再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了,于朗。
“你做夢。”
江天曉說完,轉身進屋。
他很快收拾好了東西,幾件他從宿舍帶來的衣服,一些證件,拎在一個帆布包裏。
走出屋子,于朗曲着雙腿坐在地上,仍舊是滿臉的淚。
江天曉沒說話,打開門,逃一般地離開了。
他把于朗留在了他們曾經的家裏,他們曾經的家又舒服又漂亮,這個小區也是,好多樹,秋天時落葉在地上鋪起厚厚一層,真美。
幾乎是小跑着出了小區,可街道也是江天曉熟悉的,左拐有三家水果店,右拐有一家7-11,小區對面有好吃的湘菜館。
江天曉加快腳步,漸漸地竟跑了起來。他心裏叫嚣着一個聲音,快點,再快點,然後就能忘掉他!
發瘋似的跑了不知多久,連呼吸都變得劇痛,江天曉使勁兒抹了把臉上的淚。
停下腳步時,他發現,他已置身于陌生的街道上。
此時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這街道是陌生的,街景是陌生的,路上駛過的車,路邊走過的人,都是陌生的。
江天曉凝望着點點燈火,覺得自己好像是從一個美夢中醒來。
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