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劉小盼來的,”吳東德嘆了口氣:“事情是我親手做的,我認了。”
他佝偻着腰面沖地面,這時一陣夜風吹來,帶起他稀疏的頭發,顯得有幾分蕭索。
江天曉想,吳東德五十多歲了,如果我爸還活着,那麽他比我爸歲數還大。吳東德的兒子的年齡,應該是和劉小盼邱國炜他們差不多。
五個和他兒子一般大的年輕人——其中三個還完全無辜——他怎麽能下得去手?
韓滔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江天曉看見他雙手握成拳,在身體兩側劇烈顫抖着。
“你是人嗎,”韓滔一步步走到吳東德面前,聲音幾乎是帶了殺意:“你是人嗎?如果把你兒子用預制板砸成肉泥,你願不願意看看?!”
吳東德連連後退,“咚”地一聲撞到了電線杆,他縮着肩膀不看韓滔:“我願意償命……我兒子什麽也不知道……你們別怪我兒子……”
韓滔一把抓住吳東德的領子,一拳砸上去!
只聽一聲悶哼,吳東德整個人被掀翻在地,他像條将死的魚,在地上小幅度掙紮着,卻爬不起來。
“你信不信我殺了你兒子?!”韓滔也不顧腿上的傷了,他猛地撲上去,一手掐住吳東德的脖子,一手又幹脆地給了他一拳:“我不僅殺了你兒子!還要把他剁成肉泥!我讓你也嘗嘗這是什麽滋味!”
吳東德兩腿抽搐,卻被韓滔死死壓制,拳頭打在皮肉上的“砰”“砰”聲接連響起。
吳東德痛苦呻.吟着,胸腔裏發出渾濁的吼叫。
何盛上前抱住韓滔,硬是把他從地上拖起來:“韓滔!冷靜!”
即便夜色晦暗,江天曉還是清楚看見了韓滔臉上的淚,他死死瞪着雙眼,兩頰發抖,淚水從眼眶裏一股一股地冒出來。
忍了這麽多天,經過這麽多曲折,他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我們把他送派出所吧,他活不了多久的。”何盛低聲對韓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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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滔仍舊目光如錐地盯着吳東德,倒沒再往上撲,而是小幅度地點了下頭。
此時吳東德勉強從地上坐起來,他被韓滔打得滿臉是血,吭哧吭哧地喘粗氣。
“我……我求你們一件事……我知道我是死刑跑不了……”吳東德哆哆嗦嗦地說。
何盛:“什麽?”
“國炜說想買個墜子送他女朋友,我倆老鄉一場,他被我害成這樣……我買了個墜子……你們幫我給國炜……”
何盛沉默幾秒,說:“可以。”
“我謝謝你們……”吳東德的手摸向褲兜。
江天曉甚至已經從背包裏拿出了準備用來綁吳東德的繩子,然而就在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銀光猛地從他眼前閃過!
身邊的韓滔,卻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撲了上去!
何盛大吼:“我**媽的!”
吳東德掏出的不是什麽墜子,而是一把匕首!剛才他那副孱弱模樣,竟都是裝出來的!
吳東德刺向何盛的匕首,被韓滔堪堪擋住,深深沒在韓滔的右肩。
于朗一手砍在吳東德後頸,他應聲倒地。
于朗:“何盛江天曉送韓滔去醫院!我留在這報警!”
汩汩鮮血正從韓滔的右肩湧出來。
這是所有人都預料不及的,兵荒馬亂的一晚。
韓滔的手術持續了近四個小時,所幸那匕首偏了一點,沒傷到動脈。江天曉和何盛先是在手術室外等,然後在ICU外守,兩人熬得疲憊不堪。
那邊,于朗雖然把吳東德送進了派出所,但事關重大,他被要求在派出所裏做筆錄,反反複複也折騰了一晚上。
不久何盛也被叫去問話、做筆錄,江天曉一人守在醫院,累得坐着都要睡過去。
可他不能睡,他不知道于朗和何盛用了什麽方法把他從這件事裏摘出去,他沒有被傳喚——所以他得守好韓滔,韓滔是重要的人證,不能出半分差錯。
他不能掉鏈子。
四天後,韓滔能勉強談話,也開始接受警.察的詢問。
一周後,于朗和何盛走進了病房。
當時江天曉正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子上睡覺,在醫院的這段時間他一個人連軸轉,實在吃不消。
睡得太死,口水挂在嘴角上。
“江天曉。”是被一個低沉而溫和的聲音喚醒的。
江天曉睜開眼,于朗的臉近在咫尺。
“于老師!”江天曉愣了愣:“我在做夢嗎?”
“累壞了你,”于朗伸出手,食指在江天曉因消瘦而凸起的顴骨上蹭了一下:“我們回來了。”
江天曉眨眨眼,總算清醒過來,連忙抹了把嘴角的口水。
“吃飯吧,”于朗把手裏提着的盒飯放到桌子上:“趁熱吃。”
江天曉點頭,目光卻仍黏在于朗臉上。
于朗肉眼可見地瘦了,原來的挺拔身姿,現在竟有了幾分形銷骨立的感覺。他和往常一樣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肩骨卻從襯衫下尖銳凸起。
但他整個人很精神,依舊帶着那游刃有餘的氣勢。
于朗問:“怎麽了?”
“沒……”江天曉竭力壓住自己的心跳:“事情怎麽樣了?”
“已經沒我們的事了,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于朗頓了一下,說:“吳東德招供很幹脆。”
江天曉急忙問:“那是不是沉淵門也要被抓?”
“吳東德不敢招沉淵門,”何盛走過來:“再說這種組織招了也沒人信。”
“什麽?!”江天曉滿心錯愕:“那就讓沉淵門這麽躲過去?他們明明是合謀……”
“江天曉,”于朗安撫似的,拍拍他的肩:“沉淵門的強大超過你的想象,他們做過的惡太多了,只憑這一件事想扳倒他們,是不可能的——要慢慢來。”
“可……”江天曉皺眉:“他們的作的惡,就這麽,不作數了麽?”
“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于朗雙手摁在江天曉肩上:“你要相信……最少,相信我。”
江天曉看着于朗黑白分明的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心頭的重壓似乎輕了幾分。
他悲憤,無奈,失望——但至少還有于朗與他并肩。
“好了,快吃飯。”
“嗯。”
打開最外面的紙盒,裏面是盛在錫紙裏的芝士蓋飯。濃郁的奶香沖進鼻腔,江天曉默默咽了口水,一勺下去,綿密的芝士拔起了絲。唔,裏面有菠蘿粒,甜的,牛肉粒,有點辣,還有打碎的雞蛋。
江天曉想起高中時明亮餐廳的那些飯菜,不知道什麽時候,于朗能再做給他吃。
“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于朗抱着手臂打量上下江天曉:“這事兒完了回武漢,得給你好好補一下。”
江天曉臉頰發燙,鬥膽問:“于老師,你能不能……做點以前明亮餐廳的菜?”
于朗烏黑的眼珠直直看着江天曉,沒說話。
“呃,”江天曉陡然間緊張起來:“我就這麽一說,我知道你忙……我随便說的……”
“可以啊,”于朗輕聲說,随即笑了:“你想吃什麽就說,我給你做。”
半個月後,韓滔勉強能走動,何盛讓他再在醫院住一段時間,他拒絕了。
“我要回河南,”韓滔平靜地說:“小盼的家人,我的家人,都需要照顧。我不會再待在武漢了,我該回去了。”
何盛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再多說什麽,買好了火車票。
臨走前一天,一行四人去了郊區,一棟爛尾的高樓。
地方是于朗找的,他說劉小盼的煞已經可以放出來了,但煞終歸是煞,不能久留,在這裏,韓滔可以見劉小盼最後一面。
江天曉萬分激動:“韓滔可以把想說的都對劉小盼說……”
“不是的,”于朗搖頭:“那個煞,雖然有神志,但它的神志絕對不能和人相提并論……我現在也不知道那個煞恢複到什麽程度,看看吧。”
于朗像上次在酒店裏一樣,将朱砂灑出一個圈,把疊好的符紙放進去,用蠟燭的火焰點燃了。
他把他的玉墜取出,放進朱砂圈裏。
于朗何盛江天曉後退,他們頭頂的一小塊天空忽然暗下來。
和上次一樣,一縷黑影緩緩從玉墜裏飄出來。
江天曉剎那間瞪圓了雙眼。
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的煞,不是一團模糊的黑影,而是一個人。
劉小盼。
是個略顯瘦弱的青年,比韓滔矮半頭,頭發有些長了,蓋住了耳朵。
他穿着身松垮的綠色運動裝,肩上竟背着個書包。
“韓滔,”劉小盼開口,聲音稍有些澀:“我不是故意的,昨晚寫着寫着就睡着了……我下次真的自己寫,絕對不抄你的了,行不?”
韓滔定定看着劉小盼。
“韓滔?”劉小盼咬了下嘴唇:“哎你別生氣啊,我這不認錯了嘛!”
韓滔猛地張開雙臂——卻抱了個空。
劉小盼沒有實體。
“你幹什麽呢,”劉小盼笑了:“不生氣了吧?”
韓滔愣了幾秒,說:“我沒生氣。”
“那就好,”劉小盼長長呼出口氣:“明天去我家吃飯吧,我爺爺生日,我媽包餃子,羊肉餡兒的,一年就這一次!”
“好,”韓滔肩上有刀傷,腿上打着石膏,整個人孱弱地仿佛風一吹就散,但語氣卻溫柔而堅定:“明天去你家吃餃子……小盼,我問你件事。”
“啊?”劉小盼撥拉了一下額前的頭發:“什麽?”
韓滔臉上浮起微笑:“你喜歡我,是嗎?”
“我……”劉小盼後退一步,磕磕巴巴:“你在說什麽?我——我不是你兄弟麽我當然喜歡你,要不能做你兄弟?”
韓滔沉默兩秒,點頭:“嗯,我也喜歡你。”
劉小盼目光亂飄:“嗯……嗯。”
“小盼,”韓滔輕聲說:“你看着我,讓我看看你。”
劉小盼擡頭看向韓滔:“你,你今天抽什麽風?”
韓滔還是笑着,沒說話,癡癡凝視劉小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朱砂圈裏的符紙大半成了灰燼。
劉小盼的身體越來越透明。
場景像凝固了一樣,十七歲的劉小盼和二十六歲的韓滔,面對着面,眼中只有彼此。這一刻仿佛他們未曾經歷漫長的離別和糾結的拉扯,一眼就能望到兩廂厮守的未來。
符紙燒完了。
劉小盼維持着凝視韓滔的姿勢,漸漸消散在風中。
這一次,惡煞沒有回到于朗的玉墜中。
“結束了,”于朗輕聲說:“生者的歸生者,死者的歸死者。”
韓滔跪倒在地,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