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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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走後,高岚與甄子月說,“虞山鬼王脈,你聽過嗎?”
甄子月點點頭,北琊山有書記載。
在這個世上,四方仙琊柱區分域內域外,卻是有一處橫跨域內與域外的山嶺。這處山嶺就叫虞山。虞山本是一處荒山,直到蕭氏一族族長蕭夜,帶領族人從九天星雲海離開,來到虞山谷地,自號鬼王一脈。蕭氏族人從不渝外人聯通,自閉在山谷中。
虞山結界與隕星島結界,可以說是當下最堅固的結界,但與魑魔不同,由于鬼王一脈最初都是九天星雲海自己家的弟子,所以仙門私底下把他們歸為自己人,虞山弟子從不出家門,從不惹是生非,低調的不能再低調,自然沒有人們去痛恨。
“阿月,有個老朋友,好像就在附近。”高岚說,“這世上,除了魏金期,還有一個人能幫到你,蕭夜,虞山蕭家族長,若我猜得不錯,他應該就在附近。”
甄子月知道高岚說的是啻苓石的事兒,“他……還活着?”
書裏的意思,蕭夜是個比魏金期死的還早的人……
“他活着,活的長長久久,魑魔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他與你一樣,血液與啻苓石相融,不同的是你是被動的,而他是主動的,所以,他能教你的東西,或許比魏金期教你的多的多,當務之急,咱們要找到他。小姑娘說的哥哥,多半是被他擄走了。”
甄子月不是很明白,但下意識的,他覺得高岚是對的。
他是九天星雲海的弟子,人人都受過他的恩惠,一路上照顧他,幫他教小妖,幫他拜師,從沒做過一點對不起他的事兒。
“咱們怎麽找?”
高岚說,“我自有辦法,明天就知道他在哪裏了,咱們摘一筐蘑菇去他家坐坐吧。”
說的跟串門似的。
“蘑菇?”
“我記得他喜歡蘑菇,喜歡顏色鮮豔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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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毒蘑菇嗎?甄子月咽下疑惑,跟着高岚去山裏找蘑菇了,當然是偷偷的出去,門口一群人還等着感恩戴德呢。
山裏沒有蘑菇,倒是有幾只可愛的兔子,高岚捉住兔子,準備吃一頓野味,甄子月趁着高岚不注意把小兔子放了,他一個修仙的不吃飯也餓不死,幹嘛還要殺生?
兩人鬧到晚上,在山裏游玩,漆黑的夜色,銀光散山林,甄子月與高岚坐在樹杈上,多久了,他竟然覺得這片陌生的山林,有北琊山家的感覺。
“你出家當和尚算了,慈悲為懷。阿月大師,”高岚賭氣,蘑菇沒采到,野味也沒了。晚上還得睡樹上。
“高岚,等我回北琊山,你回星雲海,還能再見面嗎?”
“誰說我要回星雲海?我去那兒做什麽?”高岚拖着腦袋,很不情願,“北琊山有什麽好?你随我回家吧。”
“你又不告訴你是誰,也不知道我你家在哪兒,”甄子月面上有一絲悵然,“等我學會啻苓石的力量,能夠自己抵抗啻苓石的反噬,我會回去北琊山,我想問師父許多事,我的身世,我的回憶,我的過去,我想知道他為什麽騙我。”
“世上為什麽那麽多,知道一個,連帶多出另一個,無窮無盡,到頭來煩心的是你自己。”高岚打開懶葫蘆的塞子,喝了一口。
甄子月又聞到藥香味,北琊山上,他從來沒喝過酒,他忽然很想要嘗一嘗那個味道,“給我喝一口。”
“給……”高岚把懶葫蘆扔過去,甄子月接住,他的仙寶,似乎成了高岚家的。
咳咳咳咳……甄子月喝的完全沒有藥香,酒濃烈的像刀子一樣,割的他嗓子生疼。
“沒那麽難喝吧?”高岚還覺得酒比以前變甜了,“奇怪,你喝的酒味道跟我喝的不一樣。”
“為什麽?”同樣的葫蘆倒出來,味道不一樣?
兩人把目光投向懶葫蘆。
懶葫蘆正在打瞌睡,被高岚一個響指彈醒了。
“喂,你究竟是何方神聖?”高岚直截了當的問。
懶葫蘆轉着迷離的小眼睛,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不知道。
“我有點兒,頭暈。”甄子月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上下眼皮擁抱在一起,身體不由自如的向着旁邊傾斜。
高岚只覺左肩一沉,甄子月的腦袋靠在上面。
“高岚……”
“恩?”
“你騙我!”
“恩。”
“我讨厭你……讨厭你騙我!”
“……”
甄子月是醉了,就像個愛撒嬌不講理的孩子,不停的重複着這句話。
“讨厭你……喜歡你……”
“是嗎?”高岚微微揚起嘴角,“你不是喜歡你師父嗎?”
甄子月暈暈乎乎的,腦子似乎不受自己控制,“師父……喜歡……”
“那我與你師父,你更喜歡誰一些?”
“喜歡……師父……喜歡……你……”
“到底喜歡誰?”
“……”
高岚轉過臉,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少年,忽然站起來,抱着甄子月翻下樹杈,輕腳點地,把甄子月緩緩放下,躺在草地上。
甄子月正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師父是唯一的,高岚也是唯一的,本來只喜歡師父的,可不知為什麽,特別不願意與高岚分別。
不知不覺,就躺在地上了。
後背沾上草木的露水,清涼刺的他瞬間清醒。
一口酒而已,竟然醉了?
高岚躺到他身邊,與他一樣,數着天上的漫天星辰。
“小時候,我也經常與師尊這樣,坐在北琊山頂數星星呢。”甄子月回憶,“我很想把最亮的那顆摘下來,可明明離着很近,卻夠不到。”
高岚指着最亮的一顆,說,“閉上眼睛,我去摘給你。”
甄子月乖順的把眼睛閉上。
摘星是不可能,他聽見高岚那邊有動靜,高岚大概會給他捉幾只螢火蟲,放在籠子裏,也挺好看。
忽然,唇角清清涼涼的。
觸碰的剎那,甄子月下意識地側身躲開,卻是被高岚壓住了雙肩。
高岚整個身體傾上來,碎發發梢落在甄子月白皙的脖頸間。
甄子月臉紅,他其實早就明白,對師傅北琊上仙,他一直埋在心裏的,只是一種朦胧的依戀,而非與高岚這種精神互通的感情。
高岚進入他心境的那個吻,一直纏繞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癢。”甄子月想要躲,雙足撐地要爬起。
“哪裏癢?”高岚依舊不肯動,小腿勾過,膝蓋頂住甄子月的腰側。
甄子月使不上力氣,唯有說,“你頭發撓的我脖子癢。”
“哈哈哈……”高岚重新躺了回去,笑的肆無忌憚,“你看夠了沒?”
甄子月忽的爬起來,他以為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呢。
一道影子,晃過他的身前。
“這位道友,我們……認識嗎?”那影子與高岚正對,他背對着甄子月,黑衣與黑夜幾乎融在一起,只有個風姿綽然的輪廓。
高岚平凡的臉上看不出神态來,淡淡的說,“不認識。”
對方哼了一聲,甩袖要走。樹林裏,緩緩走出個穿着平凡百姓衣衫的青年。
“我們走。”
那人目光呆滞,跟在黑衣人身後,像是一個木偶。
小女孩的描述,與那個人的五官出奇的相似,甄子月幾乎要脫口而出,卻被高岚搶了先。
“我雖與你不熟,但我的朋友與你稱兄道弟。蕭夜,虞山之主,你曾經欠我朋友一個天大的人情,我朋友如今行走不便,托我向你來讨。”
“我從未欠過人情!”對方似乎并不驚訝,自己的身份被一語說破。
“黑樹出生地,黑花落碧湖。讓人的存在暫時消失,也唯有虞山鬼族的譚天結界能做的出來。虞山鬼族能自由行走的人,也只有你一個。”高岚不急不慢的說,“我身邊的這位道友,身體裏有一樣東西,需你幫忙教他如何化為己用。”
“你怎麽知道那個地方?”蕭夜果然停下腳步,“你們究竟是誰?”
“路過此處的散修。”高岚随口胡扯了一個,“或許,借阿月的力量,蕭氏一族,能擺脫宿命輪回。”
蕭夜的目光咄咄逼人,手裏的彎刀輕微顫抖。
不久,他緩緩轉頭,與高岚說,“我想與你,單獨談談。”
……
蕭夜帶着郦墨,穿過幾棵古樹,古樹後竟然有山村,雖然只有幾家住戶。青年一直跟着蕭夜,蕭夜指了指最東頭的木屋,“那邊。”
青年木然的走過去。
高岚坐上村口的石頭,“至于嗎?連凡人都綁架,譚天陣都用上了,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郦墨,好久不見。”蕭夜手上的彎刀消失,“你的身體呢?”
“隕星島上,”高岚拔了棵毛草,“砌身成牆的事是你做的吧?你真的有那麽痛恨魏家人嗎?那幾家的共同點都是姓魏,倒黴被你用來撒氣,真是慘。還是說,你壓根就是想挑起隕星島與九天四琊的矛盾?可惜你如意算盤打的不足,先有華天氣勢洶洶的來找兒子,再有我莫名其妙的醒了。”
蕭夜沒有否認,“袖青不愧是星雲海的天才,竟然能把魏金期用魂魄刻畫的的法陣給逆了。”
“回生陣自是沒有這麽厲害,不過各種機緣加在一起,魏老祖的法術就不怎麽靈驗。”高岚手裏把玩着草,“醒來後,我四處走一走,看看這個一千年後的世界,變成了什麽樣子。”
“是不是很失望?”蕭夜嗤笑,“魏金期死後,聞婧遠走域外,魏寧接九天之尊,東西南北四琊,分給了魏金期那四個不成氣候的徒弟。一代不如一代,仙門的香火這麽傳下去早晚要斷!都是魏寧!當年若是袖青不叛,魏寧算老幾?”
高岚擺擺手,“我沒有失望,相反,我覺得世界變得很有趣。”
“哦?”
“我變成了一個好人,人人喊我恩人。真是奇怪,人們似乎只在乎皮囊,皮囊是個好人,無論我做什麽,人人都敬我愛我。皮囊是個惡人,無論我做什麽,人人畏我怕我。可明明做的事都是一樣的,明明我內裏什麽也沒有改變過。明明……這個身體長的沒我好看。”
蕭夜嘆氣,“你這個身體,是誰家的?”
“魏寧家的。”高岚把手裏的草編成一只螞蚱,吹了口氣,螞蚱就蹦跳着逃走了。
“……”
“你帶在身邊的孩子,是做什麽?”
“想你幫他,”高岚壓低聲音,“我的家,在他的心境裏。魏金期失憶了,七魄之一也在他的心境。仙門把他當成聞靜的孩兒,為了讓他活下去,北琊山的那個尊主,耗費了極大的修為,把啻苓石的碎末,融進他的血液裏。”
“甄子月?他就是甄子月?”蕭夜皺眉,“他是華天與聞靜的那個孩子?”
“你知道?”高岚沒想到甄子月那麽有名氣。
“廢話,人妖生子的功法是我給的我能不知道!沒有我他們生的出兒子嗎?”蕭夜忽而嚴肅起來,“在你沉睡時,虞山地脈裂開一條縫隙。因為事發突然,我們的人手不足,就差那麽一個人,我去找了華天。黑花降世,域內域外都幸免不了,華天同意把他的兒子送給我。但我們的談話被聞靜給聽到了,她竟然帶着孩子逃走了。”
“所以?”
“所以!聞靜帶着孩子回了九天星雲海。我去找魏寧,魏寧竟然以閉關為由不見我。他明明知道我與魏金期的約定,竟然明目張膽宣稱要保下那孩子。華天去星雲海找聞靜,魏寧不肯放人,華天與魏寧打起來的時候,好幾個村子都被波及,方圓幾百裏,百姓凡人沒幾個活下來的。後來聞靜找到我,我們用了你最早與我說的辦法,補上了裂縫。我就讨厭姓魏的,憑什麽只有我們的族人不停的犧牲?”
高岚沉默半晌,說,“我明白了,等我的魂魄與這個身體完全融合之後,我就回去。”
“我的錯誤,由我們一族來彌補,他姓魏的也不是一點責任也沒有,你無須覺得虧欠什麽。”蕭夜拍了下高岚的肩膀,“我想與魏金期見一面,在心境裏把心法傳給甄子月。”
“也不是不行。”高岚指了木偶般的青年,“你先把他放了吧,區區凡人,有用嗎?”
“我有點麻煩……”蕭夜看上去很為難,高岚問,“什麽麻煩?”
“……”
蕭夜欲言又止,甄子月在等着急了,已經朝着這邊走來。
聽說蕭夜想進自己的心境,甄子月又想起來高岚那個吻,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想象中,任何人這麽對他,他都覺得難受,唯獨高岚,給他的感覺不一樣。
他喜歡高岚,隐隐覺得,高岚也喜歡他。
“進入我心境的方法……是那個的話,我可以拒絕他嗎?”甄子月百般不願意。
“什麽那個?”蕭夜奇怪,“不就兩手接觸嗎?”
“兩手……”甄子月臉紅到了耳根,什麽啊,高岚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
高岚怎麽能像沒事的人一樣,站着看天呢?
進入心境,瘋老頭早就等不及,約定的三天時間已經到了。
“你是誰?你怎麽總是把外人帶進來?你知不知道這對你很危險!萬一他要毀掉你的神識怎麽辦?”毫無大能風範的魏金期,一邊坐着摳耳屎,一邊說道。
“看來他真的是瘋了。”蕭夜似笑非笑,“活該!他這是咎由自取。”
巨樹參天,蕭夜把手貼在樹幹上,魏金期把手貼在樹幹上,兩人忽然變得很有默契,口中喃喃嘟囔着凡人聽不懂的話。
“他們在做什麽?”
高岚握住甄子月的手腕,貼上樹幹。
甄子月只覺的腦海中湧入無數的碎片般的記憶,小山村,破房子,有兩只大手,牽着個小孩童,小孩童很像小時候的他。
魏老祖的身影緩緩的消失,漸漸變得透明,“記得幫我殺了他,殺了郦墨……還天下安寧……”
似乎做着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雲霧中的甄子月什麽也看不清,夢忽然醒過來,高岚與蕭夜正在說話。
“魏金期的魂魄,徹底的消失了。天下清明,哈哈,自以為是!梵天陣能隔絕人與妖,卻隔絕不了善與惡。善惡本源在心,人心最是可怕。”
蕭夜嘆息,“罷了,他的心願,恐怕永遠也完不成了。我們已經把我們所知的,都通過樹心告訴了甄子月,但是他何時悟出來,還是需要機緣。修仙問道,并不是簡單的事,尤其像他這樣,平白得到這麽多。這個機緣之前,他每年承受的啻令石的反噬會更加厲害。除了你,這世上恐怕無人敢承擔下來。”
高岚見甄子月醒了,閉口不再說,幾人已經出了甄子月的心境。
“我……”甄子月并沒有覺得自己變得多麽厲害,他試了試凝氣,與之前沒什麽區別,“我……”
“慢慢來吧,”蕭夜說,“你的生命長着呢,總有一天,你能控制住自己的力量。到時候,虞山鬼族還指望你幫上一幫。”
甄子月看着高岚,高岚依舊是那雲淡風輕的笑容,淡淡的說了句,“我會幫你的。”
甄子月低頭,他聽見剛才兩人的對話了,高岚說的幫他,是幫他承受反噬,師尊承受反噬付出的是修為與壽數,高岚呢?
為什麽自己還是不能掌握啻苓石的力量?為什麽?甄子月痛恨無能的自己。連累師尊,連累高岚,所有他愛的人,愛他的人,都因為他失去特別寶貴的東西。忽然,聽見有小孩哇哇的啼哭聲。
蕭夜一喜,“終于成功了。”
見那個木偶一樣的人,懷裏抱着一個小襁褓。
“這就是你的麻煩事兒?”高岚無語,“這裏偏僻,你就綁架了個大夫來接生?”
蕭夜點頭,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他輕輕揮手,那個木偶就暈倒在原地,“等他醒來,自己回去就好。我沒把他怎麽樣,只是暫時讓他的存在消失,以免他的家人到處找各種麻煩。這個産婦被丈夫抛棄,即将臨盆,卻無人幫忙,我又不會,只能附近抓個人來。竟然有人抛下将要出生的孩子。在我的家鄉,大家都很珍惜每一條生命的誕生,人的出生是為了死亡。”
蕭夜帶着孩子走了,甄子月還在想高岚幫他承受反噬的話,機緣是什麽?師尊說,凡人修仙定然有機緣,因為機緣才會突破境界。有的人終其一生都沒有機緣。有的人則得天眷顧,機緣無數。每個人的機緣都不一樣。他的機緣,什麽時候才會來?
高岚把懶葫蘆放到甄子月面前,“喝一口,慶祝你向着世間最神秘的力量邁了一大步。”
甄子月強顏歡笑,明知裏面的酒醉人,還是喝了一口,咳咳咳,比之前更嗆人,悶熱從胸口散發出來。
醉了吧,假裝醉了,也能肆無忌憚的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高岚,我不想你為我承受反噬,我會努力,找我的機緣,我想你好好的……”甄子月抱着高岚的脖子,吻上高岚的唇。
高岚回抱住甄子月,任甄子月在他的臉上留下唾液,時間仿佛靜止在此時,山林裏連鳥叫聲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