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修)
春去秋來,草木幾歲榮枯之後,她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一個亭亭的少女。
這幾年時間,她的醫術總算有了小成。
殷夏生性憊懶,自覺學的已經夠用,在恰好途徑京城之後,便不願意再走了。
她那淡泊超然的師父罕見的皺了眉。
“京城不是你的好去處。”道生說,“你若是想安定下來,雲澤水鄉或是溫暖南疆,抑或随便哪個寧靜的邊陲小鎮都好,偏要留在這是是非非的京城作甚?”
殷夏油鹽不進,從容駁道:“師父,您說的那些地方的妙處,我已經領略過了。您也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安貧樂道之人。既然生于大齊盛世,我自然要住在華奢鼎盛的京城。”
最終,道生究竟沒有再說什麽,只摸了摸她的發頂,便獨自一人上了路。
只是臨行前他目光中含着的深意,殷夏沒能讀懂。
她琢磨了半晌沒琢磨明白,索性抛開不管了。
她那師傅慣會談玄道鬼,渾身上下都是迷,她跟他幾年,甚至連他的來處都沒摸清。
若是日日糾結于這些,她怕是早被自己愁死了。
殷夏敲敲腦袋,回首望向了夕陽西下的京城,雄偉壯闊,美不勝收。
她擡步向那裏走去。
其實殷夏留在京城的真正原因,她一個字都沒有提。
她坑蒙拐騙得來的資産,全寄放在了京城。
這幾年在苦寒之地風餐露宿的時候,殷夏一直惦念着書中描繪的酒肆歌舞,畫堂春暖。
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可以悠哉悠哉的吃喝玩樂了,讓她抛卻這座金山去邊陲小鎮喝西北風,怎麽可能?
她用票券去一家商鋪兌出了一箱黃金,用了小半在城南買了處宅院,又雇了兩個仆役一個粗使丫鬟替她打理。
妙齡少女獨居不便,于是在房屋修葺妥當之後,殷夏便開始研究起自己的裝扮來。
一番捯饬之後,她攬鏡自照,見鏡中人玉冠束發,黛描劍眉,陰柔秀妍,雖瞧着有幾分女氣,倒也不至于叫人一眼看破。
她身着褒衣博帶,寬大侈麗,倒是很好的掩飾了她纖細玲珑的身姿。
她既有銀錢,又有醫術,可謂了無憂愁。又兼之她沒什麽雄心壯志,只求安安穩穩的順遂又富足的一生。
如今她不過二八芳華,這些目标便已經實現了大半。
于是她毫無心理障礙的開始了吃喝玩樂的養老生活。
她不顧及那些女子條條目目的規矩,扮作男裝在京中玩的肆意,混跡酒肆歌坊,也去過畫舫青樓,于是自然而然的,她和京中不學無術卻有閑錢的草包纨绔熟稔了起來。
她本覺得這樣的生活十分滋潤,可是日子久了,卻不免有些無聊。
若是有人一同游玩還好,可是她那些不求上進的朋友,皆有父母長輩拘着,為避免他們肆意生長,不惜納粟納馬,把他們打包送入了國子監。
明明說好一起花天酒地,結果那群狗子卻都跑去學習了!
殷夏一個人索然無味,這日獨飲上了頭,一時沖動帶着三車粟米殺向了國子監。
不就是納粟嗎?我也有錢。
殷夏這樣想着,踏入了國子監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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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敬堂中,須發半白的祭酒大人捋着胡須,看着這要納粟入學的小公子,嚴肅方正的來了一番入學教育。
條條框框的規矩壓下來,殷夏一冷靜便萌生了退意。
這時候,一個青袍小官走至祭酒近前,低聲耳語道:“威遠侯府的二世子被請回來了......”
殷夏回頭一看,好家夥,這架勢哪裏是請回來,分明是捉拿歸案才對。
那位公子鬓發垂落些許,被一個一身烏衣氣質肅殺的人押着,腳步踉跄的走進來。
此番樣态着實有些落魄,但是他眉目俊秀,相貌獨絕,又有幾分自成的風華,故而不顯落魄,反而有幾分灑脫從容的風姿。
不知怎的,殷夏那點兒退意倏地消散了。
跟着領路人走出去的時候,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心道,是今天的鉛粉打的太薄還是眉毛沒有畫好,那世子盯着我的目光忒奇怪。
此時殿中,祭酒捋了捋胡子,打算對這個三天兩頭逃課的二世祖來一番春風化雨的洗禮,讓他安分守己,乖乖進學。
卻見他失神良久,丢了魂兒一般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好半天才動了動眼珠:“方才那位小......叫什麽名字?”
他雖問的含糊不明,老祭酒卻明白:“菀青,今日方納粟入學。”他苦口婆心,“像這種平民子弟不惜傾家蕩産也要來修學,你有幸受家族蔭庇,理當珍惜......”
老祭酒清了清嗓子,正要長篇大論,卻被他一個字全堵回了嗓子眼裏。
二世祖肅整儀容,盈盈一拜,恭敬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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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青是道生給殷夏起的名字。
究其原因是道生當日問起殷夏的名字的時候,謝林菲三個字到了嘴邊又被咽下,殷夏兩個字在齒列間滾了一圈,還沒來得及出聲,道生就因她長久的沉默會錯了意。
“罷了,以後你就叫菀青吧。”
殷夏念叨了幾下,對這個名字也頗為滿意,于是就這麽認下了。
行過束脩之禮後,殷夏随學官進了學館,以她的出身是不可修習如國子學、太學、四門學這些高貴學科的,萬幸她對這些經書也沒什麽興趣,欣然入了算館。
館中端坐着十餘人,見到一個新面孔進來,不由得投以目光。
端坐于書案後,殷夏翻開自己的面前的書卷——《三等數》。
起初她有些底氣不足,片刻後目光卻訝然起來,而後眉頭緊鎖。
暗自觀察她的學官将她的神情盡收眼底:“菀青,你對這《三等數》有何見解?”
這長臉學官似乎對她納粟入學頗有微詞,從方才起就一直不怎麽待見她,見她眉毛皺成了一個疙瘩,更覺此人是一個玷污此地的草包榆木,便忍不住出聲刁難她。
才草草翻了一刻鐘,能有什麽見解?
其他監生聽了這話,表面上專心讀書,暗地裏早已眼神暗瞄,注意着殷夏這邊的動靜,一副幸災樂禍看好戲的模樣。
殷夏合上書,欲言又止的沉默了半刻,一副為難無措的表情。
長臉學官見狀了然的搖了搖頭:“果真是個蠢物。”
“噗嗤——”一旁青色衣袍的監生忍不住笑出聲,“倒是第一次見看了半晌《三等數》,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草包。這可是算學中最簡單的一本”他遙指了指坐在首席的那位監生,“鄭兄僅用了短短半旬便研究通透了。”
殷夏将他們的神情盡收眼底,眸中的為難徹底消散,轉為淡淡諷意。
她垂眸一哂,擡眼時故作訝然:“竟只用半旬!”
那人面露自得之色,但是聽到殷夏下一句話之後,那點得意徹底的僵在了臉上。
那小郎君極認真的說:“我以為這該是十歲小兒就會的東西。”
不過是進制變出的花樣罷了,滿十進一,滿二十進二,誰還不會了?
本想給你們點面子,結果你們上趕着來丢人。
館中一窒,繼而一片嘩然。
長臉學官豎眉呵斥:“無知市井兒!口氣如此猖狂,既如此,你倒是說上一說!”
說便說,還怕你不讓我說呢。殷夏心道。
“這書名叫三等數,其實講的便是上數、中數、下數三類數的進位法。”殷夏揚唇一笑,流暢對答,“下數逢十變之,中數逢萬變之,上數窮極則變。”
“黃帝為法,數有十等,分別為億、兆、京、垓、秭、穰、溝、澗、正、載。”殷夏翻開書,不動聲色的瞟了一眼上面的內容。
“這三等數便是基于此的三種用途。”
“譬如下數,十萬曰億,十億曰兆,十兆曰京。中數,上數同理。”她手執書卷,平靜的與長臉學官對視,“不過下數太小,上數又太大,用處最多的,該是中數吧。”
“孫先生,我說的可對?”
孫學官一時間瞠口結舌,不知如何對答,可又不甘心就此被下了面子,便臉色一變,怫然怒道:“黃口小兒忒狂妄,如此不敬師長,日後還想翻了天不成!今日我得好好地治一治你的性子!”
他手執一條沉甸甸的深色戒尺,沉聲喝道:“過來!”
殷夏驚了。
她是個吃不得苦受不了疼的嬌慣性子,難道這第一日就要平白挨上一尺子?
她站起身,卻靜盯着孫學官,沒有上前。
身前的小少年扭過身來,偷偷向她使眼色。
見她絲毫不能領會,忍不住悄聲提醒:“快去呀。”
“悖慢師長是會被退學的。”
殷夏與孫學官僵持了片刻,終于繞過書案走上前。
她初來乍到對這裏的各種規矩都還不熟悉,就先咬牙吃了這個悶虧。
等過兩日她将這裏摸清了,孫學官休想再這麽拿捏她。
她伸出手,五指攤開,露出細白的手心。
那沉甸甸的戒尺上挑而後下沉,帶出嗖嗖風聲。
她身子一瑟,不由得閉上了眼。
身旁仿佛起了一陣輕風。
“啪——”的一聲,光聽那聲音殷夏就覺得自己的手心火辣辣的疼,可是數秒之後,她意識到自己的手心絲毫不疼,反而感受到些許柔然暖意。
掀開自己的眼皮一看,發現自己的手心上疊着手心,不同于她的纖細,那手顯然屬于一個少年,骨節分明,雖修長卻還有幾分羸弱。
是一雙很好看的手,可是手心處卻橫着一道深深的鮮豔紅痕。
那是皮下滲出的血。
可以想象,若是那一下子自己挨了,以她素來嬌氣的性子,這會兒估計只想捧着手心,蹲地不起,簌簌落淚。
視線微移,她看到身旁人绀紫色繡有暗紋的衣袍,心中便了然這人必定是國子館中哪家國公勳貴的兒孫。
這孫學官不小心打了個頂尊貴的人兒啊。
他這九品的官身,在京城終究還是太小了。
這些念頭在她腦海中一瞬閃過,及至擡頭也不過數息。
殷夏将自己的狐朋狗友一番盤算,能穿绀紫袍入國子館的,只有丞相那被寵壞了的小兒子。
不過那小子平日裏比她一個女子還嬌慣,今日居然能有如此勇氣,着實難得。
“李瑾元,你......”
殷夏一擡頭瞧見身旁人的相貌,想好的話頓時卡在了喉頭。
這人眉眼清俊,容姿天成,如磋如磨的一個少年公子,哪裏是李瑾元那個沒骨頭的弱氣慫包,分明是在祭酒大人那裏有過一面之緣的侯府二世祖!
哦,不,是侯府二世子。
數息之間,他與她靜靜對視,他那雙清澈昳麗的眸子似含着千萬的言語,殷夏卻懵懵懂懂,一句也讀不透。
他眼底似有隐晦赤誠的熱意,染的殷夏的耳根也微微發起燙來。
她慌忙轉移了視線,為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感到莫名。
抛卻那些茫然思緒,她皺眉看着他手心的紅痕,細瞧之後忍不住“嘶”了一聲:“很疼吧?”
“還好。”
殷夏看的十分揪心:“我那裏有些外敷的傷藥,對消腫止疼有奇效,只是今日沒有帶來。”
“公子如果受得了疼,就暫且忍受一日,明日我便帶來。”
他兩只眼睛偷偷地瞧她,聽到她這番話後,眉頭皺起,含着幾分痛苦之意。
殷夏瞧見,忍不住嘆道:“本是罰我的,公子何苦替我受這一下。”
他輕飄飄的瞟她一眼,徐徐道:“你一刻之內便将《三等數》領略通透,面對诘問對答如流,是你天資聰穎,心性過人。本就該賞不該罰。”
“反而是這位學官......”姬和話音一轉,“心胸狹隘,妒忌賢能,有違師道。”
“你不必憂心,是我看不慣你平白受罰,甘願如此。”
孫學官見自己打錯了人,本就偃旗息鼓不敢吱聲,想把這事悄無聲息的糊弄過去。
沒想到那小世子沒有大發慈悲放過他,反而一字一字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孫學官不禁面色慘白,強笑道:“世子言重了,我不過是欣賞他的才能,擔心被他的性情所誤,這才想要替他磨一磨性子。世子誤會老夫了。”
“哦?”世子輕笑,瞄了一眼自己漸漸青腫滲出血絲的手心,“先生便是如此磋磨學生的性子的?”
“長此以往,怕是性子還沒磨好,手已經殘了。”
孫學官汗如雨下,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殷夏沒理會這道貌岸然的學官,只從懷中摸出一塊幹淨的白帕,垂眸盯着他的傷處,小心的拭去他傷口邊緣滲出的血。
他目光微轉,落在她的鼻尖上。
殷夏纖纖睫羽驚慌顫動,其下閃動的眸光中流露出的,是十分的心疼。
他那點痛苦神色頃刻間無影無蹤,眸中甚至蓄起淺淡的笑意,分明是沒把點傷放在眼裏。
殷夏抿了抿唇,心思急轉,擡眼糾結的看着他:“公子可是威遠侯府的二少爺?今日下學後,我從家中取了藥,交于侯府門房吧。公子留意着些。”
“不必。”
“我家就在城南,與威遠侯府距離倒也不是太遠,公子不必推辭。”
“一更三點暮鼓便響了,你是想被巡城官兵抓去嗎?”
她低着頭沉默以對,一副打定主意的樣子。
姬和在她目光不能及之處,放肆又克制的描摹她的眉眼。
心頭泛起熱意細疼,淺淺的沁至眼底。
他俯身握住她的肩:“若我說随小......公子回去取藥,是否太冒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