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相救
“阿全回來了。”妻子伸手接過丈夫遞來的大衣,“怎樣,今日的公務可還一切順利?那個傳遍京城的丁驸馬遇害案,可是有眉目了?”
“哎,甭提了。你若是見了今日那景色,估計晚飯就免了。那黑乎乎油膩膩的一地啊,我鼻子裏到現在都還留着那黏糊糊的碳烤味兒,全是人!”他提起桌案的茶壺對口灌入,“怎麽是涼的?”
“全是人?”妻子接過茶壺,打開蓋子瞧了瞧,“怎會是涼的呢,剛燒好的。瞧,還冒着熱氣呢。”
“嗯,全是人,十八個人,燒成那樣的。什麽迷藥、血圖、祭祀、懲戒,燚教徒果真都是些瘋子。那冀王殿下也真不愧是從瘋子堆裏回來的,看着那場景還能面不改色地分析,旁邊那個雪公子也不是個一般人。”伸手摸摸茶壺,“對啊,冒着熱氣着呢,怎會摸起來這麽涼?敢情是這天太冷了的緣故?”
“得了,我再去燒一壺。阿全你也莫對着壺嘴直接喝了……”端着茶壺站在門口對丈夫道。
“欸,曉得嘞,剛才不是渴得慌來着麽?今兒也不知咋地,從那鬼地方回來以後,就喝水喝了個不停。”癱在一張椅子上,一手耷拉在桌案邊,一手松了松衣襟,“這屋裏也太熱了吧?”
困意與燥熱接二連三地襲來,他半夢半醒地在椅子上扭動着;眼皮下的眼球飛速轉動,面上的神情變了又變,一手茫然地伸在半空中,似乎夢到了什麽恐怖的事情。
一個激靈突然跳起,身下的椅子被掀翻在地。體內翻騰着的滾燙從喉間噴出一股火浪,雙眼瞬間便變得不可視物。他驚恐地捂上自己的臉龐,感受着從周身破皮而出的火焰,在地上無助地滾動掙紮着。萬千念頭在那死亡的邊界線旁流過,只是片刻,他便明白了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是什麽。可惜,一切都已經遲了。
火舌貪婪地沖出內髒,将那已經沒有生氣了的人舔舐得只剩下一副碳制皮囊;可它卻又很克制地在吞噬完那無辜的大理寺官吏後,悄悄離去,周圍的事物未動分毫。
惡臭,焦炭,油渣,這就是那官吏的妻子端着一壺新燒好的熱水,回到房間後所看到的景象。茶壺碎裂一地,熱水燙泡腳皮;她後退兩步,跌坐在地,想驚呼,想尖叫,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
扔開手中的記錄,從椅子中站起,在書房內來回晃悠,敲了敲酸痛的肩頭。賀昆槿扯了扯衣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屋內那并未點燃的火爐與開着一條縫的窗戶。她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皮膚;算了算日子,确定了渾身燥熱的原因絕對不是蠱毒。她很不安,她很躁動,她總覺得身體裏有什麽蠢蠢欲動;可忙碌了一整日的頭腦昏昏脹脹,絲毫不能協助她理清思路。
她摸了摸胸前的雪花,一股清涼沁入心田,似乎與那燥熱與暴動進行起了角逐。瞬間的思考,恍然大悟。她趁着這寒與炎對抗的關頭,努力地思考着種種方法以圖自救,可現實終究是沒有給她留下足夠的機會。眼見着那胸前雪花開始滴水,體內的炙熱肆意猖狂,她曉得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柳雁雪那日遞出雪花時的溫和面龐,沾滿心頭的卻不是如何去尋求她的幫助,而是感嘆自己再一次負了她,自己對不起她。
身上本因炙熱而生出的汗水早已蒸發,渾身幹幹澀澀由內至外的疼痛與蠱毒發作時很像,不知是習慣所致還是別的,賀昆槿再一次失去了掙紮求生的欲望。也許是常年的苦難與壓抑的童年,早已将這種自毀的念頭植入了她的心中;也許是因為她求生的信念,只是源于繁雜的責任與他人的期緣;更也許是柳雁雪給她帶來的那縷希望,太過光亮,光亮到讓她不敢相信,不敢想象。她終究是,累了,怕了。
乓!被一腳踹開的房門。
一個柔軟的身子毫不留情地闖入賀昆槿的胸膛,一個冰涼中泛着清甜的唇,霸道地,焦急地,在賀昆槿彌留之際,壓下了賀昆槿唇上乃至體內的滾燙。清清爽爽冰冰涼涼的靈氣,順着那鑿開齒間、入侵那滾燙領地的舌尖,涓涓細流淌入賀昆槿的心田。胸前的雪花再一次凝起,渾身的燥熱被那狂野的寒氣擊得灰飛煙滅。
這救命之吻在救下命後卻久久不肯離去,霸道與焦急逐漸變成了試探與渴望。柳雁雪抛卻了一切顧慮,也抛出了自己所有的希望。她在等,等待賀昆槿的反應,是憤怒,是逃避,是鄙夷;還是欣喜,是醒悟,是回應。她不敢猜,她卻願意等,哪怕結果是失望,是絕望。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而難熬的。從最初的聽聞,最初的相見,到之後的相識,相知,相戀,柳雁雪将這短短的數月在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放。對于阿娘的提問,她想通了,她确定了,她明白了自己的心;不是感激,不是虧欠,不是同情,更不是一時興起,她是真真正正愛上了這個人,愛上了這個人本身。
她看不得他的半點勞累,她瞧不得他的半點悲傷,她更受不住他的半點苦痛,因為她早已把他當做了自己的心頭肉。他有心防,他有心傷,她願意将之融化療傷;他有秘密,他不願說,她可以不聽,她願意去等;他顧慮,他害怕,他不願跨出一步,那便由她來跨出。她是真的豁出去了,将女子的一切,不顧一切後果地盡數抛給了他。
震驚與難以置信中搖曳着欣喜的火花,賀昆槿卻是更加地迷茫了。柳雁雪的傾心相付,她很開心,她很感動,可開心與感動之餘卻是濃濃的懼怕。她害怕着這一片真心會因為自己身份的真相而破裂,更因為自己的身體狀況而破碎,她不敢去想象那一片真心付諸東流的景象。
可理智的冷靜卻終究是抵不過情感的爆發。她回應了,回應了那冰冰柔柔的唇,回應了那韌韌涼涼的舌。她猶豫地摟上那人兒的腰,閉眼放縱了自己的情。她很小心,她很笨拙,她生怕把她弄傷了,弄疼了;她很貪婪,卻也很克制,積壓了許久的情感洶湧澎湃,可卻不一會兒就被她再次藏入了心底。
她輕輕推開那意猶未盡的人兒,側了側身,将自己的肩頭放在了對方的下巴下。她拍了拍對方的脊背,暗自決定有生以來地放肆一把,将一切如實相告,不論結果如何,不論片刻的幸福是否會碎裂成渣。
“阿雁,我……”
“噓。”冰涼的指尖按上賀昆槿的唇,“別說,你不想說,就不要逼着自己說。你不願說,定有着你的理由。我會等着的,等着你真正願意說的那一刻。所以,現在就這樣,就讓我再多貪婪一會兒這一刻,好不?”
“可……”連如此短暫的片刻都不願放棄的自己,在嘗過幸福的滋味後,又怎會願意去将之親手毀滅?只怨自己不是真正的男子。
“阿槿這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嗎?如此違背人之倫常之事,又怎是一句相信與不相信就能夠概括的?
“阿娘問過我,是否哪怕一切都天翻地覆,我還能愛你愛得義無反顧。我當時不敢回答,”在賀昆槿的頸窩蹭了蹭,汲取着她身上淡淡藥香,“但我現在确定了,我的答案是,是的,我能夠。無論阿槿的秘密是什麽,無論我們将來要面對的是什麽,我都願意和阿槿在一起,義無反顧。”
“阿雁……我……”啪嗒,一滴淚。
“阿槿呢?阿槿願意嗎?”
“我……”心頭的什麽轟然倒塌,“我害怕啊……阿雁,我害怕……”害怕你曉得我是女子後的難以接受,更害怕我離去後你的悲痛。
“我也怕。”将懷裏的人緊緊摟住,“但比起害怕,與阿槿的日日相見卻不能相愛更讓我難耐。所以,哪怕之後會痛得肝腸寸斷,我也願抓住眼前的現在,因為我活着的是當下,而不是未來。”
“阿雁……我……”活在當下,讓未來順其自然?
“嗯,阿槿的心果真被包的很深呢。可阿槿的情,它,”輕點一下賀昆槿的嘴唇,“它方才已經告訴我了。所以,阿槿若是需要時間,我可以等。而阿槿也是否可以為了我,在我面前稍稍敞開自己呢?”從賀昆槿的懷裏挪開,認真地與她對視着。
“多謝……”避開那充盈着情的目光,“抱歉。”
“呵,阿槿果真是阿槿呢。”低垂下來的眼睑下閃過一絲失落,“阿槿的火種我已經用靈力除幹淨了,時候也不早了,阿槿早些睡吧。”轉身,走向房門。
“阿雁。”
心一提,腳一頓。
“我曉得我總是這樣躲避,讓你傷透了心,讓你阿娘也很是失望……可……”搖了搖頭,最終還是将那灼灼目光鎖定在了柳雁雪的身上,“但我對你……阿雁你說的沒錯,無論我的秘密是什麽,我對阿雁你的感情……”和你是一樣的。“只是……我很自私,我很膽小,我很沒用,我不敢去面對,我更不敢去想象。所以……”
“嗯,我着等你。”
房門關上。
柳雁雪靠在書房門外的牆壁上,長舒一口氣。壓在心頭許久的大事總算有了結果,她卻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賀昆槿的這種反應她不是沒有預料過的,她只是無法想象,到底是怎樣的秘密,才能夠将他折磨至此,才能夠讓他在坦誠了一切的自己面前依舊如此。
她摸了摸唇,回憶着那人兒情感洩出的一剎那,很甜,很暖,她很希望那一刻能夠永遠,可事實總是讓人失望。她望了望夜空,看了看父母所在的院子的方向,她很想去問問母親,可她卻又不想;她不是沒有猜測過,也不是沒有最可能的推論,她只是希望能從賀昆槿的口中知曉一切的真相。
賀昆槿知道門口的人并沒有走遠,就如同她知道柳雁雪定是在猶豫是否要去詢問雪琴,卻又決定等待自己說出真相。她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案上的記錄久久停留在同一頁,她在感嘆,她在自嘲,她更在自責。
對柳雁雪的情早已是覆蓋了她心頭的每一片地,可也正是這樣的情,讓她無法忍受自己将會給柳雁雪帶去的傷痛。她曉得自己的模棱兩可只會讓對方越陷越深,讓對方越傷越重,可她就是無法做出選擇。是因愛而坦誠,還是為愛而放手。
夜深了,各家各戶的人早已睡熟,可這冀王府卻再一次陷入了不眠。
作者有話要說:
與其說阿槿是不相信阿雁,其實她更不相信的是自己吧。
不過放心,兩人的感情在近日會有很大進展的。